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份人對風勁節的生還都不抱希望,所謂搜尋,不過盡人事罷了,但出乎所有人預料的,風勁節居然真的活了下來。
他當日下令大家停止循逃,並不是因爲絕望而蠢得要以三百疲憊之軍,對抗五千精銳之師,而是知道再往前逃,只能成爲活靶子,被白白射死罷了。
他賭的就是陳軍如此大張旗鼓,動用五千人馬,肯定是想把他生擒,若非萬不得以絕不會願意讓他戰死的想法。
果然,他駐馬相待時,陳軍越來越近,卻無一箭一矢射來。
眼看着當初曾壞他們陳軍大事的趙國風勁節就在眼前,一衆陳軍自是急不可待,爲了搶功勞,在戰陣最前方的軍隊幾乎是拼了命地衝過來。
風勁節迅速領着下屬和他們戰作一團,只是一邊打,一邊跑。等到陳軍發現,這支疲弱之師根本不是那麼好對付的,風勁節這名將領在此絕境的戰力,竟也無比恐怖驚人時,自己人已經和他們一直纏戰在一起,就算想改變主意萬箭齊發,也做不到了。
當然,這樣的逃跑,是必須付出代價的,以區區三百人,要裹挾着一羣陳軍同他們一起邊跑邊戰,還要盡力拉開和其他陳軍的距離,絕不讓他們形成合圍之勢。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完全是倚仗風勁節的絕世武功纔算勉強達成的。
那一戰,他完全是把一身本領傾力發揮出來。他簡直是在以一人之力去對抗一支軍隊,來爲他自己,爲所有跟隨他的士兵,爭取那幾乎不存在的一線生機。
那一戰之慘烈,經過後來倖存的趙國士兵和失利的陳國士兵的傳頌,在很久之後,已經變成了神化。
然而,對風勁節來說,那簡直是他歷世以來,打得最慘,最累,最辛苦,而且最痛的一仗了。打完那一仗之後,他最大的感慨就是,趙子龍油皮也沒破一塊就在百萬軍中,衝來殺去的這種事,果然只存在於傳說中啊。
就算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高手,身陷在這樣的亂軍陣中,很多時候,可以做的選擇,也往往只能是挨刀還是挨箭,最大的努力,也不過是,受傷的時候,盡一切力量傷得輕一些,不要對戰鬥力有太多影響。
然而,到最後他就連這樣的選擇也幾乎沒有了。在他不斷把圍上來的敵人,打倒擊退之時,他自己也在不斷受傷。每一寸距離,都是更多的血肉淋漓換來的。
就算勇如項羽,也會有力盡之時,如果他們一直就這樣逃,風勁節就算是把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消耗在這樣的奔逃戰中,也只是把所有人的滅亡,稍稍拖後那麼一點點罷了。
好在,風勁節選擇逃跑道路時,從來不是盲目的。
他從小生在這片沙漠上,後來又多年在沙漠上做生意,和各方勢力都有過來往,時常與沙盜做戰,沙漠上的一切地形,他都瞭如執掌。
而陳國軍隊就算事先有所準備,就算帶有嚮導,在這樣的混亂戰鬥中,在這樣眼看就能大功在手的激情裡,是決不會注意,也無法發現任何不對的。
風勁節正在悄無痕跡地,把陳國大軍,引向沙漠中最可怕的死亡流沙之地。
趙軍本來就越打越少,因爲人數較少,所以行動方便,再加上事先得了風勁節的囑託,所以大多能巧妙地避開流沙。
而陳軍呼啦啦一擁而上,全無準備,等發覺陷入流沙之時,已經是再無脫身的餘地了。而後方的陳軍,固然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同伴陷入流沙絕地,但他們全都是快馬加鞭全力追敵,臨危之即,又有什麼人能及時控得住馬繮,停得住奔馬的勢子呢。
一羣羣悍勇的戰士,無不奮力勒繮,卻又大多無濟於事,一批又一批的快馬,就這麼生生踏過最先陷入流沙者的身軀,疾向前衝,馬上騎士,或慘呼大叫,連人帶馬,陷入流沙,或奮力躍逃,從馬上栽入流沙之間,再也無力起身,縱或有人能及時勒住馬,結果也多是被自己的同伴快馬撞倒,生生踐踏於馬蹄之下。
只有隊伍最後,跑得最慢的一批陳軍,勉力勒住馬,堪堪停在流沙之旁。而此時,五千陳軍,有數百人,已戰死在一路追擊的道路上,千人被自家軍隊踐踏所傷,慘呼哀號不絕,二千餘人,已陷入流沙,其中有一半,眼看已將滅頂。
還能在流沙之旁的,竟也不過千餘人罷了。
這些僥倖逃過大難的陳軍,紛紛跳下馬來,想辦法營救陷入流沙中的同伴。同流沙搶時間,救得一個是一個,哪裡還顧得上再去追擊趙國人。
乘這個機會,風勁節和一干部屬,方纔得以逃生,然而淒涼的是,到最後,他們逃出生天時,只剩下十三人,人人身上的傷口不會少於五處,而風勁節的傷,已經多到數不清了,全靠一口精純無比的內力強撐着,他才能一直撐到帶領大家逃出險地。眼看危機已去,心境一鬆,即使以他那遠遠超出常人的意志力,也終究還是從馬上栽了下來。
士兵們把他從沙漠上抱起來,看他遍體皆傷,一身白袍竟被一重重的鮮血染得幾乎成了郝色,人傷成這樣,怎麼還可能活下來呢。
然而,縱然傷疲至極,大家仍然小心地護着他,在這片茫茫沙漠中,尋找着歸去的道路。
幸而在半日的跋涉之後,他們終於遇上了一支來搜尋他們的隊伍。
即是爲了搜尋營救他們,隊伍裡自然備齊了一切藥物,連帶着還有隨軍的軍醫,然而,在大家看過風勁節的傷勢之後,基本上就只能慘白着臉發呆了。
沒有人能在流了這麼多血之後,仍能活下去,沒有人可以在傷得這麼慘重之後,依然活下去。
大家沉默着給他裹傷,爲他上藥,儘管心中,已經不敢期待什麼了。大家沉默着聽倖存的士兵,說起慘烈的戰局,說起風勁節是如何以一人之力,爲所有人爭取活命的機會,以血肉之軀,硬擋無數的寒鋒鐵刃。
有人黯然,有人垂淚,有人嘆息,有人憤慨,然而,沒有人敢在這片不知到底有多少陳軍伺伏的沙漠多待,沒有人願意再讓定遠關中的上下將士,再多牽念一絲一刻。
大家燒起狼煙,通知其他幾隊任務完成,不必再找下去,然後就全力往回趕路。
就這樣,盧東籬在幾乎絕望的情形下,得知了風勁節被找到的喜訊,卻又在最歡喜之時,看到了重傷待死,奄奄一息的風勁節。
所有的軍醫在確認過風勁節的傷勢之後,都只能得出一個結論。
基本上是沒救了,又或者說,醫者可以做的努力已經沒有了,剩下的就看傷者本人能不能熬過來了,這樣的傷勢,如果有超強的體魄,和超人的毅力,一百個人裡,或許有兩三個,確實會有強撐過來的可能。
然而,盧東籬甚至連守在他身邊,呼喚他,照看他,期盼他能奇蹟般醒來都辦不到,因爲,陳國的上萬大軍,已經來到了定遠關。
“勁節要回來了。”
“太好了,上次玩遊戲輸給他我一直不服氣,終於有機會報仇了。”
“除了我們三個之外,終於又多一個完成論文的自由人了,以後大家玩銀河麻將,不會再煩惱三缺一了。”
“各位,我沒說我要回來吧,再說,我又不是死定了。”悶悶的聲音,帶着痛楚,從儀器裡傳了出來。
在場僅有幾個閒閒沒事幹的同學,愕然交換眼神。
“你不回來,你那傷是死定了的,怎麼可能好得了。”
“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不死,那也不是死定了。”
“你想硬撐?開玩笑吧。即使是我們這樣強大的精神力,也一樣必須受制於肉身的軟弱,你身上傷得那麼重,一旦意識迴歸,會感到怎樣的痛楚,而這種傷痛,也會對你的思想波產生一定的傷害,你看看,你現在說話都帶着痛音了。”
“是啊,就算以你的意志力,想硬撐過這種苦難,機會也不大,要是失敗了,可真是白白受苦。何苦來哉啊。”
“而且就算成功了又怎麼樣呢,你這次受的傷太多太重了,以現世的醫術絕對無法根治,後果就是你一生都會爲傷病所累,你的武功會大打折扣,你的身體會時時舊傷發作,一旦颳風下雨,你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胳,都會隱隱痛楚。雖然我們不是很怕痛,可是,有什麼理由,這樣自找苦吃。”
“再說了,現在死掉,多麼幸福,多麼省事,論文也通過了,責任也盡過了,剩下的,全是我們自由自在的時間,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玩就怎麼玩,閒了就看看其他人,還怎麼在這個紅塵苦海中翻騰折磨,爲了論文去受苦。”
一陣沉默之後,儀器中傳來的回答極簡短“我知道。”
“知道還不快回來,媽的,上次輸給你,我鬱悶很久了,就等着你回來,我好報仇雪恨呢。”
“是啊,不是整天嘮叨着那個世界蠻荒啊,落後啊,論題也無聊又無趣,恨不得早一點回來嗎?”
依然是長久的沉默,時間長到,大家幾乎要拍儀器大叫了。
“我還是想試試看能不能活下來。”平淡的聲音裡聽不出多少情緒的起伏。
“可是……”
“我要回去儘量讓那破爛的身體活轉過來,我的意識也因爲肉身受傷太重而虛弱了,暫時沒力氣和你們說話,別吵我了。”那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輕微,漸至不可聞。
大家愕然地你眼望我眼。
“喂……”
“勁節……”
“你先等等……”
儀器裡一片靜寂,再沒有迴音。
“這是怎麼回事,他到底有什麼事放不下。”
“是啊,眼看着一回來,論文就通過了,換我,拼了命也要早死早回來啊。”
“對了,張敏欣,你不是一向很多事嗎,這次怎麼一句話也不說?”
坐在一角的張敏欣,一手託着下巴,兩眼冒出狼一般的綠光,若有所思,一聲不出,只是臉上那種詭異而神秘的笑容,讓她的另外兩個同學,全身一陣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