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神殿,其實並非一座宮殿,而是司馬大道以北那片區域,被劃分出來,座位昭國最神秘的一片地方。
連綿有數十里之廣。
宋晚致手裡拿着黃帛,走入神殿。
宮門被打開,兩邊的黑袍男子筆直的站着,彷彿根本沒有將宋晚致看在眼底。
不只是宋晚致,恐怕是昭後來,這些人也絕對不會彎下他們的腰。
然而宋晚致猶如未聞,只是輕輕的邁開腳步,朝着前方走去。
踏進去,彷彿青石板的縫隙間也透露出無邊的寒意,只有一種慘白的小草在縫隙間掙扎,在正午的陽光下,閃爍着絨絨的光。
這是她所熟悉的地方。
年少的時候,這裡和皇宮,都是她生活的地方。
而現在,卻都變了模樣。
兩邊有隱約的人影,爲了防止她走入另外的地方,宋晚致拿着黃帛,走了很長一段路,方纔看到前方巍峨的宮殿,那是比皇宮還更加神聖的地方,即便是宋晚致,也只有在每年祭祀的時候在大開的殿門前,隨着衆人跪下,爲那些人磕頭。
而現在,人世早就變遷,那座宮殿裡,香菸鼎盛,直衝雲霄。
到了宮殿前,旁邊傳來腳步聲,一個妖嬈冷淡的聲音響了起來:“你來找誰?”
宋晚致不用看,便知道是百里聞春的聲音,他站在那裡,眉眼都是冷淡。
神殿之內,以尊上爲尊,之後以七大大宗師,但是尊上和七大宗師都不會理會這些事物。而尊上和宗師之後,是宗主,這纔是真正接手做事的人,而多年之後,如果沒有意外,神殿的尊上,都會讓宗主來繼承。
當年的宗主,是宋晚致。
而現在的宗主之一,是百里聞春。
按照宋晚致這樣身份,自然不能對宗主這樣的人物稍有不敬的,她低頭,雙手將手裡的黃帛遞過去:“這是皇后娘娘叫我送過來的,想問問,今年安排的這些夠不夠。”
百里聞春冷冷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然後伸手接過那黃帛,打開來一看,只是略微掃了掃,便道:“可以了,皇后娘娘做事,向來是沒有任何的差錯的。”
宋晚致垂下頭不說話。
百里聞春又忍不住打量了她一下,正想讓她離開,然而,門內卻傳來一個聲音。
“讓林女官進來,帶一個東西給皇后。”
一聽這個聲音,百里聞春頓時肅容,接着,彎下腰來:“是。”
他對着宋晚致道:“彎腰進去,千萬莫要褻瀆了尊上。”
宋晚致心中也是暗訝,因爲,眼前的這個聖人,哪怕是在以前她被衆星捧月的時候,他也不會對她有任何的不同,只是在她十歲生日的時候摸了摸她的腦袋,但是宋晚致永遠也忘不了,他身上透出來的濃重的氣息,彷彿參天古木,帶着深重卻又繁盛的感覺。
人生如樹。
她垂眸,然後對着百里聞春點了點頭,接着,慢慢的走向宮殿。
高大的青銅門無聲而開,宋晚致低着頭,只看着眼前的一寸三分天地,一進入,濃重的香火氣息瞬間將她裹住,然而,經過特製的煙霧並不會迷了人的眼。
不用看宋晚致也知道,那位聖人背對着所有人坐在那裡,而在他的兩邊,七大宗師坐在兩邊。
“穿過三道門,去那裡採集一朵六月雪,給昭後帶回去。”
“是。”
宋晚致朝前走,便看到了那三道門,而當宋晚致邁過去的時候,一道門便自動打開,兩隻閉目的獅子展蹲守在那裡,而在這道門與對面那道門之間,卻是萬丈的懸崖,懸崖下面縹緲着霧氣,一個鐵索橋橫貫其間。
七大宗師的聲音在彼此的範圍內響起來。
“你說,她能不能讓獅子睜開眼?”
“如果她真的是宋晚致,那麼自然會讓獅子睜開眼,就像當初這個少女出生的時候,三道門的神獅都會因爲她而發生異樣。”
“但是,我懷疑。”
“爲什麼?”
“因爲,我沒有從她的身上感受到宋晚致的血脈氣息。”
……
少女邁開腳步,然後踏上了那鐵索橋。
黑袍老者依舊閉着眼坐在那裡,背對所有人,而七大宗師的目光都緊緊的落在那獅子上。
然而,直到少女穿過下一道門,那蹲着的神獅依然沒有睜開眼。
“怎麼回事?”
“難道她不是宋晚致?”
“可是,所有的開始和結束,都指向的她,她帶着漫天的星辰而來,註定將要破除月亮的倒影。”
……
七個宗主間已經練就了不需要開口便心意相通,而在此刻,他們都齊齊的在對方心底看到了驚愕。
因爲,自從宋晚致當初被他們放出去尋找麒麟血,便和他們有了聯繫,那根無法切斷的線一直握在他們的手裡,便是少女進入覆雪城,他們也能知道,而經過種種跡象,他們幾乎可以判定,化名爲林遊思的少女,便是宋晚致。
但是現在,對宋晚致又特殊感應的神獅竟然沒有任何的反應?!
這,怎麼可能呢?
就像十三歲那年少女的血脈覺醒,若非那個雪衣少年以一己之力獻祭出了自己的生命,那個少女早就已經入魔了。
血脈覺醒。
每個人,就像當初的他們一樣,少女是千年難遇的真正的天鳳血脈。
但是誰知道,當少女真正的血脈覺醒,卻並非那無雙的天鳳血脈。
任何的力量,一旦超脫控制,就會失衡,失衡的後果,不得不讓他們和昭後一起,將這個少女,置之於死地。
覺醒的血脈被重新封閉,可是,少女的血脈依舊沒有改變,然而,爲何這些神獅沒有任何的變化?
難道,真的錯了?
在七大宗師疑惑間,宋晚致已經採了一朵六月雪出來,雪白的小花,盈盈的盪漾在少女的手中,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美麗。
宋晚致依舊垂眸,目不斜視的走了出去。
少女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神殿的盡頭。
而在這個時候,突然間,七大宗師猛地睜大了眼睛。
怎麼,可能?!
神獅的身軀突然間裂開,然後,無聲的化爲粉末。
數千年屹立的東西,哪怕是聖人之力也無法毀滅的神獅子,竟然在這裡,化爲粉末。
“尊上!”七大宗師忍不住開口。
一直背對着所有人坐着的黑袍老者睜開了眼睛。
他看着那化爲粉末的神獅,久久不語。
——
“這是神殿的尊上給我的?”昭後看着那六月雪。
雪白的小花,因爲在神殿的盡頭供奉着,所以,便顯出一種異樣的生機出來。
宋晚致點了點頭:“是,尊上讓我入了神殿裡面採的。”
昭後看着那小花,然後將它放在旁邊,接着道:“改日得去感謝尊上一番,即便他並不怎麼需要。”
宋晚致只能應答道:“是。”
昭後坐在桌案前,拿起那小小的菱花鏡,對着自己照了照,然後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又長白頭髮了,來給我看看。”
宋晚致走過去,然後跪坐在她的後面,伸手,撥開婦人的發。
宋晚致的手一頓,密密麻麻的黑髮間,安然的躺着一絲白髮。
一瞬間,少女刺痛了眼。
宋晚致道:“要不要爲皇后扯下來?”
昭後笑了笑:“無事,也不會有人在意。”
當初那個對鏡貼花黃的年輕婦人,不過是爲了裝飾給自己心愛的人看,而現在,心愛的人都已經不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沒有絲毫的意義。
昭後微笑道:“人有的時候,還需要些印記,才能證明自己曾經活過,若是一成不變,那便沒有任何的意思了。”
宋晚致微笑道:“您說得對。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昭後搖了搖頭:“悲歡離合,人之常情。生老病死,人之所欲。”
宋晚致沉默。
昭後站了起來,道:“生老病死,剔除二字,不過生死。然而這生死二字,卻又是這時間最大的慾望。古來有求長生者,百姓有祈求家人安康者,他人有救其病危者,無論種種原因,都是爲了生死。追名逐利若無生命,到手如何?情愛纏綿若無生命,相成如何?權勢滔天若無生命,權柄又如何?”
宋晚致聽了,沉默不語,最終也只是微微一笑:“那我還是看不透的好。”
生死生死,若是看心中所念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無動於衷,那樣的看破,又有什麼意義?
三千紅塵便是那空門所謂的泥沼,也情願陷入裡面而不願清醒罷了。
昭後也笑了:“是呀,看透又有什麼?還是不要看透的好。總要順着自己的心意活一回,即便一敗塗地,也是此生無憾。”
宋晚致看着昭後的臉上露出笑意,也笑了。
昭後今日似乎興致頗高,對着她道:“走,我們去喝粥。”
宋晚致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昭後愛喝粥了,以前的時候都是她熬粥給她們喝,裡面蓮子去苦心,百合正鮮嫩,卻只是看着她和蕭雪意喝下。
兩碗白粥放在面前,昭後道:“吃來吃去,反而還是這種不加修飾的來的真味。”
宋晚致面對昭後毫無壓力,或許對別人而言這是至高無上的皇后,然而在宋晚致眼底,這只是曾經一個將她照顧的無微不至的如母親一般都人物。
宋晚致喝着白粥,不由想起蘇夢忱,嘴角也慢慢的浮起微笑。
昭後笑問:“在想心上人?”
宋晚致的臉微微一紅,然而,還是輕輕的點了點頭:“是。”
昭後笑道:“那時候我還是小姑娘,大概也是如你這樣,想起這個人滿心滿眼的都是他,只覺得高興。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很愛很愛這個人了,你很好,不必兜圈子,簡簡單單的明白,簡簡單單的生活,剔除了所有身份和容顏,也不過是彼此之間和天下夫妻一般都二三事。”
宋晚致頓了頓,將一口粥在脣齒間細細的捲過,道:“您說的是。”
吃了一碗粥,昭後站了起來,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去睡一覺,不要認爲自己年輕便不愛惜自己,你們呀,別讓人太操心,其實父母的心願都很簡單,不要你多大本事,那些不過錦上添花,最希望的,不過人生在世,平安二字。”
宋晚致呆在那裡,心底泛起些微的酸澀之意,只能低着頭,對着昭後道:“您也是。”
昭後嘆息一聲,然後站了起來,朝着前方走去。
孤孤單單的一個影子,落在那青石板上,孑然一身。
晚上睡覺的時候宋晚致終於還是忍不住在昭後的外面轉了轉,她依舊按着平日的作息,宋晚致潛進去,走到她的牀前。
小的時候昭後想要抱着她睡,便被昭帝不放心的囑咐:“你去抱阿晚睡覺,也不知道會成爲什麼樣,你平日裡都還要人抱着呢,常常睡得半邊身子都在外面。”
宋晚致垂眸一看,就看見昭後果然睡得半邊身子都在被子那面,一時之間,卻又生出些微的恍惚,眼底終究有了些微的淚意,爲那些時光離去而生出一些悵然和無可奈何。
她伸出手,替昭後理了理被子,手離開的時候聽見昭後咕噥了一聲,喊的卻是昭帝的名字,頓時心底又涌出無數的滋味,然而到了最後也只是收回了手,站了一會兒,轉身而去。
外面月明星稀,夜裡已經有蟬在鳴叫,不知不覺,六月將盡,七月流火。
宋晚致低頭,看見黑暗中一個小東西站在那裡,一雙古井不波的狐狸眼看着她。
宋晚致走過去,將它抱了起來。
“你在等我嗎?謝謝。”
人有時候總會生出莫名的孤獨感,然而,卻總有陪伴。
——
宋晚致常常會擡起自己的手指,大概是那所謂的“龍之精血”的作用,即便是蘇夢忱不在身邊,她依然能夠感受到他的存在。
那是一種鮮明而溫暖的印記。
於是,等待和思念也顯得不那麼難熬,大概是知道有個人在遠方,從未丟失,心心念念,卻不必沉淪。
而七八月的時光被夾在蘇夢忱寄來的書信裡寄來,那些經年的客路也顯得異樣的溫柔。
有時候寫的是路中所見的人事,有時候寫的是夕陽下的一縷薄光,而有時候青鳥銜來的,不是信箋,而是一枝將要枯萎的花,更有的時候,落到她手上的,不過是一片雪白的宣紙上那翩若驚鴻的兩個字——晚致。
晚致。晚致。晚致。
似乎輾轉流離間,也能感受到這兩個字從男子的口裡吐出,如捻破剎那的春息,於咫尺間化爲一朵花,在心間慢慢的綻放。
於是見着這些字也會緩緩的溢出微微笑來。
不必去過問他辦的事情怎麼樣,因爲知道,無論結果如何,都只是讓自己走過的路途不必後悔罷了。
而呆在昭後的身邊,對她而言,不過是日常的瑣事,整個國家都以一種既定的軌道慢慢的向前,而除了那些關於國家政務之外的事情外,昭後會拉着她去看日出,她說她不看日落,只看日出,有時候會和她一起下一盤棋,昭後的棋藝一般,只是走得心態平和,一子落下滿盤皆輸卻也只淡淡笑着掠過,而更有的時候,她會握住她的手,囑咐她穿好衣服,睡好覺,吃好東西。
那個時候,她看向宋晚致的目光,宛如一個母親。
就像當初她落入神殿的寒淵裡凍得三天三夜不醒來,她在牀前握住她的手,急的眼淚都落了下來,一滴滴滾燙的打在她的手腕上,熱烙至今。
以前覺得和昭後的相處不多,但是現在想來,卻突然間發現,那些點點滴滴的小事,再回首,卻似乎成了記憶裡最讓人難以割捨的部分。
——
九月來臨的時候,昭後拿着走着沉沉不語,宋晚致替昭後端上一口一杯苦茶,輕輕的放到她面前。
“出了什麼事兒?”宋晚致開口問道。
昭後站了起來,然後將奏摺扔在了桌案上。
宋晚致垂眸一看,卻是有關昭國的軍隊,昭國因爲有耶河爲屏障,外面的地方無法進行侵略,所以近三百年來,昭國根本沒有大型的戰事。
但是在昭國之外,畢竟還有許多小族,他們各自爲政,卻也依附昭國,只需要每年給昭國獻上供奉就可以。而現在事情卻頗爲不太平,因爲在昭國西北,有兩個小族不知道用什麼籠絡了駐守的一處軍隊,竟然在開始在偏僻處不斷的開闢自己的版圖,這顯然有國中國的心思。
任何一個有作爲的執政者,都絕不會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昭後看着宋晚致,開口道:“這件事,現在還需要你去一趟,拿着聖旨去,能不動武,還是不要動武的好。”
宋晚致微笑道:“遊思知道了。”
昭後拿了旁邊擱着的一個茶壺,然後替宋晚致倒了一杯茶,遞了過去:“路上,注意身體。”
宋晚致雙手接過,微微一笑,看着那一杯清茶,最終還是喝入口中。
她轉身,略微走了幾步,便被昭後叫住:“過來,孩子。”
宋晚致停下,然後回頭,走了過去。
昭後站在石階上,拔下自己發上的烏木簪子,然後將宋晚致發上的那根玉簪收了起來,接着將她的發挽了起來,用自己的這支烏木簪子挽住。
“沒什麼可以送你的了,記住,趕在年底回來,年底有千秋宴,那是昭國最熱鬧的時候。”
宋晚致微笑着點了點頭。
昭後摸了摸她的發:“去吧。”
宋晚致對着她彎了彎腰,接着,拿着聖旨,向着外面走去。
少女的背影在昭後的面前漸漸的遠離,她看着她,注目着她離開,擡起手來,似乎還能感受到少女那柔軟的發。
依稀如舊時。
然而,她最終只是揹負着手,然後站在了那裡,站在這空蕩蕩的皇宮裡,看着自己的曾經伴隨着宋晚致的離開而徹底的消失不見。
悲歡離合,人之常情。
生老病死,人之所欲。
還是,不要看透的好呀。
——
神殿裡,青煙嫋嫋,山峰穿插而出,小亭獨立。
有人站在那裡。
“你覺得,她會死嗎?”
“這要看,昭後會不會動手了。”
“她呀,她有什麼捨不得的呢?你可別忘了,當初,若非她的兒子,宋晚致這條命,恐怕早就不在了。”
“是呀,誰能想到,那樣一個皇后,竟然能親手將自己的夫君害死,便是自己的兒子也不管,而養在她身邊的小姑娘,更是被她逼得走投無路,受着那般的折磨。若非尊上出手,恐怕,墳上的青草都不知道長了好幾尺。”
“這真的是個厲害的女人呀。”
“是的,太厲害了。”
------題外話------
時間真的是個很神奇的東西,以前看了不覺得如何的東西,如今再看,卻又有另外的感覺~
比如紅樓,小時候拿言情小說看,後來當百科全書看,以前喜歡葬花吟,現在卻喜歡前面的那“陋室空堂”那一段~
——
謝謝票票~其實最近心情實在太緩了,緩的都不知道該如何寫下面那些緊張的~嗯,阿吹努力調整~
時間不穩定,自己都知道是致命傷~抱歉~
158**0960 投了1票
185**7966 投了1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