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楊世傑再次醒來, 不是在考試院門口也不是在族叔家,是一個很暖和的屋子,屋中擺設簡單但從裝修來看, 應該是沈家, 楊世傑苦笑一下, 想坐起來, 但渾身無力。
恰是小廝進來了, 見他掙扎着要起來,“少爺!您別動,您還病着呢!”
小廝急忙按住他, 紅着眼睛, 楊世傑眨了幾下眼睛,眼前清晰了, 看着他明顯瘦了不少,“阿福,跟着我吃苦了。”
阿福是幾年前楊世傑中了秀才之後買的小廝, 一直跟在他身旁, 此番來京城, 委實了委屈了他。
阿福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奴才吃什麼苦啊,倒是少爺您, 都瘦了那麼多.......還好沈家好心, 將您擡回來, 請了大夫.......少爺您熬一熬, 夫人應該已經寄銀兩過來了,咱們還是別回楊老爺那兒了。”
楊世傑望着牀頂,未說話。
房門被推開了,江氏和沈三進來了,楊世傑掙扎着起來,阿福忙把枕頭豎起來,扶着少爺坐起來。
“世叔,嬸嬸。”
沈三按住他的肩膀,“你病剛好,別動!”
江氏讓丫鬟把粥端上來,“可算是醒了,餓壞了吧,吃點粥,奈個孩子,身子最要緊,別老是強撐着。”
丫鬟麻利地擺上小案桌,桌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粥,雖是簡單,但令人食指大開,楊世傑也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飢餓,望着那碗粥,擡頭看看江氏,道:“多謝嬸嬸,此番,又麻煩你們了......”
楊世傑心中有些難受,他最不願麻煩的就是沈家人,可在京城,除了族叔,就只有沈家人了,熱氣撲在臉上,楊世傑感覺到自己力量的渺茫,就像兒時看着自己的姐姐吃着糠團,舉全家之力供他讀書。他中了秀才以後,很少有這樣的感覺了,他有了功名,家中漸漸地好了,他以爲他可以主宰很多事情,到了京城,他才發現,一個舉人不算什麼的,連進士,也不算什麼的。
江氏憐惜地看着這個孩子,昨日昏倒接回來後,大夫道:“飢寒交迫之下,脫了力,底子也虛得很,按理說年輕人火氣應該旺一些,瞧着他虛冷得很......”
又聽他那小廝講,楊家族叔的妻子不是個好相與的,大冬天的不給炭火,他們帶來的盤纏不是很多,買了兩件大襖子,偶爾買點炭火就沒多少了,那戶人家吃上也不大方。
江氏也是個母親,看着同自己兒子一般大的孩子,如何不心疼,也當真是氣不過,好歹也是一族裡頭出來的,就兩個人能吃窮不成,再說孩子是來春闈的,若是中了,能忘了你家恩情不成。
沈三終是嘆息一聲,這孩子啊,寧願走到這個地步也不願到他們這兒來求助,自尊心太強,亦是太要臉面,常言說,臉皮老吃得飽。他這般,日後定會被名聲所累。
在沈三的強硬態度下,楊世傑留了下來。養了三日,年輕人身子恢復得快,阿福把兩個人的行李從族叔那兒都拿了過來,兩個人住沈家後,膳食好了,雖還有些瘦,但精神氣好了。
兩個人都還不鬆懈,會試之後還有殿試。
江氏巴望着,算時間,夏至他們應是快到了,他們做的是商船,比官船慢上幾日,一月左右應是能到的。
將近三月份,天氣逐漸暖和了,家裡木匠來來往往地測量、詢問,周圍鄰里不知道都難,都知道了這剛搬進來的人家要翻新了。
買了棟四進宅院,才住個沒幾日,說翻新就翻新?這新鄰居可當真是有錢,那四進宅子有何好翻新的,宅院好得很,住上個幾十年都沒問題,怕是錢多吧!
這周圍都是文官家庭,大多五六七品,品級不高,多是寒門出身,京官反倒掙不了多少銀子。沈家出手這般豪邁,私底下不少人都在議論,或許是商戶。
江氏氣惱,便是無意間透露沈三是舉人,六品官,且道這宅子不旺家,風水不好,若長久住着,怕是不好。
旁人聯想到之前的人家,便是信了,爲官人家更注重這風水。
天氣一暖和,蜜娘便會搬着畫板子出來,坐在屋檐下曬曬太陽畫畫,她畫畫的時候非常安靜,整個人都沉浸在畫中,一般旁人走過她都是不知道的,有時候愣神思考、不拘言笑時,就活脫是第二個沈三。
陽光下皮膚白皙得反光,她有時候看看天,有時候垂下眼眸,在畫紙上畫一畫,睫毛一上一下。
楊世傑出來透風,站在她身旁看了許久,她手下一直未停,也一直未發現他。
待蜜娘畫完最後一筆,細細端詳,似是有些滿意地笑了起來,她比之去年又進步了一些,可惜她的顏料運用還不熟練,畫不出一種多層次的感覺,有時候畫了一幅滿意的畫作,她都要考慮一下要不要上顏料,總是怕毀了好畫。
“蜜娘這畫技,前所未見。”楊世傑突然說道。
蜜娘驚了一驚,方覺身後站了一人,擡起頭,朝他笑了笑:“楊哥哥。”
兩人同一個村莊的,沈三說楊世傑既然稱他一聲世叔,兩人便以兄妹相稱。
“這學的是西方的畫技。”歲數大了一些,沈興淮也會同她講些西方的事情,蜜娘年幼時覺得都應該會這樣話,後來知道只有她自己會後,她覺得是阿哥創造的,現在知道的多了,便也懂了。
楊世傑微微頷首,難怪從未見過,“這夷國之物,阿妹畫的很好,夷國之技雖獨具匠心,然不及我朝意境深遠。。”
蜜娘且是笑笑不語,隱約有些失望,阿哥說,每一樣事物都有可取之處,並無絕對的好與不好,那夷國亦有我們可學習的地方。
蜜娘自小聽阿公的遊記長大,幻想巍峨的高山、瀑布、懸崖,大了之後,阿哥會告訴她一些外邊的世界,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個同他們大週一樣的國家,或是強大或是弱小,“......你可以以不喜歡,但不可以輕視。”
蜜娘記得此言。
江垣微微眯起眼睛,望着不遠處一坐一站的兩人,手中的油紙包緊了緊,發出擦拉擦啦的響聲,他嘴角永遠是那麼一抹笑容,邁開步子,“蜜娘。”
蜜娘回過頭,漾開了笑容,“江哥哥。”
從語氣中便可感受出誰更親近一些,楊世傑心中安慰自己,那是她表兄,自然熟悉一些。望向江垣,“江兄。”
江垣點點頭:“楊兄。”
他一走近,蜜娘就聞到了那烤鴨的味道,嗅了嗅鼻子,眼巴巴地望着江垣的手裡,“江哥哥,那是什麼?”
江垣揚了揚手,笑容更甚,“得意樓的烤鴨。”
她眼中迸發出來的欣喜,眼睛彎起的時候就像是一隻小狐狸,笑得很有欺騙性的小狐狸,那兩個小梨渦就像是塞了糖,她一笑,你也忍不住跟着笑。
江垣本想逗逗她,見她笑得那般甜,又是不忍,拎着那油紙,“可有回報?”
蜜娘狡黠一笑:“我畫幾朵萱草花給你。”
蜜娘可記得他還毀過她一幅畫,江垣自是忘不得,那張畫如今還在他書房,且是無奈道:“送你十盆萱草花可好?”
蜜娘滿意地點點頭。
楊世傑笑問道:“蜜娘喜歡萱草花?”
江垣道:“此事,且有些淵源......”
蜜娘亦是笑着點點頭,如同得到了好處的小狐狸,“淵源頗深。”
兩個人打着啞謎,楊世傑便不是滋味了,笑容中帶着許些落寞。
幾個人正說話間,門口那小廝興沖沖地跑來,“大小姐和大姑爺來了!到門口哩!”
蜜娘忙不管什麼烤鴨還是萱草,站起來,那畫板子落了地兒,“夏至姐來了?!”
夏至和苗峰風塵僕僕地趕了過來,帶了幾個木匠和造紙坊印刷坊的管事,江氏早就準備好屋子了,家裡頭突然就這般熱鬧了起來。
夏至和苗峰的兒子苗駿如今已經會走會跑了,正是好玩的年紀,有些忘記了蜜娘這小姨,待玩上一陣,又親熱地小姨小姨。
沈三有了幫手,擔子便是輕鬆許些,造紙坊和印刷坊的事情交給夏至夫妻,他們對這也熟悉,又帶來了工匠和幾套活字版,待那坊造好便可開工了。
這人一來,宅子裡的第一進便開始先推倒了重新造,沈興淮的規劃中,每一個角落都要好好利用,家裡人要有住的地方,所以不能一下子全部給推倒,要一部分一部分來。
宅子前頭雖在忙活,但宅子大,平日裡影響不到沈興淮和楊世傑,兩人一邊爲殿試做準備一邊等消息,會試是全國性的,比之童生試、鄉試更爲嚴格,三月底放榜,如今且先不論能否中,先準備着準是沒錯的。
滿京城的人都等着這會試的消息,每年此時便是鯉魚躍龍門,亦是定親最多的時候,榜下捉婿非子虛烏有。
“徐大人,您瞧這張卷子如何?這字,當真不錯,算學全對,策論亦是一絕!”
徐大人摸了摸鬍子,接過來一瞧,眨了眨眼睛,這字跡莫名的有些眼熟和親切感,他一瞧便是歡喜,“好字!”
其他幾位考官也圍了上來,紛紛討論道:“是好字,筆力深厚,有大家之風範。”
“且有些眼熟。這策論,立意新穎。”
徐大人再是一瞧,可不眼熟嘛!他且是回想着,哪裡見過這字呢,微微眯起眼睛,且是慢慢瞪大,反覆看這字,越看越覺得像,那筆鋒,一撇一橫,像,太像了!
“徐大人,您覺得這卷子能放第幾個?”
徐大人斂下心思,細細地看了一遍策論,目光中有欣賞之意,且是批閱到現在,這一篇的策論委實是其中最出挑的,觀其文風以及深度,應是有些年歲的人,沉思道:“觀其策論,是個心胸廣闊之人,立意深厚,定是有些閱歷之人方能寫得出,前三可好?”
便是有人反駁道:“此人的詩賦太差,怕是不能服衆。”
“亦不能說是太差吧,平平罷了,算學全對,策論亦這般出衆,實屬難得!”
“那也得公平公正......”
徐大人且是被他們吵得頭疼,此是他第一年做主考官,亦是不願多生麻煩,便是挑出幾張,道:“這般吧,這章卷子,便排第四。第一,第二,第三,便是這三張,如何?”
待排完順序,定完了名詞,那捲子終於可以拆封,徐大人第一看的是那排名第四的,沈興淮,蘇州府人,年,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