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曦光還未通透, 晨風吹來也滲入了秋季的涼意。遠處像是起了薄霧，朦朦朧朧地看不清較遠的事物，唯有東邊處起了一點通紅, 淡淡的, 淺淺地嵌在白茫茫的天際, 仿是一張白色的宣紙上畫下的一筆紅磨。
慕晟風從府裡出來的時候, 擡頭望向東邊, 目光停在了那裡，心口處忽然悶悶的，透不過氣來！那些久遠畫面就這樣透過一層又一層的薄霧籠罩了下來。他記得那日母親帶着他離開皇宮的時候也是在這樣的一個早晨, 那晨霧似乎還要再大一些，就連近處的事物都要眯起眼睛看很久才能辨認出來。
他坐在馬車上, 掀起簾子, 一直看着那座高高的琉璃色的宮牆一點一點地從他的眼前退去, 連同宮牆上那個小小的紅色人影和那熟悉的帶着撒嬌的喊聲。也幸虧那日她穿了一件紅色的夾襖，似乎是連外衣都來不及套上就跑出來的。
那日他一直默默地跟在母親身後, 整理行裝，安頓到馬車上，繁瑣的事情很多。可是隻有他自己心裡知道，他是多麼想讓那些繁瑣的事多一些再多一些。他本也不存着什麼希望可以看到她，本來她年紀還小, 甚是喜歡睡懶覺, 這麼早的時辰, 他是怎麼也不會想到她就這麼跑了出來, 一直跑到了宮牆上, 才朝着那輛馬車不停地喊着：“晟風哥哥！晟風哥哥！”他剛踏上馬車的腳步就這麼停了下來，回頭的時候卻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什麼都沒有。他心裡頓時慌了起來，彷彿再也找不到她了，他覺得自己很狠心，就這麼把她一個人扔在了那裡。他一直記得那片白霧中的那一抹極淡的紅色，以及馬車遠去當他只能看見一片白霧時，還能依稀聽到遠處傳來的一聲接着一聲稚嫩的聲音已是帶了委屈的哽咽。
他想起彼時她還在他的懷裡，睡意朦朧中輕輕呢喃的聲音：“若是有一天晟風哥哥不在了，小七也會難過的！”他微閉上眼，似乎還能記起她的手輕輕扯着他的衣袖，腦袋歪着，靠在他肩頭嬌俏可愛的樣子！以至於那一幕在以後的歲月裡總是會不時地在他的夢裡出現，他總是站在遠處，看着那個小小的紅色身影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晟風哥哥！晟風哥哥！”一聲又一聲堅持不懈地叫着他的名字，從撒嬌到委屈，最後微微哽咽。而他只能那樣遠遠地看着，隔着那大片大片白茫茫的濃霧，他始終找不到她。直到後來，他終於明白那是一種預兆，那一年他轉身離去，她終於再不肯見他。
那時他已是十五歲，初懂□□，於是不自覺地將她刻進了心裡，而她才七歲，只知道依賴他，只知道他離開她會難過，卻不知道原因。豆蔻年華，誰許給誰的天荒地老；年少輕狂，誰原諒誰的不期而別。
“晟風哥哥！晟風哥哥！”最近他總是出現這樣的幻覺，自從知道了那件事以後，他總是自欺欺人地想着也許她沒有死，只是和他一樣生活在某一個他不知道的世界上。他自嘲地搖了搖頭，準備踏上馬車上朝。可是那聲音卻離他越來越近，近到幾乎已經到了身邊。他彷彿是受到誘惑般，猛然轉過了頭。那一剎那，他的眼睛亮如星辰，猶如天邊最亮的那顆啓明星。他覺得世界上真的有奇蹟，那片白茫茫的霧中真的出現了一個火紅的身影，一點一點慢慢朝着他走近。他一動都不敢動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乎睡夢中他每次動一下，那個人影只會離他遠一分，所以這一次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他只知道不能動，他不能再讓她走。然後，慢慢的越來越清晰，白霧中終於映出一張熟悉的臉，因爲跑着過來，臉色紅撲撲，她晶亮的眼眸裡慢慢都是急切，手中還拿着一件較厚的外衫，看到他時，眼裡有掩飾不住的欣喜：“晟風哥哥，總算追到你了，餘老爹說，今天起霧，早上的天氣會很冷，我給你送衣服過來！”
那一刻，他終於看清不是她，可是爲什麼連聲音都那麼相似，軟軟的，溫溫的，總是不忍拒絕。他下意識地接過那件外衫，冰冷的手指觸到她掌心暖暖的溫度，原來她是跑着過來的，手心處已是出了薄汗。他彷彿不受控制般，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彷彿是對着記憶中的她，輕柔道：“快進去吧！小心着涼了！”
她對他歡快地笑了笑：“我哪有那麼嬌弱！”可是說話間手朝他搖了搖，卻是很聽話的轉身回去了。
他卻一直沒有動，站在那裡，看着她的背影一點一點地消失在那片白霧中，漸漸地只成了一個紅色的點。那一霎那，他忽然開口對着那遠去的人影喊道：“雲兒，你願意嫁給我嗎？”
那紅色的點似乎頓了一下，不一會兒卻以剛纔更快的速度朝着遠處跑去了。慕晟風微微撇了一下脣角，卻沒有成功地露出一絲笑意。他只是覺得心底空落落的，彷彿有什麼終於從生命中漸漸褪去，而他卻無力阻止。
“晟風哥哥！我願意嫁給你！”
是誰在回答他？他怔怔地望向遠處，一瞬不瞬，可是那裡依稀只剩下淺淺的一抹紅色，最後終於湮沒在那一片白霧中。茫茫天地之中，他的耳邊似乎一直迴響着她的那一句：“晟風哥哥！我願意嫁給你！”
“小七，你呀，老是這麼粘着你的晟風哥哥，以後嫁給晟風好不好？”
“什麼是嫁？”
“嫁人就是以後你就可以和你的晟風哥哥一起生活了！”
“以後會一直一直都在一起麼？”
“是啊——”
“嗯！好！我願意嫁給晟風哥哥！”
“哎呀，跟姨說可沒用哦——你晟風哥哥就在那邊，要對着他說！”
“晟風哥哥，我願意嫁給你！”
“呵呵~~~，你這小丫頭弄得咱們的晟風臉紅了呢！”
“晟風已經十四歲了，姐姐可別再逗他了，他呀，指不定已經看上其他的姑娘了呢！”
“來來來，晟風，告訴你娘和藍姨，你有沒有看上別的姑娘？”
“什麼是看上別的姑娘？”
“看上別的姑娘就是——小七你不能再嫁給你的晟風哥哥了！”
“不要！晟風哥哥，我願意嫁給你！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呵呵~~~~~這小丫頭——”
“對不起！”他忽然低低地呢喃，“不管是遺忘或者記得都是那麼累人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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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她！慕晟風站在那裡，一直看着那個黑色勁裝的男子將她拉走，然後漸漸的消失在他的眼前！她不是！她不是小七！可是爲什麼看到她那樣站在煙波亭畔的時候，他的心忽然會那麼酸澀！看到她臉色蒼白的躺在牀榻上的時候，他會突然覺得恐慌，就如同那次她忽然對他說，慕晟風，對不起，我不是你記憶中的寧小七！
那麼到底誰是？誰纔是記憶中的小七？是因爲那顆年少時曾經心動過的心還在她的體內，所以他對她會有一種莫名的熟悉麼？
“相爺，如此犧牲，你真的甘願麼？”寧靜的偏殿中，一身青色長袍的男子忽然出聲問道。
“沒有犧牲！”慕晟風沒有回頭，卻已經猜出了來人的身份，“顏清，西鸞只剩下你，我，她了！我不能再讓她出事！”
顏清皺了眉，不解道：“你不是說，她不是麼？”
慕晟風卻淡淡一笑：“不，她是！她血液裡流的是西鸞人的血！”
“那爲何不留住她？”
“我不過是屈從於現實！留住她未必是幸福，放她離開未必是不幸！”
顏清望着那個慢慢遠處的人影。暮色中的那個身影挺拔修長，今日是他成親的日子，也是他送另一個女人離開的日子。他輕輕地哼了一聲，極輕地吐出一句話：“那書房中掛着的畫像算什麼！”
後來，當顏清看到慕晟風輕柔地摟住身畔的女子，當他看到慕晟風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世時眼底散發的光芒，他忽然很想知道，人這一生中究竟可以愛上幾個人？
也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明白了當日慕晟風的那句話，放手也是放自己自由，人這一生中總會遇過一些人，愛過一些人，傷過一些人，負過一些人，然後慢慢地懂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