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人已經幾天沒見到隋三麻子了。自那日去公社開完批鬥會回來,神情一直恍惚,言語較以前更少了。見了村民除了還像以前一樣點頭哈腰,或是不那麼自然地笑笑,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下來。據他的鄰居單嫂子說,三麻子中了風,癱瘓在牀,別說身不能動,連說也不能說了。
單嫂子說這些話的時候言之鑿鑿,也雖像其他村民一樣不敢進隋家的門,但這事卻是聽三麻子的老婆親口說的,當不會假。而且,以他們家的身份,也斷不會敢散佈是什麼假情報,那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村民便也相信了單嫂子的話,但心裡總繫着一個疙瘩:這個三麻子的路,真的就這麼走到盡頭了嗎?
三麻子只有一個兒子,還是那年被抓夫之後三個月生下來的。三麻子第一次見兒子的時候,兒子已經滿大街跑開了。這讓三麻子欣喜,同時也覺着悲哀。喜的是自己終於活着回到了秀水村,悲的是這麼小的娃兒就已經背上“漢奸崽子”的惡名,從此在秀水村,在這個世上擡不起頭。小孩子家不知名聲之累,等大了,那還不得向我這個做老子的吐唾沫?我自己吃了三年苦不說,那是很快就成爲過去的,可這“漢奸”的名號,卻是要背一輩子的啊。
如今的三麻子再也不是以前的三麻子了。說不是,也還是有些像,不同的只是以前還能在村裡溜達溜達,雖不能亂說亂動,也還能到村口那片空地上聽上一輩的人“講古”,聽同輩的人講農田裡發生的奇聞異事,更可以看小孩子們在眼前歡蹦亂跳。現在,所有的一切真的都將成爲過去。
這個世界給了自己什麼?三麻子的思緒有時會進入真空狀態,長時間地迷糊。即使清醒着,也還是有些紊亂。他老婆最清楚什麼時候老頭子神智還好些,那就是老頭子眼角掛着淚珠的時候。她守了這個男人二十多年,雖見不出什麼大能耐,卻也很少見過他流淚。就是每次批鬥會押回來,也只是眼睛呆滯,木訥不出一聲,但淚彷彿是在那三年裡榨乾了,再也流不出一滴來。不管是公公老去,還是婆婆病死,都沒看出他有什麼傷痛,也不敢太過聲張,守幾天靈,找幾個人幫忙,草草埋進墓地了事。回來,更是一句話不說,撫弄着爹孃常用的幾樣東西愣神。在她心裡,這個男人已經不把這個世界當成人世,他的心早就死了。喘氣,只是死的另一種形式,當這口氣不在了,也就算正式到閻王爺那兒報到了。那些勢焰張天的人,也只是在爲這個結局做準備就是了。
這個男人完了,隋強老婆想,其實,他早就完了,也早該完了。也或者他原本就不該活着回來。他回來,帶給自己的也就只是多了張吃飯的嘴,多了具聽話的擺設;自己呢,少了個“寡婦”的名號。可有了這些,兒子卻真正地完了。從還沒懂事起,就被人指着“漢奸崽子”、“漢奸崽子”地戲弄。不能上學,不能跟其他孩子痛快地玩,甚至連高聲大氣地說話也不夠資格。而今已經二十多歲,連個提親的人也沒有。也能理解那些女孩兒們,哪個願意做漢奸的兒媳婦?就是她們願意,她們的父母願意嗎?這不是一輩子的事,連兒子生了兒子,也還是漢奸崽子的崽子。這樣一輩輩傳下去,永無出頭之日啊!
隋家的根從此斷了。躺在牀上的三麻子即使心如死灰,但還是不願意相信這就是老隋家的末日。自己家可是祖祖輩輩的本份人,怎麼到了自己這輩就變了呢?上愧對祖宗,下對不起兒孫吶。兒孫?兒子沒媳婦,哪來孫子的影兒?自己死了也就完了,兒子呢?三麻子不願想這麼多,可就這麼躺着,不想不成吶。自己這輩子沒混出人樣來也就罷了,兒子也跟着完了,隋家就這麼完了。難道給生病的母親抓藥錯了嗎?這不會錯,錯就錯在那隻蠻橫不講理的部隊,他們見了強壯的男人便抓,敢逃跑的就打得死去活來。那時,他連在給誰賣命都還沒搞清楚,戰事就結束了,就這麼回到了秀水村,就在一次運動中頂上了一紙白帽子,就從此背上了漢奸的惡名並即將隨之埋葬。
他的淚“嘩嘩”地往外涌,他老婆也不再給他擦,就那麼任由流泄。雖然很少與老頭子交流,但相處二十年,她瞭解這個男人,他不剛強,但也決不懦弱。每次批鬥都要在臺上低頭彎腰幾小時,回來,從不嘆一聲氣。他認爲這是自己罪有應得,怨不得哪一個人,於是欣然領受人家的批判。人家說他有什麼罪行,他都說“是是是”,別沒有其它的話。是,不管怎麼說,也不管是不是真心,那三年就是自己走過來的,沒有誰冤枉自己。走錯一步路——不,也不能說是自己走錯,是身不由己地走錯了——也得拿一輩子來承擔。這是報應,這種報應反讓自己心安理得。活着挨批鬥,這個不委屈;要死了,不管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一樣不委屈,而且還很坦然。進了天堂那是自己的福份,下了地獄那是自己的應得,證明報應還沒有結束。
可現在,他有些不平了,不是爲自己不平,是爲自己的老婆不平,是爲這個老婆的兒子不平。一個人的錯一人擔當,可他們是無辜的啊!沒有人聽見他說什麼,他也沒向任何人說起過。他死了,死的坦然,可又死得不安生。他活着,沒給家裡帶來什麼好,他死了,那個進出自己家門的小夥子還是“漢奸崽子”。
枕頭洇溼了大片,和着厚厚的油灰黏黏的。他知道,他的老婆也懂他了。她可以給自己擦屎擦尿而不給自己擦眼淚,他就知道這個女人明白自己的心思了。可光是明白又有什麼用?
家裡一粒米也沒有了,其他的人家可以向國家申請點救濟糧,而自己不能,沒有那資格。家裡養得兩隻老母雞都餓得下不出蛋來了,也就斷了家中財路。沒錢又沒糧,可飯總得吃啊!所以,當兒子提出要到田裡偷割一些稻穗的時候,這個老實了一輩子也窩囊了一輩子行將就木的男人面無表情,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