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黑影攜着小蛋,一個起落掠至左首冰牆前。
霸下叫道:“你要帶咱們去哪兒?”
黑影並不答話,伸手在冰壁上一摁,冰面上銀光涌動,現出一扇光門。
一個蹣跚,小蛋已被她扯入了門中。
光門之後是間空蕩蕩的書齋,可惜早被那羣北海仙翁的不肖弟子翻得亂七八糟,書籍典章散得滿地都是,連一些珍藏其間的字畫也未能倖免。
小蛋曾看過極地仙府的地形圖,曉得這座書齋雖然也在上層,可與朵雲軒一東一西,相距極遠,沒想光門一個傳輸,就把自己送到了這兒。
他側目打量,驚訝地發現自己眼前居然站着一個年輕女子。
她一身黑衣,體態修長,容貌冷豔,薄薄的櫻脣在挺直的瓊鼻下抿成一道冰冷弧線,裸露在衣裳外的肌膚白得幾不像人間所有,觸手冰涼毫無暖意。
黑衣女子足不點地,駕輕就熟挽着小蛋出了書齋,三轉兩轉又進了一間屋子。
小蛋暗自詫異道:“這位姑娘到底是誰,居然對極地仙府的地形如此熟悉,甚至能運用傳輸光門帶我脫身,恐怕乾爹他們也未必知曉。”
冰屋內一片漆黑,小蛋功聚雙目,勉強能看清裡頭供奉着七八尊冰雕塑像,左首最後一個,從相貌穿着上揣測,倒與那冰棺裡的北海仙翁有八九分相似。
黑衣女子突然鬆開小蛋,在這間好似祠堂的屋子中間擺放的一個冰蒲團上輕盈地屈膝一點,旋即起身望向頭頂上方一幅華美精巧的巨大冰雕畫卷。
“嗡──”冰雕表面白光一閃,如水波般向四周擴展。
黑衣女子再握住小蛋右臂,輕輕縱身,穿頂而過。
小蛋只覺眼前一花,腳已落到實地。
黑衣女子放開了他,冷冷道:“跟我來。”
小蛋一時猜不出這黑衣女子的來歷,但想着對方既然將自己救下,應該不會心懷惡意,於是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兩人穿過一條十丈多長的甬道,黑衣女子推門進了一間冰室,彈指射出一束銀芒點亮屋裡的燈盞,伸手指着裡頭的冰池道:“你把她抱進轉輪冰池裡。”
小蛋解開金蠍魔鞭,將歐陽霓輕輕託到冰池前,遲疑了下問道:“會不會冷了些?”
黑衣少女冷笑道:“你若不相信我的話,何須多此一問?”
小蛋臉上一熱,小心翼翼將歐陽霓送入池中,手指碰到池水,非但一點不冷,反而感覺有一股溫潤的靈氣透入指尖,甚是舒服。
再看歐陽霓的嬌軀平穩地半浮半沉在水面上,呼吸均勻悠長,顯然傷勢已有好轉,只是直到現在依然沉睡不醒,應該是先前受傷甚重之故。
黑衣女子走到桌邊倒了杯水,從袖口裡取出只小瓷瓶,將兩粒玫瑰色的藥丸倒入掌心,和水吞服了下去。
小蛋望着她,忽地腦海裡靈光乍閃道:“難不成她就是雪瑤?”
那黑衣少女收回瓷瓶,徑自在冰椅上盤膝而坐,漠然道:“不錯,我就是尹雪瑤。”
小蛋訝異道:“那在靈泉山莊留書的人,也是妳?咦──”他望着黑衣少女驀然失聲道:“我只在心裡那麼想了一下,妳怎麼會曉得?”
黑衣少女雙手虛託在胸前,頭頂升起淡淡水霧,回答道:“這有什麼稀奇?北海門裡本就有一門讀心術,所以任何人都休想騙得過我。”
霸下將信將疑,“妳也是北海仙翁的弟子?修爲可比那八個飯桶強多了。”
黑衣少女一邊行功,一邊分心兩用,答道:“北海仙翁是我師侄,他的師父唐雪軒纔是我的大師兄。”
小蛋瞠目結舌,揉揉眼睛盯着尹雪瑤瞅了半天,苦笑道:“妳不是在說笑吧?”
霸下深以爲然道:“連北海仙翁都得叫妳小師姑,那妳豈不成了三五百歲的老巫婆,又怎麼可能看起來像個小泵娘?”
尹雪瑤道:“那是因爲我修煉了本門至高絕學『冰蠶九變』的緣故。”
霸下好奇道:“冰蠶九變?乾爹,你聽說過麼?”
小蛋茫然搖了搖頭,尹雪瑤道:“你們有閒心在這兒東拉西扯,不如抓緊工夫療傷。那些人沒抓到咱們,是不會輕易罷休。
等養足了精神,咱們再去救人。”
小蛋一喜,道:“曾婆婆妳肯出手救我乾爹?”他聞聽對方語意裡有出面相幫的念頭,這一聲“曾婆婆”脫口而出,卻是叫得千肯萬肯了。
尹雪瑤道:“那些傢伙再不濟也是我的徒子徒孫,讓人給抓了,北海門顏面何存?”頓了頓,又問道:“你這身本事是跟誰學的,常彥梧決計教不出來。”
小蛋照實道:“晚輩的師父是忘情宮宮主葉無青,不過早年乾爹也教過我一些北海門的絕學。”
尹雪瑤蹙眉沉吟道:“葉無青?沒聽說過。忘情宮的宮主我只記得有一個叫白逍遙的,他有個弟子名叫楚望天,在當年的蓬萊仙會上遠遠瞧見過兩眼,修爲很是不錯。葉無青是他的徒弟還是徒孫?”
小蛋回答道:“我師父是楚老宮主的關門弟子,您說的那位白老宮主是我曾師祖。”
尹雪瑤“哦”了聲,冰冷的眉宇間不經意地掠過一絲悵然,低語道:“那時我才修煉到冰蠶第五變,因着一時好奇,隨師兄唐敬軒偷偷跑到蓬萊仙會上看了幾天熱鬧。而今我終於煉成了冰蠶第八變,只覺一晃眼的工夫,師兄卻已去世百多年了。”
小蛋粗粗一算,從冰蠶五變到冰蠶八變,這位老得不能再老的曾祖婆婆,竟然用了將近兩百年的光陰,真不曉得她是如何獨自一人熬過這漫長孤寂的歲月。
他卻不知,那冰蠶九變實乃這世上最爲神奇的功法之一,亦是北海門的不傳之秘,連尹雪瑤的大師兄唐敬軒都無緣修煉。
須知大凡修仙之士,無論修煉何種功法,終須虔心參悟,苦修不輟。
偏偏這冰蠶九變反其道而行,想前人所不敢想,爲前人所不敢爲,利用轉輪冰池的特異靈力,劍走偏鋒,開創出一套迥然不同的心法天地。
這冰蠶九變顧名思義,分作了九大境界,每一境又可分作“生”、“寂”兩端。
所謂“生段”講究的是坐禪參悟,體會陰陽滋生、萬物枯榮之妙,於整套功法中佔據的比例僅不到十之一二,關鍵卻在於其後的“寂段”修行。
一旦進入寂段便形同假死,完全融入無我無慾的先天境界,少則三十年,多則五六十年,就在那座“轉輪冰池”內日夜沉睡。等到功德圓滿自行甦醒,就如冰蠶蛻皮般脫胎換骨,晉升至上一層的境界,大大規避了渡劫的風險。
而於修煉者而言,便似大夢初醒,渾不覺身外百年已過。
故此尹雪瑤雖是兩百年前與其師兄唐敬軒同時代的人物,可實際醒着的時候僅只區區二十餘年,剩下的漫長光陰盡都在睡夢裡度過。
小蛋想了想問道:“曾婆婆,是妳邀集我乾爹他們三月十五齊聚極地仙府的麼?”
尹雪瑤回答道:“不錯,這是我在三十六年前與冷師侄──也就是你乾爹的師父北海仙翁早早商定的計劃。其後我便進入冰蠶第八變的寂段修煉,待大功告成重新恢復意識,已是去年夏天。於是我悄悄去了一次天陸中土,探聽到馮彥海的居所,便留下書信,借他之手將同門八人召回北海。”
霸下插嘴道:“那褚彥烈出賣同門,勾結那些雜毛找尋貫海冰劍的事,妳可曉得?”
尹雪瑤道:“我也是昨天瞧見褚彥烈領着方丈仙島的一班道士闖入仙府後,才察覺此事。而後就見到那些個利令智昏的傻瓜如飛蛾撲火,一個接一個撞入陷阱,被人家輕輕巧巧抓了起來。哼,就這點三腳貓的本事也敢妄想貫海冰劍,我北海門的臉面都教這羣沒用的傢伙丟盡了。”
霸下問道:“既然如此,妳爲何不事先提醒他們?”
尹雪瑤冷冷道:“你怎曉得我沒設法救過他們?我剛解決了那個清流道人,沒曾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教雪流道人撞個正着,險些脫不了身。但他也沒討得好去,一掌拍在我衣衫上,中了『四季寒棠』之毒。”
小蛋聞言一驚,想到自己剛纔和尹雪瑤一路行來,難免要與她的衣衫有過接觸,忙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幸好並無異狀。
尹雪瑤道:“你別擔心,若不能做到收發由心,我還算什麼用毒宗師?本門的毒技乃北海一絕,唐師兄卻對此不屑一顧,總以爲有欠光明,非大丈夫行徑。好在我是小女子,但用無妨。可惜雪流道人的功力着實深厚,竟毒他不倒,但那隻右掌三五日內卻休想再用了。”
小蛋接着前面的話題問道:“曾婆婆,爲何您時隔三十多年還將我乾爹他們召回極地仙府?”
尹雪瑤目光清澈深邃地望着小蛋,靜默片刻後反問道:“你是常彥梧的義子吧,對貫海冰劍的秘密知道多少?”
小蛋一愣,心道:“妳會讀心術,還需要多此一舉,出言詢問麼?”
尹雪瑤注視着他的眼睛,說道:“首先,施展讀心術需耗費不少心力和真元,不可常用;其次,只有雙方的目光接觸才能夠運用;而且,如果對方刻意凝神抗拒,我便很難讀到他心底所想。所以說,能不用最好不用。”
小蛋點了點頭,回答道:“我乾爹很少提起貫海冰劍,我只曉得它是本門絕秘,似乎擁有驚世駭俗的巨大威力。”
尹雪瑤道:“他說的一點都沒錯,貫海冰劍乃洪荒至寶,無論誰獲得它,只要能解開其中封印,哪怕是個三歲孩童,轉眼間也能成爲睥睨天下的絕世高手。”
小蛋沒有說話,眼裡隱隱透出懷疑的神色。
畢竟不管多厲害的仙寶魔兵,終究需要由其主人驅動,才能發揮威力。
即便是自己懷中的四相幻鏡,也一樣要心鏡合一,全力催動真元駕御,哪有讓個三歲小孩轉瞬就成了頂尖高手的道理?
尹雪瑤無須運用讀心術,也能從小蛋的神情裡看出他的想法,說道:“你不信?”
小蛋回答道:“也許是晚輩孤陋寡聞,說不準貫海冰劍真有曾婆婆說的那般厲害,不然方丈仙島的人也不會費盡心機搶奪。”
尹雪瑤哼道:“什麼叫『說不準』?這事千真萬確。可惜,我和唐師兄各自只掌握到貫海冰劍一半的秘密,但這也是出自先師的特意安排。”
小蛋霍然省悟道:“怪不得褚彥烈還在逼問乾爹他們!原來合起同門八人,也只纔得到有關貫海冰劍一半的秘密。”
尹雪瑤頷首說道:“先師這麼做,自是爲了不偏不倚,讓兩個弟子誰都不吃虧。他原本以爲我遲早會嫁給唐師兄,其後生男育女,自然而然又會將這個秘密合二爲一。孰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我對唐師兄毫無感覺,更醉心於冰蠶九變的參悟,始終未能實現先師生前的期望。”
這些男女情事從她的口中說來,語氣平淡,彷佛與己無關,接着又道:“唐師兄仙逝後,他門下的徒子徒孫一代不如一代,難堪重任。我縱有心交出另一半秘密,卻也無人可傳。不得已之下,冷師侄才和我商定了三十六年前的計劃。”
小蛋見她終於要說到重點上,不由精神一振,凝神傾聽。
就聽尹雪瑤緩緩說道:“其實這計劃很簡單,就是從北海八鬼的門人弟子裡,由我挑選出一個資質上乘、看着順眼的男子,嫁與他爲妻。這樣我便能和那人共享貫海冰劍的所有秘密,戮力同心將它解封,完成先師的遺願。”
小蛋目瞪口呆,喃喃道:“敢情妳招來我乾爹他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尹雪瑤低哼道:“那是當然。就那幾個蠢才,我要想嫁,早四十年也就嫁了。”
霸下眼珠轉了轉,問道:“尹婆婆,爲什麼一定要做丈夫,收爲弟子不好麼?”
尹雪瑤冷笑道:“徒弟有什麼用?收徒弟又有什麼好?何況將來若有了骨血,貫海冰劍代代相傳的,終是我的子嗣。”
小蛋回過神來,苦笑道:“曾婆婆,這麼一來咱們北海門的輩分豈不全亂了?”
尹雪瑤不以爲意道:“怎麼亂了?我又不是他的親祖母。何況,我真的很老麼?其實算起來,我真正活着在這世上的時間,一共也才二十來年。說起來,還是他們那羣混蛋佔便宜了。”
霸下瞟了眼小蛋,悄聲道:“尹婆婆,那妳看我乾爹怎麼樣?”
小蛋一聽大急,恨不得將霸下的嘴巴用針縫上。
不料尹雪瑤竟真的默然沉思了片刻,搖搖頭道:“他的相貌比唐師兄還差了點,修爲也稍差了些??”
小蛋聞言大鬆一口氣,狠狠瞪了霸下一眼,心道:“敢情生得難看些還是有用的。”
然而沒等他開心多久,只聽尹雪瑤又道:“不過,相比之下,馮彥海的兩個兒子就更不成器了。其它幾個,似乎都沒收門人。實在沒得選擇了,也可考慮考慮。”
小蛋差點沒背過氣去,就見霸下躲在一旁滿臉的壞笑,自己卻欲哭無淚。
好在這時轉輪冰池裡歐陽霓低低地“嚶嚀”一聲,甦醒了過來。
小蛋忙奔上前去,歐陽霓瞧見他,不由面露喜色,輕聲問道:“我們這是在什麼地方,怎麼會有水池?”
小蛋道:“是曾婆婆救了我們,這兒就是她的隱居之所。妳傷勢如何了?”
歐陽霓疲憊地瞑目內視片刻,忽然詫異地睜開雙眼道:“不僅是我的傷勢好轉了很多,似乎體內真氣也比往日顯得更加充盈醇厚。”
尹雪瑤走到小蛋身後,道:“那是當然。轉輪冰池內的『溫芝瓊液』有伐毛洗髓、脫胎換骨之功,裡頭蘊含着萬古鍾靈水菁,於恢復功力、增長真元也大有裨益。”
歐陽霓見着尹雪瑤,不由一愣,遲疑了一下才問道:“您??就是曾婆婆?”
尹雪瑤自曉得歐陽霓爲何困惑,卻只冷冷道:“妳起來了,這池子我還有用。”
小蛋將歐陽霓扶出轉輪冰池,只見她衣衫盡溼,緊緊地貼在身上,將原本就曲線玲瓏的嬌軀襯得分外撩人。
尹雪瑤微一蹙眉,道:“隔壁有換洗的衣衫,妳先挑一套穿上。”
歐陽霓謝了,剛舉步欲行,猛見尹雪瑤毫無徵兆地探臂抓住小蛋背心大椎穴,甩手將他扔進轉輪冰池。
“撲通”一響,池水飛濺,眼見池面上冒出一串氣泡,小蛋已沉了下去。
歐陽霓失聲驚呼道:“妳這是要做什麼?”
尹雪瑤輕描淡寫道:“他修爲太差,又受了內傷,也該到池子裡泡泡。”
說着話,小蛋的身軀緩緩浮上水面。
尹雪瑤足尖一點,凌波踩在溫芝瓊液上,一拎小蛋衣襟,將他提坐到身前,低喝道:“鬆弛全身,摒棄雜念,運轉『寒玉心法』!”
所謂寒玉心法,乃是北海門的獨門絕學。小蛋隨着乾爹常彥梧曾一鱗半爪地學過十餘年,雖遠談不上精通,倒也並不陌生。
他已明白尹雪瑤的用意,當即盤膝浮坐在冰池裡,抱元守一默運寒玉心法,漸漸存思止念,心晉空明。
驀地背心一暖,尹雪瑤的右掌輕輕按上,向他體內源源不絕注入了一股溫潤醇正的冰蠶魔氣。盡避及不上丁原那般恢宏浩淼,但綿綿汩汩別具一體,頓時令他渾身舒暢,十分受用。
歐陽霓默不作聲站在池邊觀望,過了一炷香左右,尹雪瑤冰冷的目光拂過她的俏臉,說道:“妳站在這兒幹什麼,怎麼還不去換衣裳?”
說罷,她倏然收掌,身形圍着小蛋踏波繞行,一雙纖手左右開弓,如蝶飛花飄,在他的身上不斷拍擊,指尖冒出冉冉寒氣。
待歐陽霓換好衣服回來,尹雪瑤的身形已越轉越快,幻化作一束黑色的光影,纖掌翻飛擊在小蛋身上“啵啵”輕響,令他的身軀不停輕顫。
又過了不知多久,尹雪瑤霍然飄起,在空中曼妙地一個轉折,落回到轉輪冰池外。
小蛋胸口以下都沉入水中,衣衫下冒出騰騰乳白色蒸汽,雙目緊閉進入到物我兩忘的空明境界,只有體內的真氣在先天之境中浩蕩奔流,生生不息。
尹雪瑤的鼻尖滲出幾滴汗珠,如晶瑩的晨露凝結在她皓潔的肌膚上。
她目不轉睛盯着小蛋,冷漠的脣角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