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水境』
“叮——”樹枝上的一顆熟果子枝頭墜落,陷入一片濃濃的白霧之後,傳來掉進水裡的聲音。
奚仲五指一捏再一轉,遮擋在眼前的白霧便緩緩散開。
面前是一個巨大的湖泊,幻湖。功力深厚之人可用自身法力在這湖泊上製造出任何幻象,是個罕有人知道的地方。
湖邊有座茅屋,靜靜的佇立在那裡似乎並無人煙。
奚仲蹋水而過,卻不留一絲波紋。
剛剛走到門口,門內就傳來一個聲音:“誰?”
“……是我。”
門“吱呀呀”的打開,霍小扣走了出來,用手擦了擦額角的汗。
奚仲心裡一緊:“你瘦了。”
小扣搖頭:“沒有啦沒有啦,我在減肥你不知道嗎?”
奚仲不置一詞,和她一起走進屋裡,見桌上擺着幾個亂亂的碗,再一轉頭就看到躺在牀上的人。
奚仲倏地停住腳步,牀上躺着的那個……是玄霄?!
“這裡是不是很難找啊?我怕被其他人發現,所以只給了你很少線索,你累不累,要不要吃點東西?”小扣一邊替牀上的人壓好被角,一邊說。
奚仲愣了好久才緩過神來:“我……我上次來時,他還……”他還只是功力大退,可如今,怎麼會一臉黑青色,瘦成這個樣子?
“我給的藥不頂用嗎?”奚仲看向坐在牀沿的小扣。
小扣搖搖頭,看看他,想扯個笑容出來:“頂用的……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你給的藥只能拖住一時,讓他暫時緩解,根本沒辦法抑制毒力的蔓延,長期用一種藥,藥效也會漸漸變弱。”門外走進來一個藍髮的小男孩。
“勇氣,你回來了,累不累?”小扣站起來,勇氣幾個小步就蹦到小扣懷裡:“主人!”
小扣臉上總算是有了點笑容,回頭看了眼在牀上沉睡的玄霄,說:“既然都來了,那我們先吃飯吧,有什麼事……吃完再說。”
說是吃飯,可是屋裡能吃的根本沒有幾樣,奚仲把要下廚的小扣推到一邊,撿出幾種菜炒了,雖然沒有在山上吃的美味可是卻讓小扣和勇氣很滿足。
“太好吃了,還是奚仲叔叔做的飯好吃,主人炒的菜簡直……”
勇氣的話說了一半,被小扣用凌厲的目光瞪了回去,忙改口:“我是說,主人做的飯更好吃,哈哈……”
“這還差不多。”小扣得意洋洋的摸摸他的頭。
奚仲沒有說話,只是盯着小扣那隻佈滿了傷疤的手發愣。
是切菜落下的,手忙腳亂收拾屋子落下的,還是在青鸞峰上與苗人交戰時落下的?
以前那隻手上,什麼都沒有。
“喂喂,奚仲,吃飯啦!發什麼愣呢?”那隻手在自己面前搖了搖。
心裡很疼,不知不覺就將她的手握在掌心:“我回去,給你配些淡化傷疤的藥。”
小扣怔了一下,緩緩地低下頭:“這根本不算什麼……”回頭看了眼牀上的人,“只要現在,他能健健康康的就好了,一隻手根本什麼都不算啊……”
手又握緊了一些:“即使如此,你也要保重自己……”
“恩,我知道。”小扣點頭。
明明就沒聽進去,奚仲放開她的手,卻皺起了眉頭。
“喂,還說我呢,你自己也不好好吃飯。”小扣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沿,“再不好好吃,我就把你的飯給勇氣了,它還沒吃飽呢,是不是?”
已經吞下三碗米飯的勇氣立刻興奮地點頭,看向奚仲的碗。
“你吃吧。”奚仲順勢把碗推了過去。
“哎?喂喂,你來真的啊!”小扣驚訝的說。
“我不餓,真的。”奚仲看向她,“你安心吃飯吧,有我在這裡玄霄不會有事的。”
看向她眼底那抹灰黑色,她到底有多少個晚上擔驚受怕身邊的人會再也醒不過來,而不能安穩入眠?
小扣忙挪開眼睛,低頭扒碗裡的飯:“哼,你不吃我吃,一會兒餓了可別找我啊……還是奚仲做的飯好吃……”
奚仲靜靜的等兩個人吃完飯,勇氣伸了個懶腰,蜷縮到一旁的軟椅上睡覺去了。奚仲一把拉住小扣的手:“一會兒我收拾這些,你跟我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小扣放下手裡的抹布:“啊?哦……”
兩人來到幻湖邊,小扣見一旁的奚仲一直不吭聲,便說:“你知道我是怎麼發現這個地方的嗎?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和玄霄那個傢伙吵架了,一個人賭氣離家出走,沒想到在這附近休息時,遇到好大的風雨,我是路癡,在雨裡驚恐的亂走了一陣之後,就來到了這裡。”
“小扣……”奚仲聲音微微顫抖。
“這裡什麼都沒有,除了這個不知被什麼人建在湖邊的茅屋,我心裡雖然害怕,但是又不肯拉下臉回家去,就在這裡待着不肯走,才發現原來這湖有製造幻象不被外人發現的異能,後來……後來肚子好餓沒有吃的,我抱着膝蓋蹲在岸邊哭,然後就在湖面上看到了玄霄。”小扣指了指不遠處的湖面,“就是那個地方。”
奚仲猛地伸手將她抱緊懷裡,她的頭髮軟軟的散在他的手間。
“你知道嗎,我以爲是我太餓了看到了幻象,可是不是的,真的是他……”小扣在他懷裡悶悶的說。
“我知道。”
“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的……當時勇氣說只能救一個人,他、他把我打昏了……不然現在他就不會這樣了……”聲音漸漸低下去,變成了抽泣。
“沒事,不是還有我嗎?我已經按勇氣說的藥方去找藥了,很快就可以了,不要擔心……”奚仲揉着她的頭髮,看着平靜的湖面,心裡卻萬分複雜。
“雖然你們不告訴我到底要些什麼藥,你以爲……你以爲我不知道那藥都很難找嗎?”小扣從他懷裡擡頭,用手蹭去眼淚。
“事在人爲。”奚仲輕撫她的臉。
小扣將頭抵在他的胸口,不再說話。
奚仲猶豫再三,還是開口:“我和歸邪紈絝雖然已經分頭去找,但是如今情況緊急,我們……要不要通知天河他們?還有重樓……”
胸口的衣襟突然被她抓緊:“不要。”
很決絕不容商量的口氣。
奚仲看向小扣咬緊的嘴脣,想問,卻問不出口。
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你和重樓決裂?如今的狀況,怕是也只有他能救得了玄霄……可爲什麼……
小扣擡起眼睛看向奚仲,故作輕鬆的說:“天河他們一家人好不容易出去玩一趟,度蜜月,度蜜月你懂不懂?這種時候不應該打擾他們的。”
奚仲無奈的笑,淡淡的把心裡的疑問全都壓下去:“對了,下個月,歸邪來給你送藥。”
“哎,那你不來嗎?”
奚仲閉了閉眼,想起歸邪快冒火的表情:“我倒是想來……只是他……”
“恩?”
“你這麼久對他避而不見,想想看他見到你是什麼表情?”奚仲有些好笑的看着小扣的臉色變成土灰。
“哈……那我更不要見他了!下個月還是你來給我送藥啦!”小扣抓起他的袖子
“唉……”奚仲無奈的嘆氣,自己只說了歸邪,其他人呢?
更不敢想象了。
“主人!玄霄叔叔醒了……”勇氣呼哧帶喘的奔過來。
小扣只愣了一瞬,便奔回屋裡去。
“要緊嗎?”奚仲問勇氣。
勇氣搖頭:“沒什麼事,只是每次醒來都比上次更虛弱了。”
“毒不是慢性的嗎?這樣下去,怕是……”奚仲心緒繁雜,怕是還沒等他們找全了藥材,玄霄就……
“苗疆的蠱毒十分奇怪,我以前修煉的時候貪玩,也沒好好研究過……這蠱只是讓人一天比一天虛弱,我實在是不知道下蠱的人究竟意欲何爲……”勇氣的娃娃臉扭成一團,“藥材你找的怎麼樣了?”
“大家都分頭去找了,在裡蜀山的那味藥,我讓小受去找,只是……傀儡蟲……”
勇氣嘆息一聲:“是啊,傀儡蟲,難就難在這裡,我纔去苗疆打探過,那傀儡蟲本身就是珍惜的藥材,數量更是稀少,如今苗疆內亂,黑苗族人爲了求勝,尋求外邦支持,據說已經把族裡存着的珍奇獻給朝廷不少,這其中自然也有傀儡蟲。”
何況,他們需要的數量還是如此之大。
一隻兩隻如今都是稀罕玩意兒,何來的九十九隻那麼多?
其他的藥材雖然難找,但也不像傀儡蟲這般難求。
“其實……如果我們找魔尊重樓幫忙的話……也許不會那麼難找……”勇氣試探的問。
奚仲深深地嘆氣:“我自然知道,可是小扣她……不願意……”
勇氣有些自責:“都怪我平時不好好修煉,這麼多年卻只得了一顆五毒珠,早知道我就……”
“若不是你,小扣現下也是身中劇毒,我……真的很感激你,若是以後有奚仲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儘管開口。”
勇氣搖搖頭:“你怎麼說這種話,我們一直是一家人不是嗎?”
奚仲抿脣,輕輕點點頭。
“說起來,那些攻打青鸞峰的人的來歷,你查到了沒有?”
微微搖頭,卻無比沉重:“只知道他們是苗人,有什麼動機,誰指使的,究竟想從小扣這裡得到什麼,一概……不知。”
勇氣不禁嘆息:“手段高明啊。”
不禁又想到,如果重樓在的話,這一切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
勇氣擔憂的看向屋內,玄霄此時此刻的確是性命無礙,但是爲什麼他心底總纏着股奇怪的感覺,那蠱毒真的只是讓人身體虛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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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啦,要不要吃點東西?奚仲今天來了,是他炒的菜哦,嘻嘻,肯定比我做的好吃的。”小扣趴在玄霄身旁問道。
“你做的……也很好吃。”玄霄臉色依舊發青,眼底卻含着一股溫柔。
“騙人是會折壽的!”小扣捏了捏他的鼻子,“要吃什麼,我去給你盛。”
“清淡點的菜就好了。”雖是這麼說,細長的指節卻緊緊拽着小扣的不鬆開,彷彿只要稍微放開一點,面前的人,就不見了。
“喂,我這樣子沒法幫你盛飯啦!”小扣眨眨眼。
玄霄嘴角微微擡起:“恩。”
看着她背對着自己在桌上挑選着合適的飯菜,玄霄硬忍住了胸口的翻涌,不想在她面前咳嗽出來,可能還伴着血。
“又難受了嗎?”小扣端着碗跑過來,替他輕輕地撫着背,“你咳出來吧,不要忍着了……”
“沒事……”玄霄皺緊眉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把胸口的翻涌壓下去,“小受他們,怎麼樣了……?”
小扣把水杯遞到他嘴邊:“很好呢,對他們來說,蜀山現在是最安全的地方了,不然我怎麼捨得送他們走?你不用擔心啦,好好休息,還操心那麼多……”
玄霄抿了一點水,輕輕撫上小扣的臉:“扣兒,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說啊,我一直在聽呢。”小扣不明白的眨眨眼,“要說什麼,要說什麼?”情話?應該不是吧,這傢伙從來都是個木頭一點浪漫都不懂。
“如果我不在了,去找重樓,只有他才能保護你。”緊緊的盯着她的臉,要趁自己還活着的時候,把她的所有都記下來。
“你做夢啊,胡說八道什麼!”小扣一把打掉他的手,“勇氣很快就能找到解藥了,你又不是無藥可救……”說到最後卻成了顫抖。
“我這一生,就只有你。”伸出手將她一點一點,一點一點的嵌進胸口。
如果我真的離開,下世輪迴,也還是隻有你。
胸膛上涼涼的,懷裡的人哭了。
“不會的!”小扣倏地坐起來,看向他的眼睛,“我們的女兒還沒嫁人呢!我們的兒子還沒娶媳婦呢!你不是一直覺得夢紗人不錯想讓她嫁給小攻嗎,我們還有好多事沒做呢,還沒抱孫子呢!你要是敢去見那個耽美狼閻王老頭,我就把你扒了皮讓天河烤了吃!”
“好。”只一個字,然後把她嘮嘮叨叨沒完的話封進脣裡。
臉頰一陣冰涼,究竟是誰的淚,瀰漫了整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