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輕塵這到底是想要幹什麼?”年輕的議政王府長史信手把最新的探報揉作一團,滿臉的憤怒和不解。
正在翻看公文的秦旭飛擡了下頭,笑道:“士傑,他這還什麼都沒幹呢,你就惱得如此。他若是真幹了什麼,那你還不得急出毛病來?”
祁士傑悶不作聲。
柳恆是秦旭飛最信任的副手,而他,是柳恆身邊最得力的副手之一。他和柳恆一樣,都是文武雙全,不過他卻是縱馬豪俠的性情。當初秦旭飛大興軍伍,他就混進了軍隊,因爲他刀馬嫺熟,能騎善射,作戰又是出奇的豪勇,很快就積累軍功脫穎而出。
柳恆有心栽培他,難免仔細探查下他的來歷背景,結果愕然發現,原來此人在家鄉被稱爲神童。詩書之外,他六藝皆通,詩詞文章,時事議論,都是頗有佳名。這傢伙不走科舉之路,偏偏要留書出走,偷偷跑去當兵,家鄉父老對此無不捶胸頓足……
柳恆大喜,留他在身邊任行軍主薄,掌管案碟文書。祁士傑卻是一萬個不情願回到文案之間。長刀快馬,衝鋒陷陣那多爽快!
拉長了臉跟在柳恆身邊一個月,他才漸漸明白了那一疊疊的文書帳冊,一串串的單調數據,一份份的各類情報,那些瑣碎繁雜,對於一支軍隊,意味着的是什麼。案牘勞形,營營苟且,有錯便可能招致全軍覆沒,罪不容誅。無錯卻也是無功。真正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可是,這一月之後,他卻再不留戀沙場之上的輝煌傳奇,心甘情願拜請長留柳恆帳下,這一留,便是五年。
現在柳恆走了,以前的情報網就全部交給了他來管理。所以,自從大批南方來的百官和國戚入京,祁士傑就忙得再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雖說楚人秦人口頭上早就把精誠團結,和諧高於一切的口號喊得震天響,但骨子裡,還都是恨不得對方全被雷劈死。這麼多楚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怎麼放得下心?自然是要發動手頭所有的情報力量,嚴密監視楚人要員。當然,監視的重點,就是方輕塵。
照着秦楚雙方的和談協議條件來說,方輕塵的決策權居於秦旭飛之下。但是以方輕塵的資歷和威望,如果他存心跟秦旭飛過不去,朝堂之上秦旭飛必然受制。因此,如果方輕塵那裡有什麼風吹草動,秦旭飛這邊一定要儘快知曉,提前應對纔好。
然而,祁士傑提心吊膽了很久,也不見方輕塵反對秦旭飛的任何決定。實際上,他根本不對朝政表示絲毫意見。
朝廷初立的那幾天,爲着穩定人心,他倒是天天都露面,只是事不關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就在那裡當個人形擺設。
朝議不管爭得多麼激烈,一問到他,他總是淡淡說一句:“大家議定了就好,我沒意見。”
到後來,他索性天天告病在家,連門都懶得出一步。平時除了喝喝酒,躺在花園的草地上發發呆,就是用操練趙忘塵來打發時間。照探子報回來的詳細操練流程來看,那位可憐的,天下人都羨慕的方輕塵的唯一親傳弟子,受的簡直就是非人的折磨。
至於國事朝務,方輕塵在家是提也不提,有人爲着這事去打擾他,他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一口回拒。
南方勢力原來是指望他來制衡秦旭飛的,見他屢屢不上朝,象卓子云凌方這些人,自然是常常叩門相勸。而方輕塵總是根本不容他們把話說完:“來喝酒我歡迎,談政務就請明天上朝時再聊。”
自然,等“明天”到了,上朝的時候,他還是一樣缺席……
這樣一天拖一天,卓子云終於忍不住跳起來,說方侯您不在,誰來掣肘秦旭飛?
方輕塵漫不經心問:“秦旭飛出新的政令有問題,侵犯到你們了?”
卓子云一愣:“這倒不曾。”
於是乎,方輕塵懶洋洋道:“等他給你們找不痛快的時候,再來告訴我吧。”
這已經是他給了卓凌雲面子,換了別的人來,連他的人都見不着。
其實秦旭飛也很頭痛。現在是百廢待興,政務千頭萬緒,哪裡還用方輕塵暗中算計他,他已經是愁得連白頭髮都多了好幾根了。他於政務本來就不熟悉,下頭的人又不能放心依靠,徘徊無奈之下,也曾誠心誠意地去鎮國侯府請教。
方輕塵以前幫楚若鴻主掌朝政的時候從無缺失,那應該是個好老師吧?
然而方輕塵一聞政務,即刻失笑:“你是議政王還是我是議政王?”然後立刻把話題錯開,秦旭飛若多說幾句,他就頭疼要休息,借病逐客,毫不客氣。
幾次三番之後,秦旭飛只得絕了向他求助的指望,自個兒操心去了。每天除了看奏摺,還要閱覽各地的無數公文,各地的民情,人口,農田,糧食,地形,特產,等等都等着他掌握,他自己把皇宮中的舊朝文案全找出來,從前人的施政方針上,學習經驗,外加誠心拜訪前朝的一干能吏,就算被敵視冷眼也顧不得了。
他這裡忙得暈頭轉向,整個議政王府上下人等也都跟着連軸轉。而祁士傑,初時忙碌萬分,可是等到確定,方輕塵真的比誰都安穩,而其他南來的官員,也沒有什麼異動之後,整天就剩下對着那些雞毛蒜皮的情報鬱悶到發慌。
本來攢足了勁,準備應付最可怕的危機,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拳打在棉花裡,能不鬱悶嗎?
今日再次收到千篇一律的無用密報,知道方輕塵一整天都在花園裡一邊喝着小酒一邊嫌趙忘塵這也不對,那也不好,祁士傑終於是忍無可忍地低罵出了一句。
秦旭飛聽得只覺好笑,這些日子他忙得半刻也停不下來,基本上也沒什麼空閒去操心方輕塵的事,不過對於這個攢足了勁要對付方輕塵,結果卻什麼也做不了的下屬,他還是比較同情理解的。
聽了自家議政王這樣漫不經心的一聲笑語,祁士傑更覺心頭不甘:“王爺,正是因爲他什麼也沒有做,才更加讓人不安。他這樣的人,即來了京,怎麼可能什麼都不做。他不管做什麼,我們都能去應對,偏偏他什麼也不做……”
他這裡做與不做,繞了半天,秦旭飛聽得只是笑。
當初分別之時,柳恆就同他說過,祁士傑才智武功都是上等,經驗也不比旁人少,只是到底年輕,以往又不曾受過太多挫折,略覺浮燥些。要想獨當一面,尚需磨礪,煩請他多多照看。
他倒是很喜歡祁士傑這樣的少年銳氣。年青人或者不夠穩重,不過這又有什麼不好。挫折固然可以令人成長,但是弄成象他自己這樣,還不到三十,心境卻蒼老如暮年之人,實在也沒什麼意思。
“士傑,你且放寬心吧,便是方輕塵有心算計我,現在百廢待興,諸事未穩,也不是他動手的時機。再說了,他又何必動手……”秦旭飛笑指案上的如山文牘:“他只要繼續當他的甩手掌櫃,不到十年,沒準兒我就累得英年早……”剩下那話被祁士傑怒目一瞪,只得吞回去了。
算起來,這些年,自己在手下面前的威風真是越來越弱。對比下方輕塵,總是被手下人當成神一樣來拜,英姿勃發,真是羨慕啊。
嘆氣。
祁士傑卻咬咬牙:“我最看不得的就是這個,這是楚人的國家,楚人的百姓,憑什麼方輕塵他拿着國家俸祿袖手旁觀,王爺你卻要勞累至此?”
秦旭飛更是微笑不已。其實祁士傑性情不夠平和沉穩,適合作助手,卻實在不適宜獨掌情報。柳恆安排他執掌情報,其實是不懷好意……咳。他們手上只有軍隊,把這些長年在軍伍中的壯年男子派出去探聽情報,怎麼比得上楚人那種如水銀泄地般的情報滲透。便是身邊一個捧茶的侍女,沒準都會是楚人安排的耳目。
既然如此,倒不如放開心懷,索性由着祁士傑去做,讓他栽幾個跟頭,受些磨礪,順便叫楚人把這薄弱的情報網看在眼裡,暗中也覺放心,釋了楚人之疑也好。
他倒是喜歡祁士傑在他身旁,有這樣銳氣熱誠的人,說話或許不夠智慧,但確實是充滿真誠,聽了總可以讓他疲憊不堪的心略微覺得輕鬆一些。
自然,他拿祁士傑當開心果這件事,是萬萬不可讓祁士傑知道的,否則他非炸了不可。
“士傑,照你這樣說,若是方輕塵跳起來,處處與我爲難,凡事同我爭權,事情倒好辦了?”秦旭飛笑吟吟一句話,說得祁士傑面色微紅。
“王爺,不覺得方輕塵的行止過於反常嗎?”祁士傑加重語氣:“從來反常即爲妖。”
秦旭飛笑道:“方輕塵此人的行止又豈能以常態來推定。我看,他是吃定了我不敢耽誤朝政,所以樂得輕鬆。而且最近太上皇的病勢不得好轉,他也許是心中氣悶,所以乾脆連面子上也懶得維持了而已。”
“說到太上皇……”祁士傑蹙眉道:“方輕塵行事的確不可思議。據說,初見太上皇時,他摒退左右,把太上皇點昏,且撕光了太上皇的衣服,這……這……這也太……”
秦旭飛瞪了他一眼:“你想到哪裡去了?他知道太上皇身上有不少舊傷。總是要親自檢查一下才能安心而已。沒有親眼確認過太上皇身上的傷全是很久以前的舊傷,他怎麼能確定我們這些秦人確實沒有薄待他。對於太上皇,方輕塵的確是非常在意,非常重視的。”
“重視?”
看着祁士傑不解的神情,秦旭飛無奈搖頭。人無完人啊。察言觀色,體貼人心這些,他是不指望這位文武雙全,六藝皆通,可是這方面的心眼粗疏如漁網的傢伙理解的。
“你是不是覺得他自己不去探望太上皇,也不讓別人去探望,太涼薄了些?其實那些都是他的體貼。”秦旭飛輕輕一嘆:“方輕塵是不願意有人目睹那人的瘋顛之狀而已。至於說那人的起居身體,又何需他親自去探問,不是還有個趙忘塵嗎?”
這段日子,方輕塵是再不去後宮見楚若鴻了,趙忘塵卻是三天兩天往那邊跑。哪怕被方輕塵操練得再累再苦,他每天也一定抽空進宮。進了宮,他也不是旁觀,而是和李得意等太監一樣溫柔的語聲,善意的笑容來哄楚若鴻,一點點試圖接近他。
每天回府之後,他則會鉅細無遺地向方輕塵詳述楚若鴻的狀況。
方輕塵從來不曾主動叫他說過,卻也不主動讓他停,只是自顧自喝自己的酒。兼或隨便又給趙忘塵佈置一堆壓死人的作業。
這兩個人之間的糾纏,還有趙忘塵的私心,外人如何知曉。自然是覺得方輕塵礙着臉面不好主動問,而趙忘塵這個細心徒弟是在替師父操心。
秦旭飛笑道:“把方侯府的人手都撤了吧,以方輕塵的精明,咱們的人哪裡瞞得過他的眼睛,只是懶得同你計較罷了。他若真想動手腳,怕也不是我們能探查出來的。秦楚之間仇恨之心,猜忌之意,自是難免,只是我們既然要共同執掌朝政,總要學着彼此體諒信任。不要老想着秦楚之分。現在這片國土也是我們的國土,如果不想別人把我們當異類,我們自己首先就不能時時以猜忌防範之心對待別人。”
祁士傑垂首應是,低聲道:“士傑無能,不能象柳將軍那樣,爲王爺分憂。”
秦旭飛微笑:“士傑,你們在我身邊,一心一意爲我,便已經是幫了我的大忙。”
祁士傑微微動容,遲疑一下,才輕聲道:“王爺,其實,其實,柳將軍這些年,一直都在竭力恢復同秦國的消息來往。我們暗中派出很多探子偷返秦國,暗探國內消息,只是一直沒有告訴你。”
秦旭飛微微一怔,但立時點頭:“爲主帥者只要選擇合適的人去做合適的事就好,不必所有的細節都知道,阿恆知道故國是我至痛,有很多事不得結果,便不忍心同我說,也是應當的。你現在提起來,想是那條線上有什麼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