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旭飛走進花園時,方輕塵仍然大喇喇地在那裡坐着,連動也沒動。
不過秦旭飛也早就沒指望方大侯爺對自己這位客人有多禮貌了。他大大方方走向前,隨便四下看看,再次確定眼前這位不合格的主人,的確是連座位也沒替他設一個。而且看他那表情,是半點讓座的意思也沒有的。
秦旭飛也不介意,一路走過去,旁邊正好路過一塊擺在那裡添加雅趣的巨大的奇石。他隨意一踢,石頭騰地飛起來,不偏不倚,就落在方輕塵的桌案前。
這麼重的石頭掉下來,雖然沒有揚起多大灰塵,也還是有些聲響的。本來舉杯欲飲的方輕塵到底是微微蹙了蹙眉,放下了酒杯。
這時秦旭飛已經走到案前,拿那方大石當椅子,頗爲閒適地坐下來,悠然看着明月華燈之下,眼前這位又是閒閒鬆披一件白袍,滿身酒香,略有醉意的俊美男子。
方輕塵懶懶洋洋看着他,等着他開口。秦旭飛卻是一笑,伸手拿了方輕塵的杯子,一口將其中剩的半杯酒飲得盡了,復又毫不見外地自己拿了酒壺給自己倒酒。
方輕塵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可不是秦旭飛第一次招呼也不打一聲地就搶他的杯子他的酒了,這位王爺待別的楚人都極客氣,獨獨對他,完全不講禮貌。
秦旭飛當然不會把方輕塵眼中淡淡的責難放在心上。難道還能等你給我斟酒。咱們倆到底哪個更不講禮貌,怕還真是有待商椎吧。
他連飲了三杯酒,方一笑將杯子放下:“我今日此來,既是來辭行的,也是來求人的。”
說是求人,他那語氣神情卻極是自然,極是大方。方輕塵看得低低哼了一聲:“不必客氣。你們要走,我們自是無上歡喜。該幫的忙,一定會幫的。”
秦旭飛微微一笑:“我想方侯是弄錯了。我相求的,不是要楚國替我們提供糧草輜重補給。這些,我就是不求,我相信,楚國也會盡力爲我們準備的。秦人的勢力全部退出楚國,這是楚國上下夢寐以求之事,爲此付出一點財力物力,想來你們是絕對不會吝嗇的。”
方輕塵眯了眯眼:“王爺倒是越發地精明厲害了。照你的意思,竟是打算佔盡我們的便宜,卻不必道一聲謝了。”
秦旭飛苦笑:“方侯……憑良心說,這兩年,我主政可算盡心?我的屬下,十幾萬的壯丁,幫着屯田,打獵,守城,剿匪,甚至幫助村鄉民夫,訓練組織民團,可算盡力?這些心血精力,全用在楚國了,眼前楚國這一點點呈現的繁榮,其中總該有我們秦人一點功勞吧。現在我們放棄這一切,迴歸秦國,楚國只需要提供一點相應的支持,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重新掌握全部權力,這樣的買賣,真的能算是你們楚國吃虧了嗎?”
方輕塵輕輕一笑:“你若是不願意,可以不走啊。我也沒有催逼於你。”
秦旭飛淡淡道:“方侯不必激我。故國有難,救我是一定要去救的。只是,如果我的軍隊得不到足夠的支持,我就是再有心,也不敢白白把他們帶去送死。”
方輕塵也平靜地回敬道:“你也不必威脅我。我也知道在這個時候拖你的後腿沒有好處,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楚國上下,一定會全力支應。但是,你也別指望乘這個機會,盤剝得太過份。我們自己也有軍隊要養,不可能傾盡府庫,來給你們供糧供錢。”
秦旭飛朗笑一聲:“我信得過你方輕塵,你也該信得過我。我不是不知分寸進退的人,方侯若能以誠待我,我自然不會有更多的要求。”
他知道方輕塵是不可欺之人,能爭取到方輕塵爽快的同意,在後勤支援方面不加爲難,盡力相助已經足夠,要求的東西若是太多,怕就只能適得其反了。
方輕塵見他能適可而止,自然心中也還算高興,笑笑方問:“若是如此,王爺所說相求,又是何事?”
秦旭飛忽然肅了容顏,站起身,退後數步,對着方輕塵極鄭重地行了一禮。
方輕塵略一皺眉,雖然沒急忙忙站起來還禮,卻是手掌輕輕向下虛虛一拍,連人帶椅,側移一尺,避了開去。
天知道是什麼樣麻煩的大事,纔會讓秦旭飛這種人如此鄭重相求。方輕塵纔不肯莫名其妙,讓人拖下水呢。
秦旭飛笑笑:“方侯不必如此。我所求之事,於我是心中牽掛,於方侯卻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方輕塵挑挑眉,等他說下去。
“我此番號召全軍回秦,但軍中有許多人已然在楚國紮根,不願同我歸國。可是現在他們在楚國衣食無憂,地位無慮,不過是因爲我們秦人掌握着足夠的權勢和力量。一旦大軍離楚,秦人完全退出了楚國朝廷,只怕難免有人要翻當年兩國交戰的舊帳。”
秦旭飛微微嘆息:“到那時,我這些孤零零無國可歸,無軍可依,無人可以幫忙做主的舊部,免不了要成爲楚人發泄憤怒仇恨的對象。我只求方侯他日,能對他們多多照看一些,別讓他們再受苦難折磨。”
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眼神也帶着熱切和祈求。方輕塵聽得倒是失笑起來:“這倒奇了,你若振臂一呼,率衆歸國,那些不肯跟隨你的人,就等同是叛主棄國之輩。這種人,殺之立威猶恐不及,你還要爲他們卑躬求人?”
秦旭飛搖搖頭:“他們都是曾爲國家流血流汗的勇士,便是如今不肯回秦,也是秦國負他們太深,我負他們太深。他們想要安定,想要珍惜眼前的生活,是他們的權力,我怎能強迫逼辱他們。我只是擔心,我不在了,他們人單勢薄,再無依靠,所以纔想求方侯一句承諾,得個心安。”
方輕塵心中嘆氣。這傢伙可以算是個英雄,算是個好人,可瞧這心軟的?這幾年在政治泥潭裡打滾,居然還愣還是沒把他那一顆心給污沒了。這樣不合時宜的傢伙,回國去打仗還罷了,玩陰謀手段,他可怎麼鬥得過他那哥哥弟弟,大小侄子一大堆啊!唉,算了……希望有柳恆那小子幫他看着點,能有些用處吧。
“方侯若能盡力保全他們,我這一生,都會承你之情。我在秦國若有幸成事,有生之年,絕不入侵楚國一寸土地。只要我手中還有一日權柄,秦國就會是楚國的盟友。”
即使是許諾懇求,秦旭飛的語氣也是平淡的。
盟約,從來只是爲着某一天撕毀而存在。今日需要時可以說得比什麼都好聽,明日不需要時,翻臉無情,也沒有任何人會奇怪。曾經有無數人,代表兩個國家許下過這樣那樣鄭重其事,但誰也又都知道是一錢不值的諾言。然而,這既然是秦旭飛說出來的話,方輕塵就知道,只要他活着,這個諾言,他就一定會堅守。
所以,他也不遲疑,朗笑一聲:“成交。我會善待他們,保護他們,然後,擦亮眼睛,看着你在秦國的作爲。你若成功,他們就是表示我們秦楚交好的最好證明,可保他們一世安枕無憂。你若是敗了……”
方輕塵悠然笑道:“你若是敗了,這些人的死活,我自然也就沒功夫再管了。”
秦旭飛一怔,復又苦笑:“方侯……”
方輕塵淡淡打斷他的話:“我不是好人,更不是善人,我不會做沒有好處的事情。所以,你要是死了,敗了,一切都休要再提。想要他們好好活着,你就好好給我爭贏這一局。”
秦旭飛呆了片刻,方纔嘆道:“這算是激勵還是鼓舞?”
方輕塵悠悠道:“這只是最簡單,最直接的談判條件。”
秦旭飛沉默了一會,眼中慢慢閃亮起來:“好,我一定會贏。”
方輕塵微笑凝視他,眼神居然也是出奇地閃亮:“我會一直看着你的。”
秦旭飛笑一笑,重新走到案前,再倒了一杯酒,卻是雙手遞到方輕塵面前:“我十日內就要離開,以後怕是沒什麼機會與你私下見面了,今夜算是辭行。你我也算一場敵對,一場相交,一別之後,恐怕後會無期。今天就以這一杯水酒,銘記你我這段亦敵亦友的情份吧。”
方輕塵沒有接杯,卻略有詫異:“十日內就動身?你不可能在十日內集結完散佈在全國的軍隊,我也沒本事在十日內,籌集出足夠提供你們全軍初期戰鬥的輜重補給。”
秦旭飛搖搖頭:“我不帶全軍,就帶上京城和附近幾座城,還有柳恆他們給我帶回來的精兵。這是我屬下精銳中的精銳,數目應該有五萬人。而相應的糧草輜重,就直接在京城和附近數城盡數徵取,而後一路急行軍,所過的州縣也會在不傷及百姓生計的情況下,加以徵收補給。當然,這件事,需要你和我同時簽章,行發公文,並派快馬,來回傳報,讓地方官員早做準備。其餘的軍隊,就由柳恆負責召集整編,然後等你們調配出足夠的補給之後,再開拔與我會合。”
他這樣的安排,自然也有他的道理,救兵如救火,秦國那邊仗已經開始打起來了,情況瞬息萬變,援軍早一步到,就能多救許多人的性命。要他慢吞吞花上一個多月集結軍隊,徵調物資,天知道秦國那邊,已失了多少土地,傷了多少軍民。
帶領一部份精銳,拿上現有的所有物資,快馬疾行,日夜兼程,打閃電戰,從後方偷襲那些一門心思正在進攻秦國的異國軍隊,用最快的速度,打這些完全沒防備他們這支奇兵的敵軍一個措手不及,成功的機率很高,而且傷亡也應該可以降低到最小。
這種以少克多的閃電戰法,本來就是秦旭飛最喜歡用的戰術之一。
而柳恆則是秦旭飛帳下第一人,在軍中的威信僅次於秦旭飛。他的話,就等於是秦旭飛的話,全軍上下不會有人置疑。因此,由柳恆來整頓召集散落在楚國的軍隊作爲後援,是最合適的。柳恆爲人性情又好,極有才幹,且受過方輕塵的救命之恩,同方輕塵有點交情,讓柳恆留下來,慢慢和楚國人打交道,要錢要糧要補給物資,也方便一些。
在方輕塵聽來,雖然覺得這種安排,的確是很合秦旭飛那種當機立斷雷厲風行的性子,卻還是不覺搖頭:“你倒是真大膽,就這樣帶着精銳離開?你就不考慮考慮,我若是生出歹心,動手將柳恆這裡實力只剩一半的軍隊吞掉,你們哪裡還有還手之力。”
秦旭飛不覺一笑,本能地想答,你不會這麼做。然而,心念一轉,看着方輕塵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已經到了嘴邊的話,他又給吞下去了。
其實在本心裡,他能有這樣的安排,毫無顧忌地把自己的重將和一半實力放在方輕塵的掌心裡,毫無防範地把後背留給方輕塵,確實是私心中,莫名其妙地覺得方輕塵不會做這種背信棄義,背後傷人之事。
不過,這種話,他要是敢說出來,只怕反惹來方輕塵的譏笑。
這個人,脾氣真是古怪。他好象從來都不喜歡別人把他歸類爲好人信人,反而非常樂意以各種方式表現他自己的“邪惡”。若是你對他說,他是個奸詐小人,他倒是會很開心。可你若是敢對他說,你是個好人……他十有八九會非常不痛快,記恨你許久。
最終,秦旭飛只是嘆了口氣。
“方侯,第一,我信得過你。第二,我知道你就算不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愛護百姓,不忍讓軍士枉死的首領。當年你與我議和,不就是不忍心兵連禍結嗎?現在,雖然柳恆手裡只掌握着我軍一半的實力,但憑他的才能,和我秦軍的戰力,我也有信心,就算是你方侯親自出手,要想全殲他們,楚國軍兵,死傷怕也不會少於萬人。”
他笑望方輕塵:“你會寧願和我結下永不化解的深仇,秦楚邊釁永不停息,也要讓楚國再死一萬壯丁,來毀掉柳恆他們這支將要回秦與另外四國交戰的軍隊嗎?”
方輕塵看了他一會兒,方纔一笑:“好吧,我確實不會這樣做。不過,你僅以五萬軍隊就敢輕易突擊敵國大軍,以寡擊衆,以一敵四,冒的險是否太大?”
“打仗不是隻靠人多就行的,四國軍隊雖衆,但號令不一,彼此又勾心鬥角,未必不能一一擊破。更何況,我相信阿恆,他一定能及時領兵來接應我。”
秦旭飛揚眉笑道:“除了你方輕塵,天下間,戰場之上,我又還有何人可畏。”
這話說得有些狂妄,然而,他這般劍眉飛揚,星目朗朗的睥睨之態,卻實在讓人看來沒法討厭,就連這驕狂也叫人莫名地有些欣賞了。
方輕塵定定望着他,良久,忽然笑道:“天下英雄無數,秦旭飛,你也不可太驕狂了。你可知燕衛陳吳,四國之中,最少有三人,可爲你之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