從公車上下來後南湘慢悠悠地朝學校走,沿路是很多新鮮而亢奮的面孔。每一年開學的時候,都會有無數的新生帶着激動與惶恐的心情走進這所在全中國以建築前衛奢華同時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上海本地學生而聞名的大學。很難有人相信,一個大學可以憑藉自己的教學樓和圖書館,就能夠和金茂、東方明珠等建築抗衡,成爲上海的十大建築。
走在自己前面的幾個女生剛剛從出租車上下來,說實話,學校的位置並不在市中心,如果不是剛巧住在附近的話,那麼出租車費一定會超過三位數,以此來判斷的話,她們的家境應該都挺富裕。
幾個女生都是典型的上海小姑娘的入時打扮,化着精緻的妝,偶爾側過頭和身邊的夥伴講話的時候,南湘可以清晰地看見她們眼睛上被刷到兩釐米長的根根分明的睫毛,像兩把刷子一樣上下起伏。
其中的一個女生突然用林志玲的聲音高聲朗誦起來:“啊!這些教學樓好高大哦!而且都是白色的大理石!感覺好像宮殿一樣哦!我感覺自己像個公主!”
南湘胃裡突然涌起一陣酸水,於是喉嚨裡響亮地發出了一陣乾嘔的聲音。這個聲音剛好接在那句停下來的“我感覺自己像個公主”後面,於是一時間兩邊都有點尷尬。南湘衝她攤了攤手,“當然,我不是針對你。”而顯然對方並不能接受這個解釋,南湘想了想,又誠懇地補充了一句“我懷孕了”。
對方立刻接受了這個解釋,迅速在臉上浮出了一副非常值得尋味的表情,並且發出了一聲纏風捲柳的“啊~”。
晚飯的時候,南湘對我轉述這個插曲,她使用的openning是“林蕭,你完全不知道今年我們學校收進了一羣什麼妖獸”。
我一直很佩服南湘的藝術才華,比如她可以推陳出新地在衆多類似“妖精”、“妖孽”、“妖怪”、“怪物”的詞語裡,準確地選擇出“妖獸”這樣一個傳神的詞語來。
而這個事件的結尾以“公主”被美術學院門口停的幾十輛名貴私家車深深刺痛作爲ending。南湘說:“在她看見無數寶馬、奔馳、凱迪拉克甚至勞斯萊斯的標誌時,她終於醒悟了打車來上課的自己其實不是公主,而是女僕。”末了又補充了一句,“當然,我這樣坐公車的自然是女奴。”
南湘這樣說的時候,其實我內心並不好過。南湘是這樣一個才華出衆的人,每一年無論學校還是全國的美術大賽,她都可以拿到非常耀眼的名次。只是她的家庭太過普通,而誰都知道美術學院這樣的地方,就像是一座專門爲鈔票修建的焚屍爐,每一年都有無數的家長用車運來成捆成捆的鈔票,然後推進熊熊的火焰裡,整個學院上空都是這樣紅色的火舌和烏煙瘴氣的塵埃。每年的獎學金對於這樣的火場來說,只是杯水車薪而已。一杯水灑進去,“滋滋滋”地瞬間就化成白汽。
不過南湘並不是太在乎這些。
而在開學的第一天,想要乾嘔的並不只有南湘一個人。
唐宛如帶着滿身怨氣從商場回到學校之後,就馬不停蹄地訓練去了。現在,她已經圍着室內體育館跑了二十九圈,每次訓練結束之後的體能訓練,雷打不動的三十圈限時跑。每次望着跑在自己前面的那些肌肉壯碩的女人,唐宛如的內心就有一種“不如歸去”的無力感。揮灑的汗水、跳動的肌肉、粗壯的喘息聲……可是這些放在“女人”這個字眼上合適嗎?
做一個優秀的羽毛球選手並不是唐宛如的夢想(成爲林志玲纔是她的夢想……實在不行的話,徐若瑄也OK),卻是她父親的夢想。而此刻她父親正站在體育館邊上計算着每一個隊員跑步的時間。擁有一個體育教練父親,對唐宛如來說,是一場從童年起就無窮無盡的噩夢。
她四歲的時候,父親第一次帶她去游泳館,準備教她游泳,正好碰見自己的同事,一個游泳教練在訓練自己六歲的兒子。同事得意的談論深深地刺激了她的父親,於是父親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我女兒也早就會游泳了”之後,就閃電般地伸出手把她朝游泳池裡一推。於是唐宛如在四歲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情,就如同一顆鉛球一樣表情呆滯地沉進了池裡。
有時候唐宛如對着鏡子脫衣服的時候,也會在把手舉過頭頂的瞬間看見自己背上發達的肌肉,那一個瞬間,她眼裡都是心酸的淚水,但是她也會在瞬間被自己堅強的樂觀主義精神所挽救:“哇噻,我眼裡充滿了淚水,看上去就像是瓊瑤電視劇裡那些嬌弱的女主角!”
她也會經常在學校教室裡純淨水喝光了的時候,被大家理所當然地求助:“宛如,扛一下那桶水啦,換上去。”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有一種涅槃的感覺。”唐宛如曾經這樣對着我們表達她的情緒。但是從我們臉上的複雜表情,她迅速地知道肯定某一個詞語出了問題,“難道涅槃不是形容非常絕望的心情嗎?”
“哦,事實上,涅槃是形容一種柔然的質地。”顧裡面無表情地說。
“真的假的……”唐宛如若有所思,“我多想我的身體變得涅槃!”
南湘和我都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唐宛如後來尋找到了安慰自己的有力證據,在鄭重其事地邀請我們去她家一同欣賞了麥當娜的演唱會之後,她把畫面定格在麥當娜表演瑜伽動作的畫面上。她拿着飲料吸管,像教鞭一樣指着麥當娜手臂上發達的肌肉眉飛色舞地說:“你看,就算是有肌肉,也可以是一個完美的女人。”
但是這種自我催眠被當晚留宿在她家的顧裡一舉粉碎。半夜顧裡突然尖叫一聲從黑暗裡坐起來,在唐宛如慌忙地按亮牀頭燈之後,顧裡如釋重負地說:“剛纔我突然摸到你的胳膊,半夢半醒間以爲自己身邊睡了個男人,嚇死我了!”
在顧裡如釋重負的同時,她看見了在自己面前迅速風雲變幻的唐宛如的臉。
“哦,我的意思是說……”顧裡嚴肅地補充道。
“顧裡!你敢再多說一個字我現在就去廚房開煤氣和你同歸於盡!”唐宛如歇斯底里地大叫。
“別……”
於是唐宛如迅速尖叫着翻身起牀衝向了廚房。顧裡哆嗦着:“她不會拿刀去了吧……”
作爲最後一個完成了三十圈限時跑的隊員,唐宛如擡眼看了看父親,意料之內的難看臉色,可以縮寫爲“輕視”兩個字。
唐宛如視若不見動作迅速,轉身走進了運動員休息室裡。
她脫下被汗水浸泡的羽毛球服,又脫下了裡面的緊身背心,打開櫃子拿出連衣裙和內衣,剛要換上,就聽見推門的聲音,她轉過頭去,看見一張從來沒見過的臉孔。
更重要的是,這張臉孔現在正赤**上身,目光盯着唐宛如完全沒有遮擋的胸部無法轉開,在三秒鐘地獄一樣的安靜之後,他漲紅着臉說:“我……我走錯了……嗎?”
那一刻,唐宛如被那個“嗎”字徹底地激怒了。
晚飯的時候,唐宛如揮舞着右手,像舞動羽毛球拍一樣用力,她面紅耳赤激動地說:“我二十二年以來第一次被別人看見我的奶!”
在她喊完這聲號子(……)之後,食堂裡我們座位周圍大概二十米直徑範圍內的人都突然轉頭望向了我們。我和南湘迅速地低下了頭。
“是第二次,我記得我也看過你的奶。而且,現在整個食堂的人都知道別人看到了你的奶,你可以把吼聲再氣沉丹田一點,我有一點擔心樓下燒開水的老伯錯過了這次精彩的廣播。”顧裡在衆多男生的回頭觀望中,依然鎮定地夾菜。我和南湘把碗舉起來擋在面前。
“而且這不是重點!”唐宛如壓低聲音,但是依然無法掩飾口氣裡的激動,“重點是,他憑什麼在那一句‘我走錯了’之後再加一個‘嗎’字!憑什麼!”
“這不是重點!我不計較這區區的二十四塊錢!重點是你們的扣稅方法完全就是錯的。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是學會計專業的,八百塊以下的部分根本就不用交稅,而且,稿費的標準應該按照百分之十四而不是百分之十七!”顧裡提着她爸爸新送她的LV包包,快速地走過一段正在施工的大樓邊上的人行道,並且對着手機大聲發表着嚴肅的演講。
“好了好了,補給你這二十四塊錢,麻煩死了!”對方的回答。
“我並不是需要這二十四塊錢,而是一種態度,專業的態度!如果你們是這樣的態度,那麼這是我最後一次爲《當月時經》寫稿子!”顧裡義正詞嚴地聲明。
“那麼這也是《當月時經》最後一次用你的稿子。”對方的編輯顯然比她平靜很多。
而一個月之前,顧裡還在爲自己發表在專業財經時政雜誌《當月時經》上的文章驕傲萬分,只是在她爲此請客的飯局上,唐宛如的表現纔是真正的可圈可點。當顧裡用一種難以用文字來形容只讓人想呼她巴掌的表情從包裡拿出那本登有她專業論文的雜誌時,唐宛如若無其事地瞄了一眼,說:“哦,《當時月經》。”於是顧裡小心翼翼捧着雜誌如同捧着一個易碎古董般的動作,凝固在了空氣裡。
於是那頓飯泡湯了,從顧裡請客變成了AA制的聚餐,而且顧裡瘋狂地點着昂貴的魚翅撈飯之類的東西,我和南湘苦不堪言。我們固然非常痛恨唐宛如奪走了我們吃白食的一次機會,但是她的解釋讓我們當下就原諒了她。“以我的文化程度,我實在難以接受‘當時’中間插進一個‘月’字,也無法接受‘月經’中間插進一個‘時’字,那完全超出了我的知識範疇!”
我們都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
顧裡用這樣一本雜誌去爲難一個從初中開始就沒怎麼上過文化課、一直憑藉體育生身份不斷畢業的女人,確實是她的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