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有個茶亭。
馬師們喜歡將這地方稱做“安樂窩”,事實上這地方卻只不過是個草篷而已。
但這裡卻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剛來的時候,葉開和馬芳鈴就已避了進來。
雨,密如珠簾。
遼闊無邊的牧場,在雨中看來,簡直就像是夢境一樣。
馬芳鈴坐在茶亭中的那條長板凳上,用兩隻手拍着膝蓋,癡癡地看着雨中的草原。
她已有很久沒有說話。
女人不說話的時候,葉開也從不去要她們開口說話的。
他一向認爲女人若是少說些話,男人就會變得長命些。
閃電的光,照着馬芳鈴的臉。
她臉色很不好,顯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樣子。
但這種臉色卻使她看來變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葉開倒了碗茶,一口氣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裡裝的是酒。
他並不是酒鬼,只有在很開心的時候,或者是很不開心的時候,他纔會想喝酒。
現在他並不開心。
現在他忽然想喝酒。
馬芳鈴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贊成我們來往的。”
葉開道:“哦?”
馬芳鈴道:“但今天他卻特地叫我出來,陪你到四面逛逛。”
葉開笑了笑,道:“他選的人雖然對了,選的時候卻不對。”
馬芳鈴咬着嘴脣,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會忽然改變主意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盯着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說了很多話。”
葉開又笑了笑,道:“你該知道他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
馬芳鈴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們一定說了很多不願讓我知道的話,否則你爲什麼不肯告訴我。”
葉開沉吟着,緩緩道:“你真的要我告訴你?”
馬芳鈴道:“當然是真的。”
葉開面對着她,道:“我若說他要把你嫁給我,你信不信?”
馬芳鈴道:“當然不信。”
葉開道:“爲什麼不信?”
馬芳鈴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腳,扭轉身,道:“人家的心亂死了,你還要開人家的玩笑。”
葉開道:“爲什麼會心亂?”
馬芳鈴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會亂了。”
葉開笑了笑,道:“這句話聽起來倒也好像蠻有道理。”
馬芳鈴道:“本來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轉回身,盯着葉開,道:“你難道從來不會心亂的?”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道:“你難道從來沒有動過心?”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咬了咬嘴脣,道:“你……你對我也不動心麼?”
葉開道:“動過。”
這回答實在很乾脆。
馬芳鈴卻像是吃了一驚,臉已紅了,紅着臉垂下頭,用力擰着衣角,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若真的喜歡我,早就該抱我了。”
葉開沒有說話,卻又倒了碗茶。
馬芳鈴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沒有。”
馬芳鈴道:“你是個聾子?”
葉開道:“不是。”
馬芳鈴道:“不是聾子爲什麼聽不見?”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因爲我雖然不是聾子,有時卻會裝聾。”
馬芳鈴擡起頭,瞪着他,忽然撲過來,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緊。
外面的風很大,雨更大,她的胴體卻是溫暖、柔軟而乾燥的。
她的嘴脣灼熱。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
葉開卻輕輕地推開了她。
在這種時候,葉開竟推開了她,馬芳鈴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整個人卻似已僵硬了似的。
她用力咬着嘴脣,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道:“你……你變了。”
葉開柔聲道:“我不會變。”
馬芳鈴道:“你以前對我不是這樣子的。”
葉開沉默着,過了很久,才嘆息着道:“那也許只因爲我現在比以前更瞭解你。”
馬芳鈴道:“你瞭解我什麼?”
葉開道:“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
馬芳鈴道:“我不是真的喜歡你?我……我難道瘋了?”
葉開道:“你這麼樣對我,只不過因爲你太怕。”
馬芳鈴道:“怕什麼?”
葉開道:“怕寂寞,怕孤獨,你總覺得世上沒有一個人真的關心你。”
馬芳鈴的眼睛突然紅了,垂下頭,輕輕道:“就算我真的是這樣子,你就更應對我好些。”
葉開道:“要怎麼樣纔算對你好?趁沒有人的時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
馬芳鈴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臉上摑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葉開卻像是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還是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眼淚流出來。
她流着淚,跺着腳,大聲道:“你不是人,我現在才知道你簡直不是個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着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簾般的密雨中。
葉開並沒有追出去,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但也不知爲了什麼,只見他臉上的表情卻顯得非常痛苦。
因爲他心裡也有種強烈的慾望,幾乎已忍不住要衝出去,追上她,抱住她。
可是他並沒有這麼樣做。
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這裡,等着雨停……
雨停了。
葉開穿過積水的長街,走入了那窄門。
屋子裡靜得很,只有一種聲音,洗骨牌的聲音。
蕭別離並沒有回頭看他,似已將全部精神都放在這副骨牌上。
葉開走過去,坐下。
蕭別離凝視着面前的骨牌,神情間彷彿帶着種說不出的憂慮。
葉開道:“今天你看出了什麼?”
蕭別離長長嘆息,道:“今天我什麼都看不出。”
葉開道:“既然看不出,爲什麼嘆息?”
蕭別離道:“就因爲看不出,所以才嘆息。”
他終於擡起頭,凝視着葉開,緩緩接着道:“只有最兇險、最可怕的事,纔是我看不出的。”
葉開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卻看出了一樣事。”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今天你至少不會破財。”
蕭別離在等着他說下去。
他卻並沒有再說什麼,只不過從懷裡取出了那疊嶄新的銀票,輕輕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蕭別離面前。
蕭別離看着這疊銀票,居然也沒有再問什麼。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着說,也用不着問的。
過了很久,葉開才微笑着道:“其實我本不必將這銀票還給你的。”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因爲你本來也並不是真的要我去殺他的,是嗎?”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你只不過是想試探試探我,是不是想殺他而已。”
蕭別離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並不是件好事。”
葉開道:“無論如何,你現在總該已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想殺他的人。”
蕭別離道:“現在無論誰都已知道。”
葉開道:“爲什麼?”
蕭別離道:“因爲公孫斷已死了,死在傅紅雪的刀下!”
葉開的微笑突然凍結。
他臉上從未出現過如此奇怪的表情。
蕭別離慢慢地接着道:“不但公孫斷死了,雲在天和花滿天也死了。”
葉開失聲道:“難道也是死在傅紅雪刀下的?”
蕭別離搖搖頭。
葉開皺眉道:“是誰殺了他們?”
蕭別離道:“馬空羣。”
葉開又怔住。
又過了很久,他才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我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蕭別離道:“有什麼想不通的?”
葉開道:“現在他明知有個最可怕的仇敵隨時都在等着機會殺他,爲什麼要將自己最得力的兩個幫手在這種時候殺了呢?”
蕭別離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爲他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人,所以總是會做出令人想不到的事。”
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葉開卻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道:“昨天晚上樓上那位貴客呢?”
蕭別離道:“貴客?”
葉開道:“金背駝龍丁求。”
蕭別離似乎現在纔想起丁求這個人,微笑道:“他也是個怪人,也常常會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我就從未想到他會到這種地方來。”
葉開道:“他不是來找你的?”
蕭別離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誰還會來找我這個殘廢。”
葉開也笑了笑,道:“他還在上面?”
蕭別離搖搖頭,道:“已經走了。”
葉開道:“哪裡去了?”
蕭別離道:“去找人。”
葉開道:“找人?找誰?”
蕭別離道:“樂樂山。”
葉開很詫異,道:“他們也是朋友?”
蕭別離道:“不是朋友,是對頭,而且是多年的對頭。”
葉開沉吟着,道:“丁求這次來,難道就是爲了要找樂樂山?”
蕭別離道:“也許。”
葉開道:“他們究竟是什麼過節?”
蕭別離嘆了口氣,道:“誰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糾纏不清的。”
葉開又沉吟了很久,忽又問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據說是那紅花婆婆的唯一傳人。”
蕭別離道:“你說的是‘斷腸針’杜婆婆?”
葉開道:“不錯。”
蕭別離道:“這名字我倒聽說過。”
葉開道:“見過她沒有?”
蕭別離苦笑道:“我寧願還是一輩子不要見着她的好。”
葉開道:“昔年‘千面人魔’門下的四大弟
子,最後剩下的一個叫‘無骨蛇’西門春的,你當然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蕭別離道:“我寧願見到杜婆婆,也不想見到這個人。”
葉開緩緩道:“只不過,據我所知,這兩人也都到這裡來了。”
蕭別離動容道:“什麼時候來的?”
葉開道:“來了已很久。”
蕭別離沉默了半晌,突又搖搖頭,道:“不會,絕不會,他們若到了這裡,我一定會知道。”
葉開凝視着他,道:“也許他們已到了,萬馬堂豈非本就是藏龍臥虎之地?”
蕭別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葉開道:“也許萬馬堂就因爲有了這種幫手,所以纔有恃無恐。”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道:“這是萬馬堂的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葉開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話確實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辭了,但就在這時,門外已走進了一個人。
一個白衣人,腰上繫着條麻布,手裡捧着疊東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請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請帖。
是訃聞。
公孫斷、雲在天和花滿天的訃聞,具名的是馬空羣。大殮的日子就在後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殮,然後當然還有素酒招待弔客們。葉開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馬師雙手送上了訃聞,又躬身道:“三老闆再三吩咐,到時務必請蕭先生和葉公子去一趟,以盡故人之思。”
蕭別離長長嘆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別,我怎會不去?”
葉開道:“我也會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謝。葉開忽又道:“這次訃聞好像發得不少。”
白衣人道:“三老闆和公孫先生數十年過命的友情,總盼望能將這喪事做得體面些。”
葉開道:“只要在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請到了。”
葉開道:“傅紅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葉開沉思着,緩緩道:“我想他也會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願如此。”
葉開道:“你找着他的人沒有?”
白衣人道:“還沒有。”
葉開道:“你若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着,終於點頭道:“那就麻煩葉公子了,在下也實在不願見到這個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見到纔好。”
蕭別離一直凝視着手裡的訃聞,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想不到馬空羣居然也將訃聞發了一份給傅紅雪。”
葉開淡淡道:“你說過,他是個怪人。”
蕭別離道:“你想傅紅雪真的會去?”
葉開道:“會去的。”
蕭別離道:“爲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因爲我看得出他絕不是個會逃避的人。”
蕭別離沉吟着,緩緩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還是勸他莫要去的好。”
葉開道:“爲什麼?”
蕭別離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份訃聞也是個陷阱嗎?”
葉開皺眉道:“陷阱?”
蕭別離神情很嚴肅,道:“這一次傅紅雪若是入了萬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鄉了。”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午後。
驟雨初晴,晴空萬里。
葉開正在敲傅紅雪的門。
從今天清晨以後,就沒有人再看到過傅紅雪了,每個人提起這臉色蒼白的跛子時,都會現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條毒蛇。
傅紅雪殺了公孫斷的事,現在想必已傳遍了這個山城了。
窄門裡沒有人迴應,但旁邊的一扇門裡,卻有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探出頭來,帶着懷疑而又畏懼的眼色,看着葉開。
她臉上佈滿了皺紋,皮膚已乾癟。
葉開知道她是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帶着笑問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搖搖頭,道:“這裡沒有富公子,這裡都是窮人。”
葉開又笑了。
他這人好像從來就很難得生氣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臉色發白的跛子,他已經搬走了。”
葉開道:“搬走了?什麼時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葉開道:“你怎麼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因爲我的房子絕不租給殺人的兇手。”
葉開終於明白。
得罪了萬馬堂的人,在這山城裡似乎已很難再有立足之地。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笑了笑,就轉身走出巷子。
誰知老太婆卻又跟了出來,道:“但你若沒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將那房子租給你。”
葉開微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殺人的兇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葉開忽然沉下了臉,道:“你看錯了,我不但殺過人,而且殺了七八十個。”
老太婆倒抽了口涼氣,滿臉俱是驚駭之色。
葉開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儘快找到傅紅雪。
他沒有看到傅紅雪,卻看到了丁求。
丁求居然就坐在對面的屋檐下,捧着碗熱茶在喝。
他華麗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來有些無精打采。
這時街那邊正有個牧羊人趕着四五條羊慢慢地走過來。
暴雨後天氣雖又涼了些,但現在畢竟還是盛暑時。
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着些破羊皮襖,頭上還戴着頂破草帽。
帽子戴得很低,因爲他的頭本就比帽子小。
他低着頭,手裡提着條牧羊杖,嘴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哼着小調。
只有最沒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這種邊荒之地,好男兒講究的是放鷹牧馬,牧羊人不但窮,而且沒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這牧羊人倒也很識相,也不敢走到街心來,只希望快點將這幾條瘦羊趕過去。
誰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個人注意到他。
丁求一看見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葉開也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積着水。
這牧羊人剛繞過一個小水潭,就看見丁求大步走過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連頭都沒有擡,又想從丁求旁邊繞過去。
牧羊人總是沒膽子的。
誰知丁求卻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煩了,突然道:“你幾時學會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囁嚅着道:“從小就會了。”
丁求冷笑道:“難道你在武當門下學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終於慢慢地擡起頭,看了丁求兩眼,道:“我不認得你。”
丁求道:“我卻認得你。”
牧羊人嘆了口氣,道:“你只怕認錯人了。”
丁求厲聲道:“姓樂的,樂樂山,你就算化骨揚灰,我也一樣認得你!這次你還想往哪裡走?”
這牧羊人難道真是樂樂山?
他沉默了半晌,又嘆了口氣,道:“就算你認得我,我還是不認得你。”
他居然真是樂樂山。
丁求冷笑着,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華麗的衣服,背後的駝峰上,赫然繡着條五爪金龍。
樂樂山失聲道:“金背駝龍?”
丁求道:“你總算還認得我。”
樂樂山皺眉道:“你來找我幹什麼?”
丁求道:“找你算賬。”
樂樂山道:“算什麼賬?”
丁求道:“十年前的舊賬,你難道忘了麼?”
樂樂山道:“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你,哪裡來的什麼舊賬?”
丁求厲聲道:“十七條命的血債,你賴也賴不了的,賠命來吧。”
樂樂山道:“這人瘋了,我……”
丁求根本不讓他再說話,雙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條五尺長的金鞭。
金光閃動,妖矯如龍,帶着急風橫掃樂樂山的腰。
樂樂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襖,烏雲般灑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變了四招。
樂樂山跺了跺腳,反手一擰羊皮襖,居然也變成了件軟兵器。
這正是武當內家束溼成棍的功夫。
這種功夫練到家的人,什麼東西到了他手裡,都可以當作武器。
眨眼間他們就已在這積水的長街上交手十餘招。
葉開遠遠地看着,忽然發現了兩件事。
一個真正的酒鬼,絕不可能成爲武林高手,樂樂山的借酒裝瘋,原來只不過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姿態而已,其實他也許比誰都清醒。
可是他卻好像真的不認得丁求。
丁求當然也絕不會認錯人的。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葉開沉思着,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覺得這件事很可笑。
但這件事並不可笑。
死,絕不是可笑的事。
樂樂山的武功純熟、圓滑、老到,攻勢雖不凌厲,但卻絕無破綻。
一個致命的破綻。
他這種人本不可能露出這種破綻來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這一瞬間,葉開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裡突然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之色,然後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來。
丁求的金鞭已毒龍般纏住了他的咽喉。
“咯”的一聲,咽喉已被絞斷。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債血還,這筆賬今天總算是算清了。”
笑聲中,他的人已掠起,凌空翻身,忽然間已沒入屋脊後,只剩下樂樂山還凸着死魚般的眼珠,歪着脖子躺在那裡。
他看來忽然又變得像是個爛醉如泥的醉漢。
沒有人走過去,沒有人出聲。
無論誰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裡總會覺得很不舒服的。
那雜貨店的老闆站在門口,用兩隻手捧着胃,似乎已將嘔吐出來。
太陽又升起。
新鮮的陽光照在樂樂山的身上,照着剛從他耳鼻眼睛裡流出來的血。
血很快就幹了。
葉開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來,看着他猙獰可怖的臉,黯然道:“你我總算是朋友一場,你還有什麼話要交代我?”
當然沒有。
死人怎麼會說話呢?
葉開卻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會安排你的後事的,我也會灑幾樽濁酒,去澆在你的墓上的。”
他嘆息着,終於慢慢地站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了蕭別離。
蕭別離居然也走了出來,用兩隻手支着柺杖,靜靜地站在檐下。
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看來,彷彿比傅紅雪還要蒼白得多。
他本就是個終年看不到陽光的人。
葉開走過去,嘆息着道:“我不喜歡看殺人,卻偏偏時常看到殺人。”
蕭別離沉默着,神情也顯得很傷感。過了很久,才長嘆道:“我就知道他會這麼樣做的,只可惜我已勸阻不及了。”
葉開點點頭,道:“樂大先生的確死得太快。”
他擡起頭,忽又問道:“你剛出來?”
蕭別離嘆道:“我本該早些出來的。”
葉開道:“剛纔我正跟別人說話,竟沒有看見你出來。”
蕭別離道:“你在跟誰說話?”
葉開道:“樂大先生。”
蕭別離凝視着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死人不會說話。”
葉開道:“會。”
蕭別離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奇特,道:“死人也會說話?”
葉開點點頭,道:“只不過死人說的話,很少有人能聽得見。”
蕭別離道:“你能聽得見?”
葉開道:“能。”
蕭別離道:“他說了些什麼?”
葉開道:“他說他死得實在太冤。”
蕭別離皺眉道:“冤在哪裡?”
葉開道:“他說丁求本來殺不了他的。”
蕭別離道:“但他卻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葉開道:“那隻因有別人在旁邊暗算他。”
蕭別離皺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誰?”
葉開嘆息了一聲,伸出手掌,在蕭別離面前攤開。
他掌心赫然有根針。
慘碧色的針,針頭還帶着血絲。
蕭別離動容道:“斷腸針?”
葉開道:“是斷腸針。”
蕭別離長長吐出口氣,道:“如此看來,杜婆婆果然已來了。”
葉開道:“而且已來了很久。”
蕭別離道:“你已看見了她?”
葉開苦笑道:“杜婆婆的斷腸針發出來時,若有人能看見,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蕭別離只有嘆息。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她並沒有躲在萬馬堂裡。”
蕭別離道:“怎見得?”
葉開道:“因爲她就住在這鎮上,說不定就是前面那揹着孩子的老太婆。”
蕭別離臉色變了變,他也已看見一個老婦人在揹着她的孩子過街。
葉開道:“斷腸針既然已來了,無骨蛇想必也不遠吧。”
蕭別離道:“難道他也一直躲在這鎮上?”
葉開道:“很可能。”
蕭別離道:“我怎麼從未發現這鎮上有那樣的武林高手?”
葉開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別人本就看不出來的,說不定他就是那個雜貨店的老闆。”
他看着蕭別離,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也說不定就是你。”
蕭別離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陽光下看來,彷彿帶着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然後他就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葉開看着他微笑時,總會忘記他是個殘廢,總會忘記他是個多麼寂寞,多麼孤獨的人。
但現在葉開看着的是他的背影。
一個瘦削、殘廢、孤獨的背影。
葉開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難得出來,我想請你喝杯酒。”
蕭別離彷彿很驚奇,道:“你請我喝酒?”
葉開點點頭,道:“我也難得請人喝酒。”
蕭別離道:“到哪裡喝?”
葉開道:“隨便哪裡,只要不在你店裡。”
蕭別離道:“爲什麼?”
葉開道:“你店裡的酒太貴。”
蕭別離又笑了,道:“但是我店裡可以掛賬。”
葉開大笑,道:“你在誘惑我。”
可以掛賬這四個字,對身上沒錢的人來說,的確是種不可抗拒的誘惑。
蕭別離微笑道:“我只不過是在拉生意。”
葉開嘆道:“有時你的確像是生意人。”
蕭別離道:“我本來就是。”
他微笑着,看着葉開,道:“現在你要請我到哪裡喝酒去?”
葉開眨着眼笑道:“在我說來,可以掛賬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這種地方喝酒,總是最開心的。”
蕭別離道:“還賬的時候呢?”
葉開道:“還賬的時候雖痛苦,但那已是以後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時還是問題。”
他微笑着推開門,讓蕭別離走進去。
但是他自己卻沒有走進去。
因爲就在這時,他看見了翠濃。
翠濃正低着頭,從檐下匆匆地向這裡走。
昨天晚上她爲什麼會忽然失蹤?
到哪裡去?
從哪裡回來的?
葉開當然忍不住要問問她,但是她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葉開。
另一個人在瞪着葉開。
傅紅雪。
傅紅雪終於又出現了。
葉開的手剛伸出去,剛準備去拉住翠濃,就發現了他。
他瞪着葉開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滿了怒意,蒼白的臉已發紅。
葉開的手慢慢地縮回,又推開門,讓翠濃走進去。
翠濃走進了門,纔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現在纔看見他這個人。
葉開卻有點笑不出來。
因爲傅紅雪還在瞪着他,那眼色就好像一個嫉妒的丈夫在瞪着他妻子的情人。
葉開看着他,再看着翠濃,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但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這種事豈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發生的?
葉開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紅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
葉開道:“有樣東西要留給你。”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你殺了公孫斷?”
傅紅雪冷笑道:“我早就該殺了他的。”
葉開道:“這是他的訃聞。”
傅紅雪道:“訃聞?”
葉開微笑着,道:“你殺了他,他大祭的那天,馬空羣卻要請你去喝酒,你說是不是妙得很?”
傅紅雪凝視着他遞過來的訃聞,眼睛裡還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好得很,的確妙得很。”
葉開凝視着他的眼睛,緩緩道:“你當然一定會去的。”
傅紅雪道:“爲什麼?”
葉開道:“因爲那天也一定熱鬧得很。”
傅紅雪忽然擡起頭,盯着他道:“你好像對我的事很關心?”
葉開又笑了笑,道:“那也許只因爲我本就是個喜歡管閒事的人。”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公孫斷怎麼會死的?”
葉開道:“不知道。”
傅紅雪冷冷道:“就因爲他管的閒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從葉開身旁慢慢地走過去,走上街心。
街上還積着水。
傅紅雪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纔跟着慢慢地拖了過去。
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可笑。
平時他過街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盯着他的腳。
但現在卻不同。
今天街上每個人都在盯着他的手,他手裡的刀。
這把殺了公孫斷的刀。
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帶着種敵意。
“現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萬馬堂的仇敵,絕不會再有一個人將你當作朋友了。”
“爲什麼?”
“因爲這鎮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依靠萬馬堂爲生的。”
“……”
“所以你從此要特別小心,就連喝杯水都要特別小心。”
這些都是沈三娘臨走時說的話。
他實在不懂這個女人爲什麼對他特別關心。
他根本不認得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濃的朋友,也是馬空羣的女人。
翠濃怎麼會跟這種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
也不知爲了什麼,他對這女人竟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意,只巴望她快點走開。
可是她卻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在草原上轉了很久,只希望找個安靜的地方,和翠濃兩個安安靜靜地坐下來。
無論誰都很難相信這是他第一次殺人,甚至連公孫斷都不會相信。
但他卻的確是第一次殺人。
他將刀從公孫斷胸膛上拔出來時,竟忍不住嘔吐起來。
無論誰都很難了解他這種心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瞭解。
看着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變成屍體,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願殺人的。
但是他卻非殺不可!
沒有雪,只有沙。
紅沙。
鮮血跟着刀鋒一起濺出來,染紅了地上的黃沙。
他跪在地上嘔吐了很久,直到血已乾透時,才能站起來。
他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沈三娘一直在看着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輕蔑?還是憐憫?
無論是什麼,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卻可以忍受別人的憤恨和輕蔑。
他已習慣。
傅紅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過街心。
現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着翠濃。
直走到鎮外,沈三娘纔跟他們分手。
他並沒有問她要到哪裡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但她卻拉着翠濃,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後翠濃就說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後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裡。”
她當然應該知道。
傅紅雪當然想不到“她”並不是翠濃,而是他所厭惡的沈三娘。
這秘密也許永不會有人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