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者找上茶館老闆的方式和當初在青知勾搭上青田家一般無二,而他之所以能作出這樣的判斷,也自然是基於其自身對於這類事物的深刻了解。
里加爾的傭兵界有句俗語,惹上有名氣的傭兵團就好比拍死一隻落在身上的蜜蜂——看似無傷大雅,實際大難臨頭。你眼前所看到的只是一隻嗡嗡叫的小蜜蜂,但其背後代表的卻是一整個蜂巢的戰力。
這句俗語一定程度上是指掛牌傭兵們與傭兵公會之間互惠互利的關係,另一方面,卻也是指成名以後的團隊會擁有的龐大關係網與人脈。
這一點替換成各個國家的正規軍精銳也是一樣的。
行動在最前線的作戰人員誠然是如同社交名人一樣的存在,尤其是那些成名擁有獨特稱號的角色。遊吟詩人們傳唱他們,歷史也會記載,在軍中甚至各地相關戰鬥職業者們口中他們的名號或者外號也常常被提及。
但只有真正業內的人士才能過明白,這些人能夠成功,自身的戰鬥能力僅僅只佔4成不到的重量。
很會用劍或者很會用斧子就是一流的冒險者嗎?
這個答案顯然是錯誤的。
事事親力親爲的孤狼思維,覺得自己是孤高又天下無敵的劍士一個人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的,大部分最終都會死在哪個不知名的角落裡。
思路沒有一招鮮吃遍天,裝備也是如此。對付不同的目標需要採用不一樣的裝備和隊伍配置,而你如何去獲得與目標相關的情報,這就是一個問題了。
誰人提供的情報靠譜信得過——僅憑三言兩語你如何判斷對手的武器裝備與人數?他們又會在什麼時間通過什麼地點?
即便是對付魔獸,根據體型、年齡和之前是否有與其他冒險者戰鬥過的經驗,難對付的程度也會大相徑庭。
越詳細的情報越好,並且不光要準,還得快,否則機會就被別人奪去了。除此之外你還得知道哪裡能獲得最靠譜的高質量裝備——誰都不希望在關鍵時刻手裡的十字弓忽然“咔嚓”一聲絃斷掉了,或者箭射了出去卻因爲箭頭沒裝好在命中目標之前就掉了。
是的,能力極其優秀的冒險者或者軍中精銳也許可以化險爲夷,在遇到突發情況時仍舊保持冷靜力挽狂瀾——這也往往是他們成名的原因。
可若你去問任何這樣的人,他們都會回答你:
“盡力避免陷入需要奇蹟的情況,纔是專家應有的行爲。”
6成靠事前計劃,委託情報人員調查清楚,從靠譜的裝備提供者那裡獲取合適的裝備。東西全部摸清,參加的人員也知根知底。確保行動按部就班甚至預先演練一番,最後剩下的4成纔是行動本身。
快、準、穩,每一次都做足準備確保任務有高成功率,而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就一股腦衝上去隨機應變,這便是專家與業餘的區別——而鑑於巫女與鬼神族的部隊乃是新京之刀,她們會有在大城市的隱秘據點,負責監視情況及時彙報之類的,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像茶館老闆這樣的角色便是暗地裡爲巫女們提供情報與後勤支援的存在,因爲有一個對當地動向知根知底的人,她們才能及時發覺各種危機並且果斷處理。
大巫女是知道這一點才交予亨利御守,雖說口頭上只說是帶着這個去了新京也不會有人爲難,但實際上這種身份證明也在一定程度上標明瞭賢者能部分利用她們擁有的資源——當然,前提是得他自己懂得怎麼去用。
數千年文明的月之國文化矜持而又保守,就連劍術老師教學的時候也往往要學生自己去“悟”。他們不會像是里加爾的劍客那樣從發力方式到站姿全都給你講解通透,而往往只是指出你“站姿不對”卻不告訴你怎樣纔是正確的,以此來挑選出那些天資卓越注意力敏銳的學生。
不明說不細說,既然交給你了就代表你可以用,但能不能用得上,能發揮出多少就得靠你自己了。
以直來直去的洛安少女觀念看來,這種做法簡直是彆扭又難受,有話不說全要你猜,就不能把東西全都給你說明白。
但好在我們的賢者先生對這種東西處理起來算是如魚得水。茶館老闆在確認了身份之後沉默地接受了請求,這種心照不宣對於一行人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
安安靜靜解決問題,不過問內容,無知即是對茶館老闆和他女兒的一種保護。他只是作爲關係網的一個接頭人,和其他人一樣都只負責自己的一個小部分,這樣一來哪怕有人抓到了他想打聽消息,也無法從他一個人身上就得知全盤。
這樣深邃又成熟的地下網絡很難被一網打盡,雖然他們作爲己方協助人員時很讓人安心,但另一方面能利用上這樣網絡的人卻也不僅僅是巫女們。
刺客頭目最終透露出來的信息十分曖昧,並非單純的有益與否可以定論,要如何利用上這個情報還得看個人。
“是個白頭髮的人,就好像你們這邊的小姐一樣。”
作爲執行命令的存在,這位以尚武著稱的隼人族出身的刺客領隊只見到了負責給他賞金的人。
白頭髮,但年齡卻並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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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安人。
操着一口標準到毫無口音的和人語言,全身都用衣物遮蓋,戴着斗笠安安靜靜地待在中介人的身後。刺客頭目也只是碰巧擡頭瞥了一眼,但也沒有留下太多的印象。
那個洛安人是代表了什麼樣的角色立場,是那些有意謀反的貴族手下的人?還是說——
不該問的東西就不要過問,是他們這一行的常識。而短短的任務交接過程中,刺客頭目也沒與他有任何眼神交匯或者直接交流。
他是誰,又是處於一種什麼樣的身份地位這些細節光憑几句描述也無從得知。因而賢者接下去打聽的東西便是更爲緊要的問題:一行人爲何暴露行蹤?
雖然他多多少少也能推測出一些。
全副武裝的青田家武士們在從藩地走到泰州的一路都不算太引人矚目,然而在來到章州這種地方以後,就好像剛剛到來的下午便起衝突被嘲笑的那般,他們就像是一羣從古文故事連環畫當中走出來的傢伙一樣顯眼。
武士們終歸還是侷限於青知鎮時間太久了。
10年10年有一變,對處於新京直接管轄的各州領地而言,如今這種盛裝出行全身戎裝的武士,已經稀少得只要走在大街上就會引來民衆圍觀。
這一點即便是我們的賢者先生亦無法預料到,畢竟他上一次來訪這裡已經是非常久遠的過去了。
各地武士缺乏交流溝通,唯一的接觸形式是全國比武大會,但那種情況大家都只着輕裝配木刀。尤其藩地實際上還不屬新京直接管轄的區域,沒有交流沒有溝通產生的信息資訊斷代,導致他們甚至都不清楚如今各州的武士已幾乎捨棄甲冑。
大弓與大槍的訓練幾乎已經被放棄,從章州往南大部分地區的武士如今只鍛鍊劍技,因爲劍術是全國比武大會的重中之重。
甚至不會騎馬的武士都有衆多,出門全靠人力擡轎。
這一系列的情報便是亨利所需打聽的。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月之國實在是過於龐大,藩地的很多習慣南下之後必然會讓他們看起來無比顯眼,而這正是一行人所需要避免的。
之前因爲燈下黑,一行人都沒覺得這是個太大的問題。以爲都是武士,可以順利混入章州本地的武士之中。但現在看來顯然是有些麻痹大意了。
必須作出取捨。在與鳴海商量過後,賢者便來到了這邊聯絡如今在章州唯一可能還信得過的存在,獨立於紫雲官府作爲新京直屬精銳部隊秘密據點的茶館老闆這邊。
十幾副甲冑價格高昂,尤其其中不少還是華貴的武士甲冑。哪怕是財大氣粗的青田家武士們也捨不得就在荒野中挖坑掩埋,因而能找到暗地裡的渠道將其清理掉換做行動資金纔是理想的情況。
卸掉顯眼醒目的甲冑之後他們想換成貼身的隱蔽樣式,而後足輕們的大槍還有武士的大弓等許多東西也都必須捨棄。儘管許多人都表現得無比不捨,同時也對捨棄了主武器與高防禦力的全身甲以後戰鬥力縮水錶達質疑,但細細討論之下,果然對他們目前而言還是隱蔽性優於戰鬥力。
如今一行人只剩20不到,其中還並不全是戰鬥人員。若是因爲全身甲冑和無法隱藏的大弓長槍這種主武器招搖過市惹上更多人盯着,哪怕全副武裝,他們也完全無法應對層出不窮的襲擊者。
大隱隱於市,捨棄這些裝備融入當地武士之中,成爲“隨處可見的不起眼爛大街武家子弟”。這種擾人耳目讓有意盯上一行人的情報人員鑑別難度大增的做法,要遠比物理性質的甲冑防禦更加高明。
再好的甲也會有縫隙和弱點;再精妙絕倫的守夜士兵輪班安排與小心翼翼的道路規劃,不如從一開始就混入大衆之中,不被注意到不被敵人盯上。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委託茶館老闆隱秘地處理掉了不便行動的重型甲冑以及大弓大槍,與此相配的很多盔甲保養用具和存放甲冑用的箱子也可以捨棄,輜重減了幾乎4成的一行人在集體換裝之後身輕如燕。
就連載重用的馱牛和牛車也可以進一步地減少,整支隊伍相比進入紫雲之前變得幹練輕便了許多。
除了鳴海等部分人仍舊保留了本就貼身的疊具足以外,其它那些沒有第二套輕甲的人更換的是皮製塗有大漆的腹當。這種和式的甲冑是在背後固定,只防護前胸和側腰的短胸甲。僅以厚牛皮製成的軟甲防禦力十分一般就連刀劍都可以破開,因而爲了增強防禦力,皮甲就還需要在上面塗抹多層大漆。
一層漆刷上去,在漆殼乾燥之後又再度塗抹,重複五六次直至擁有一定厚度。硬質的漆殼能夠有效增強皮甲對於銳器的抵禦能力,而相比金屬甲它又仍擁有貼身、安靜和輕便的優點。
防護能力與防禦面積自然是無法與金屬甲相媲美,但眼下一行人所需要的更多是隱蔽而非直接的防護。
花了兩三天時間作整改,在收到皮製腹當時不少武士都對亨利身上的布里艮地板甲衣投來了豔羨的目光。里加爾矮人工匠出色的技藝使得板甲衣可以做得極其貼身,雖然行動時仍會發出些許金屬聲,但表面看起來就好像只是衣物,面料下面卻是如同魚鱗一樣層層疊疊毫無漏洞鋼製甲片的板甲衣,實在是一種隱蔽性與防護能力完美結合的設計。
和人並非沒有類似的設計,但純粹用龜甲金製成的甲衣製作十分耗時。他們眼下時間並不十分充裕,爲了避免再次遭受襲擊隔天就換了旅店,但也仍舊還是有被盯上的可能性。
選擇皮甲也有這方面的原因,軟甲哪怕是二手現成貨,用繩子紮緊了就還能貼合身體,這是金屬盔甲所不具備的特性。
內裡穿着輕便的衣物,下方是襪子與草鞋。貼身衣物外面穿着塗有大漆的軟質皮甲,在這之外再穿上武士華麗的外套。之後腰上帶着太刀與短刀,頭上再將烏帽戴好,除了皮膚沒有那麼白皙四肢沒有那麼纖細也沒有一身酒臭味與尿騷味以外,他們與本地的章州武士乍看之下已是一般無二。
混入人羣之中也不會引來太多不必要的關注,行色匆匆的路人即便相遇了也不會過多矚目。
葉隱於林,讓自己變得普通平凡,就是一種最好的自衛手段。
時間輾轉流逝,而在紫雲待了不到一週的時間,大變樣又經歷了不少事情的一行人。
重新踏上了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