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公廟是新修成的廟宇,還沒有請到得道高僧來主持管理,由百姓們公推德高望衆的兩位長者主持,又選一些單身男子,或獨身老人做廟祝,以便灑掃整理。
這時兩個廟祝,拖了盧東籬進去,其他人聞其臭而避之不迭,連聲道:“快點洗刷乾淨了再隨便安置個地方。”
這兩個也不肯好生替人洗涮,直接把人往廟裡的井邊一推,從井裡搖了水上來,就往人身上衝。
好在現在天氣還算暖和,這樣衝,倒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連衝了好幾桶水,盧東籬身上倒真是乾淨了許多,氣味也散得差不多了,人也被冷水刺激得略有些清醒。
他還有些迷茫恍惚,已被人一左一右,架起來便進了一個房間。才一關門,這二人就劈手過來撕衣服。他的衣服又髒又舊又破又臭還溼透了,當然不能穿在身上,甚至連保留的價值也沒有,讓人三下兩下,就撕了開去。
這衣裳一撕開,就露出他三年來,因爲長期食不裹腹而瘦得幾乎皮包骨頭的身子,而在這瘦得出奇的身體上,遍佈着大大小小的傷痕。
有當年沙場爭戰的刀傷,有劍傷,有野獸的爪牙所造成的傷口,有被人踢打踹罵的舊傷,有山間行走,無意中的掛傷,但更多的卻是他自己因爲不堪心頭苦痛,而留在自己身上的傷口。
兩個廟祝看他一身傷痕,臉上不免多了些惻隱之意。動作也不再那麼粗暴。其中一人拿來一套粗布衣服,低聲問他:“你還能自己穿嗎?”
盧東籬沉默着接過來,雖然眼睛看得不是很清,但可以見到大至樣子,用手來摸索衣服的正反上下,給自己艱難得穿上。
看出他的眼睛不太好,這兩個年青的廟祝,就更加同情了。一人又問:“是不是餓了,我給你弄點……”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一聲大叫:“所有人都出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那聲音因爲過於激動,都抖得不成樣子了。
兩人不敢耽誤,立刻拋下盧東籬,快步出去。
卻見外頭院子裡,整座廟十六人全到齊了。
站在中間的長者,激動得鬍子都在抖:“我剛接到太守大人派人傳的話,盧夫人要來參拜,你們快快去準備。”
“哪個盧夫人?”
“還有哪個盧夫人?”老人跌足罵道“當然是當朝一品誥命夫人,咱們盧公的遺孀盧夫人了。”
“盧夫人不是在京城嗎?”
“盧夫人賢德良善,不肯食朝廷供養,請了旨要攜子返鄉,閉門課子讀書。皇上屢次挽留無效,便派了當朝禮部侍朗蘇凌蘇大人,又緊急調了應天府知府盧東覺盧大人,護送盧夫人。再傳旨一路地方官,迎送小心,不得怠慢。盧夫人聽說我們這裡新建了一座盧公廟,所以定要來參拜。”
“這這這,這可真是天大的榮幸。”
“當然是榮幸,大家快去,裡裡外外給出打掃三遍,要是讓我看到一絲灰塵,饒不了你你。”
“對了,快去把附近十里之內,所有寺廟,道觀,庵堂,最會做素齋的人請過來。咱們一定要好好招待盧夫人……”
“這個,你就去……”那老人正在分派任務,眼神忽無意中瞄到一人,愣了一愣:“這人是誰?”
大家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卻見前方,有個衣衫不整,髮鬚皆溼的男人,怔怔站在那裡,因爲長滿鬍子而僅可看到的半個臉孔,一片蒼白木然,可是身體卻在不住地顫抖。
那救他進來的兩人忙道:“是個餓暈在外頭的叫花子,我們看着可憐,就弄進來了。”
“胡鬧,眼看着盧夫人就要來了,豈能讓無干的人胡闖,盧夫人身份何等高貴,男女有別,就是你們這些年輕的,到時候也要回避的,怎麼能留一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快,先把人鎖到柴房,等盧夫人走了再說。”老人不悅地吩咐。
二人應了一聲,走過來就想拉盧東籬。
誰知本來很是溫順的盧東籬竟是怎麼也拉不動。
其他人見着這樣子,就又過去要幫助。眼看着拉扯的力量大了,盧東籬便掙扎起來。他這裡掙扎反抗,人家有的是人,便又呼啦啦衝過來好幾個。
論起來,盧東籬的武功是風勁節親自教的,在戰場上,碰上十幾個悍兵,也是不在話下的,可是,三年來,這身體幾乎讓他自己給拖垮了,再加上餓了三天,哪裡還有力氣掙動,更何況,就算這時候心智已經有些迷亂了,他仍是記着提醒自己不可傷人,諸般顧忌之下,他的掙扎反抗越來越無力,而撲過來的人則越來越多,後來足有十個人,生生把他按得動彈不得。
因大家看他不聽話,恐他鬧出事來,索性拿了繩子把他綁住。大家也不知道他是個啞巴,便又拿塊破布塞住他的嘴,往柴房裡一扔,把門一鎖,衆人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開始那兩個廟祝動了好心腸,原是想給他點吃的的,可現在,人人都忙着迎接誥命夫人的大事,人人又都惱這個瘋叫花子惹事,哪裡還有人記得這個可憐人餓得厲害。
本來就很新的盧公廟,很快又被打掃一新,在衆人忐忑等待一個多時辰之後,誥命夫人回鄉的車駕,終於停在了盧公廟外。
出乎大家的意料,他們並沒有看到華麗的儀仗,前呼後擁的隊伍。只有一左一右兩匹馬護佑着一輛看來平平無奇的馬車,唯有遠遠綴在後面的十騎快馬,二十餘個男女從人的存在,才讓人意識到,馬車裡的人,身份不同尋常,而護在車旁的兩個男子,也都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爺。
二人翻身下馬,掀開車簾,一個不施脂粉的素衣女子,手拉着一個六七歲的稚齡男孩下了馬車。
蘇婉貞在廟內幾名長者的迎接護擁之下,進了廟去。擡頭處,香菸深處,有人輕甲披袍,不怒自威。
身邊的孩兒輕聲問:“娘,這就是爹嗎?他爲什麼不動?”
蘇婉貞柔聲道:“這不是爹,這只是爹的像,爹爹是好人,人們爲他雕了很多象。”
孩子似懂非懂得點頭,認真地觀察煙霧中的神像,這就是爹爹的樣子嗎?
而蘇婉貞則只是凝視望着上方神像,其實這雕像,並不象呢。東籬是個儒雅君子,哪裡會有這麼威風肅穆的神情。不過,不象也並沒有什麼關係,百姓自發建廟,也是一片誠意。圖的不過是個念想,不必苛求太多。以東籬那樣的性情,縱死九泉,也當化清風細雨,潤澤蒼生,豈肯困於這泥胎木塑之中,更何況……更何況……東籬根本沒有死!
她的目光徐徐下移,看向盧東籬神像旁,那輕裘緩帶的白袍將軍。
做爲祭祀盧東籬的廟宇,自然少不了他的親兵愛將的塑像,而這其中,風勁節更是沒有人會忽略淡忘的人物。
沒有人知道,蘇婉貞執意前來拜祭,爲的不是盧東籬,而是風勁節。
她徐徐拈香,恭敬而肅穆地奉於靈前。
那人不避嫌疑,送過她許多釵環首飾的朋友,那個走遍天下,卻永遠有一紙書信遙寄的朋友,那個沙場征戰,永遠護在夫君身前的朋友,那個爲她治病出力,爲她安全操心,曾經笑着在面前許諾“只要有風勁節,就一定有盧東籬,若要傷盧東籬,除非風勁節身死氣絕,纔有可能踏着他的屍體走過去。”的朋友。
他說過的話,句句都做到了。即使他身死氣絕,也依舊盡力保住了盧東籬。
那一日,萬里邊關之外趕到京城,偷偷見到她的少年親兵,跪在地上哭得象個孩子。
“夫人,盧帥還活着,他真的還活着。死的是個替身啊。我親自把盧帥送出來的,盧帥答應過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爲什麼盧帥沒有來見你,可是,你要相信我,他真的還活着。”
她相信,絕對地相信。因爲,她相信那個只有一面之緣,卻對她許下諾言的朋友。
而且,那叫小刀的親兵雖不明白,她卻可以明白,明白盧東籬爲何不來相見。
風勁節,風勁節,此生何幸,得友如此。
風勁節,風勁節,傷君棄君負君,盧東籬可以爲你一句話,忍辱苟存於世,又有何顏面去全家團圓,自得安樂。再加上他身負重罪,忍死逃生,更不願再連累朋友的舊日部屬了。
而她,只能安靜地等待着,期盼着,她的丈夫,可以心結盡解,有歸來的一日。
日日夜夜地期盼,時時刻刻地等待,就這樣度日如年地苦苦煎熬,唯一的指望,不過是將來還有夫妻團圓之時。
在時機來臨時,按照風勁節的安排去呼冤,爲丈夫平反,卻沒有料到,轉眼之間,蘇盧二家,齊受榮寵,而民間軍中,亡夫之聲譽威望,竟然如日中天。天子一道道厚恩殊遇的旨意降下來,她卻知道,重見丈夫的希望,越來越遙遠無望了。
她雖不擅官場權謀,帝王心術,到底也是個飽讀詩書史冊的聰慧女子,也知道盧東籬這樣的聲望,得到的封賞哀榮,絕非人臣之所當得。這一切屬於一個死人,是殊榮,是佳話,可萬一死者復活,則當朝聖主,滿殿文武,甚至蘇盧兩家的所有人,都會處境尷尬,進退兩難。
盧東籬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繼續隱姓埋名,悄無聲息地活下去。
而她現在做爲盧東籬的遺孀,享盡殊榮。受盡矚目,更沒有可能避過所有人的眼睛,自去與他團圓。
此刻,她安安靜靜地焚香合掌,然後誠心誠意的跪拜下去,恭敬地叩首三回,心頭默默禱告:“風將軍,你若有靈,請保佑你的朋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我情願他另有妻兒,我情願他另置家室。只要他可以自由地活下去。爲了這個國家,他已付出太多,爲了天下百姓,他已失去太多,於其重新找回身份,受盡束縛,我寧可他再也不用替誰出力,被誰出賣,自由自在,不必爲任何人牽掛勞心。爲了他,我會把這個秘密永遠保守在心裡,就算親如父母獨子,也絕不透露。爲了還他的自由,我願替他去做這籠之中鳥。從此成爲蘇盧兩家活生生的貞節牌坊,一切榮寵厚恩的保障。國家已定,邊關已靖。家人前程俱有所託,他可以放心,他可以不必牽掛,不必憂懷。風將軍,我請求你,讓你的朋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