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車,一路下山。
夜已經深了,依然慢行。車上一開始還有說話聲,笑鬧聲,漸漸地就悄無聲息,不是着了就是半夢半醒的萎靡着。
高力強始終坐在那邊的副駕座上,抽着煙提神,每過一會,就站起來把我眼前模糊的玻璃擦乾淨。後來我即使強打精神也有些不濟了的時候,他就每次也把自己那塊擦出一片來,跟我斷斷續續地絮叨着:小心,前面彎道。
這要慢。。。。。。再慢一點。
你還行嗎?
我甩甩臉,使勁睜大了眼盯着路面:。。。。。。行,當然行。
不行,咱就停一下,讓你合合眼。
。。。。。。,不用。
我們都清楚,夜霧中下山本來就挺危險,特別是溫度一下來,地面的溼氣結了薄霜,和輪胎之間的摩擦力就打了個折扣。所以這時候真是得萬分集中注意力,一點都不能分神。象我現在這樣的狀態實在是很糟糕。好在前面一上一下的已經把路摸了個大概,心裡也不算特沒底。
至於壞車,前面上山的時候,我問過高力強。他說,已經跟黃姐打了電話,讓她明派人和租車公司的人一起上來。幸好,我們當時停的地方是半山腰的一個平臺,也不算佔着路。但是接下來他就批評我,說:本來打算派別人下山的,這隻有你一個人有照能開大客,最應該保持體力的就是你,你主動跳出來算那出啊?這車出了故障,又不是你的原因,誰也沒怪你,你內疚個什麼勁呀。
我心想你眼神還挺厲害,嘴上說:我那知道你這麼想呢,你又沒攔着我。
高力強騰地就火了,說:奧,你顛得比兔子都快,我倒是想攔呢,話還沒張嘴,人就沒影了。我知道你是不是就想跟人悶得密呢?我怎麼說啊,我怎麼攔啊,我連再派個人下去都沒人願意了呢。
我一聲不吭地悶頭開車。
你還挺有理呢你,我告你,我看你這上竄下跳的,呆會哪來的精神?!
。。。。。。,我咬着牙較勁:你放心,怎麼地也不會把你們帶溝裡!不會讓你在洋鬼子面前丟這個人!
終於把歐資團送到了白都國際大飯店。
一停好,我就不行了,從高高的駕駛座上跳下來,蹲在露天停車場的水泥地上點了根菸。高力強留了幾個人去安排一切。房間和晚宴是早定好了的,跟胖團長下來客氣了幾句,自有人去拖行李不說。
剩下的人說好了得先拉回公司,大家再分道揚鑣。有家離的近的也就打了個招呼,直接走了。
高力強把該囑咐的囑咐了,又笑着虛踢了其中一個傢伙一腳,跟衆人吼:你們回去給我休息好了,別耽誤明下午2號現場的試運行!
我看了看錶,已經快三點了。
高力強轉了個身四下一望,找着我了,就往這邊過來。還沒到呢,忽然一個人影飛快地跑來,彎下身就在我臉蛋上奔了一下。
啊?我一擡頭。
蘇三衝我笑了笑,揮揮手:拜拜。又跑遠了。那邊燈火通明的地方,遠遠地傳來一片笑聲。
我摸着臉蛋看着她的背影,有點發呆。
走了。高力強在五米開外喊了一聲。
一路開回公司。沿途有二三個人下了,等到公司門口就剩下五個人。
辛苦了。好好休息,明還要繼續啊!
高力強笑着衝他們揮手。
我看着他站在門邊的輪廓,心想怪不得事業部的精英們一個個在公司都眼高於頂的卻都對他挺服,這小子對他們真是從來也沒擺過臉啊。合轍他只拿這半邊壞臉給我和陳向陽看,拿那半邊好臉給別人看,加一塊,他就是二皮臉啊他!
果然這二皮臉一扭過來,那邊陰的就衝着我了。
高總,我把您也送回去吧。
你開到大路上,我去攔一計程車。
那何必呢?我挺不解:我送你也不費事啊,現擺現的咱不就是的哥嗎,除了這車大點。
我說了要回去嗎?
啊?我一聽就愣住了:怎麼着?你還打算跟我一起去還車啊?
叫你開你就開。高力強在中間的走廊上巡視了着看有沒有拉什麼東西,一邊不耐煩地回我。
你。。。。。。你回去吧,這麼晚了,明你不還要盯現場呢嗎?試運行,大事啊。再說了。。。。。。家裡不還有人等門呢嗎?
你管那麼多幹嗎?關門。高力強的老總派頭又出來了。
我很聽話地按鈕,吃一聲。高力強從後面跨欄翻到副駕座上,一揚下巴:開車。
開上大路,路過一家24小時便利店,高力強下去買了點吃的和兩條煙。
我搖搖頭,餓過了點了就真得什麼都不想吃了。
他也不管我,自顧自地吃了個稀里嘩啦,完了擦了擦嘴:到前面環球會議中心的時候停一下。
環球是全城的標誌性建築物之一,象個圓頭錐子一樣插在地面上。無論在城市的哪個角落,一仰頭沒什麼東西擋着的話都一準能看到它。我們老戲說:都說咱們這個城是個公的,看見沒,這麼大的把兒給這沒日沒夜地勃着呢。現在我們就停在它碩大的根部底下。一路衝着璀然的輪廓而來,到近前反而一團漆黑了。門口留着很大的空地,栽着滿滿當當的樹,枝杈茂密,灌木叢中的聚光燈在裡面閃着重重綠影,金鈴子隱在暗地裡起勁地刷着鍋碗瓢盆。
高力強撥了手機,向上仰望。過了會就喂了一聲。
是我。。。。。。還挑燈夜戰呢?。。。。。。你悠着點。。。。。。我沒什麼事,就是一天都沒打通,我問問看怎麼回事。。。。。。關機開會?操,審計署什麼時候改規定了?事物所這幫孫子都關機了?喝,挺當回事的嘛。我?我馬上就回去了呀,對,明繼續。。。。。。一切都好,你放心吧。。。。。。我不說了一切了嗎?包括他,包括。放心了吧?恩,還要蹲幾天啊?還要十天?。。。。。。我沒意見。。。。。。我能有什麼意見?我有意見你聽嗎?那什麼。。。。。。我怕你太辛苦。。。。。。
然後高力強就看了我一眼。
我明白,很識相地拿了吃的,推門跳下來,到一邊吃去了。
過了會,聽到那邊連低低的講話聲都沒了,高力強遠遠地喊了一聲:上來吧。
快到出城的時候,高力強下去攔了輛車,說好了讓跟在我們後面,等還了車再把人拉回來。
我死活不想讓他跟,這沒必要嘛。
最後高力強一瞪眼:廢話,我工作證和身份證還壓在那呢!
我。。。。。。我幫你拿回來不一樣得?
高力強扭頭就上車了,撂下一句:你開吧,我有話跟你說。
出了城就上了高速公路。我開着車窗,夜風獵獵地吹進來,吹的衣角象面旗幟,一會飄起來,一會蕩下去。開出幾十公里了,高力強還是隻抽菸不說話。
我等得都以爲剛纔是我聽錯了,一個勁地掏耳朵。
你這什麼習慣啊?邊開車還邊挖耳屎?高力強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是不是剛纔聽到有人說,有話要跟我說啊?我反問回去。
沉默。
那什麼。。。。。。陳總在環球幹嗎呀?
專題審計。。。。。。高力強捏着煙看着前面,過了會說:這次上面下來不少人,挺大的一個組,在環球蹲點。已經關進去好些日子了,真。。。。。。真夠他受的。他不勝其煩地揉了揉額頭。
這。。。。。。這個點還在忙?
全陪啊。近三年的帳全抱過去了,壘起來能有房門高,一個月內要出報告。。。。。。高力強一巴掌拍在車門上:陳向陽這個笨蛋,述職的時候逞什麼能呢。人家說要審計那是明着叫板呢,這漫天要價你可以就地還錢啊,他不。我這還沒還價呢,他就頂着上去了。審吧,身正不怕影斜,審完了堵嘴,狗屁!只有他這傻瓜纔會相信這些歪理。人就先審,扒下你一層皮再說。
啊?
再說了,總公司有你陳向陽盯着,可能沒什麼,那分公司呢?誰下面沒有幾本帳啊。。。。。。。我,我想起來我就。。。。。。高力強氣起來拎着煙的手都抖:還叫我回避,我真是。。。。。。我真是。。。。。。
我也說不出什麼,只能聽着。除了聽着,還是聽着。
沉默了一會,高力強長出一口氣:唉,算了,不說這個了。。。。。。那什麼,我跟你說,蘇珊是個好女孩。我去年上維也納開會的時候跟她一塊呆過幾天。人很熱情也很天真。歲數不大也沒經過什麼事。。。。。。
你。。。。。。你冷不丁地跟我說這個幹嗎呀?
你說呢?
我不說話。我說什麼呀我?
高力強好象考慮了半天,仔細斟酌着怎麼措辭,最後說:你。。。。。。恩——哼,他清了清嗓子:你自己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什麼呀?!我不耐煩地說。這小風一吹,肝火就上來了,忍了忍沒忍住,看來回頭還是得把那六味地黃丸拿出來嚼巴嚼巴。
你。。。。。。高力強欲言又止:你知道你該想清楚什麼。
我不知道。
你別裝死了啊,咱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他這就又來勁了。
嘿,我怒極反笑:有你這樣的嗎?你又不說什麼,完了還給我扣一個我就該知道的帽子,憑什麼呀?
憑什麼?就憑我。。。。。。高力強忽然住口不說,頓了頓沒好氣地:我告你,你能行就行不行就算,別耽誤人家。
我說你還講不講理啊!我勃然大怒:什麼叫我不行?奧,我不行你行?
你這話什麼意思?高力強刷地就變臉了。
其實我心裡有點後悔,不應該不應該,再來火這個雷區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碰的,特別是這種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的話,容易鬧誤會。但嘴上一時還伏不了軟:我什麼意思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你別裝死了啊,咱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師夷長技以制夷。
高力強被我將了軍,想不出詞來,只好瞪了我半天,我只盯着前面裝沒看見。過了會用餘光瞟了一眼,那刺蝟自己沒勁了,放鬆了豎起來的倒刺,整個人賴巴巴地倒在座位上,把腿翹起來,去夠前面的擱臺。夠了半天夠上去了又掉下來,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地跟自己較着勁。
忽然一下,我就心軟了。一肚子糨糊的莫名之氣也象被扎破了的氣球,全撒掉了。
得得,我沒別的意思,你別想歪了。我就是覺得你這國際婦聯主任的手伸的也太寬了點吧。
刺蝟又改歪脖樹了。
你也說人熱情,現在不地球村了嗎?都一個村子裡的,我好意思拒人於千里之外嗎?我頓了頓,繼續說:我就好意思也架不住咱這魅力,太多了實在裝不下呱唧呱唧地往外鬻啊。
我特意把這個外字拉了個長音。
哼,你就臭現吧你。歪脖樹自己糾了扁,轉過臉來挺嚴肅地跟我說:我告你,人可今下午就來問過我了,問你結過婚沒,有沒有女朋友。我就實話實說了,按我的瞭解,你應該是沒有。。。。。。我這話沒錯吧?
我心說怪不得,她再回到車上來這眼神都不對了呢。原來是你這給我漏的題。伸出一隻手在臉上虛抹了一下,反駁回去: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呢?
啊?你有?這下高力強愣了,怔了怔說:那你住院怎麼也沒個人來看看你啊?一個人躺在那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
心裡一陣發緊,抽了兩下:。。。。。。你怎麼知道沒來看過啊?
那。。。。。。那你怎麼不早說啊。早知道嘛,這陳向陽何必吆喝我去給你緊忙活,又打豆漿又租書的,不多餘嗎?
差點誤踩了剎車,這要急剎住,跟在後面的那哥們非撞上來不可。趕忙鬆開腳,定了定神。
不錯,早該知道了。再清楚也沒有了。好端端地他怎麼會知道三子在哪擺攤,好端端地他怎麼會有這個心思去找書,好端端地他怎麼知道我癢的六神無主煩得七竅生煙。那天晚上多半。。。。。。也不過是落下了膜裡變成麻木的刺激。不在意竟然以爲路上是全黑的。天空也是全黑的。世界上假如還有一點亮,是不是也就是我這平行射出的兩盞燈?一盞在這邊,一盞在那邊。
看着前面拍了拍臉,別睡:。。。。。。我是說,我已經把丫給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