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挺大啊,你這是現代表面,傳統至上啊,很有創意。”
左南下指指單勇一身西裝革履和不搭配的鍋蓋頭取笑道。
“左老,不知道您方便不?要不方便我隨後再來。”
單勇笑笑,幾分不好意思地說着,手裡捧着木盒子。
那頑音也似的左南下不悅地說了句:“什麼話嘛?我正悶得發慌呢,進來進來,咱們同好之人都有口福啊,我剛準備沏杯今年的秋茶,咦,你就來了……單勇啊,怎麼就你一位呢?大鵬同學怎麼沒來,對了,他怎麼樣了。”
“呵呵,當城管了。”單勇道。
“哦,哈哈,偉大的時代,造就偉大的職業,挺適合大鵬的。坐…”左南下坐下來了,矮几旁,茶几上放着一套頗爲講究的旅行茶盤,純竹製的,綠瑩瑩看着格外養眼。幾個酒盅大小的茶碗,卻是晶瑩剔透,煞是好看。桌上的熱水呼呼開着,取水是桶裝的農夫山泉,邊洗杯左南下邊看着表情有點怯意的單勇,笑了。
很玩味,而且很可笑,甚至帶着幾分戲謔,不過他卻隱藏着這個發現,故意問着:“單勇啊,你帶什麼來了,又準備拿點便宜土特產哄我老頭是吧?”
“呵呵,我倒想送點貴重的,您不稀罕呀。”單勇道,開着盒子。
左南下笑道:“就土特產我也未必稀罕呀,好歹我也是潞州人,看不上,一律拒收啊。”
“您要拒收,我還真不敢放下。”單勇笑着道,對這個似乎很有信心,而且這信心又逗起左老頭的好奇了,支着脖子看,單勇故意放慢了動作,掀蓋的一剎那,卻很快,也在這一剎那,左南下眼睛一直,愕然不已了。
食盒五格,青黃白綠紫層次分明,開盒跟着炒香撲鼻而來,左南下深深一嗅,眼睛亮了。單勇遞上來時,老頭如獲至寶地拿在手裡,或者說,把這土得掉渣的東西當寶了,不但當寶了,還撮幾顆,放到嘴裡嘎蹦嘎蹦咬着,邊咬邊說着:“小玉茭、大黃豆、高粱、棋炒、胡麻籽,嘿嘿,這過去小炒雜糧有個名堂叫‘五子登科’,這些小玩意還真不好找了啊。”。
“您老真是博聞強志啊,神農五穀宴開席前的解饞小炒,特別是棋炒和胡麻籽可不好找了,還有這種農家肥種出來的黃豆,都是精挑細選的。”單勇來了個老王賣瓜,左南下吃得津津有味,驀地聽得水開聲音,單勇趕緊起身,拿着壺,左南下接到手裡,投着茶葉,洗杯、過濾、進碗,新茶就着小炒,這爺倆吃貨美格滋滋地啃上了。
不得不讓人羨慕老頭這身體,七十開外了,這磨牙的小炒愣是吃得津津有味,不但牙口好,而且心態也好,看着這樂天的作派都不得不讓人有折服的感覺。兩小碗濃茶下肚,左南下突然問了句好奇怪地問題:“你會喝茶麼?”
“這不喝着嗎?”單勇放下小碗,訝異道。
“你這叫牛飲……來我教你。”左南下道,又是一股白練介似的熱水進蓋碗,教着單勇道,鐵觀音的每道浸泡時間要把握好,出茶要穩、要快、一反手腕,已經見色的茶水通過濾網進了公道杯,稍作沉澱,傾進茶碗,又教着單勇道:“一嗅、二啜、三品、四飲……”
邊說邊深嗅了嗅,輕啜着茶水,單勇如法施來,一嗅時,果也有濃郁的茶香,似乎嗅比品感覺更甚;輕啜時,齒頰帶着熱度和茶香慢慢綻開了味蕾,和嘴裡的小炒香味卻是相得益彰了,這閒情雅緻要是細品麼,倒也好玩得緊,嚐了若干,單勇笑道:“最舒服的感覺是嗅香、最清晰的感覺是品,前味稍苦,不過回甘出來後很舒服,叫苦盡甘來吧?”
“對,孺子可教也。”左南下樂了,豎着大拇指誇了個,直掰扯着:“這茶字怎麼寫,簡單解釋就是人字,在草木之間,一棵茶樹啊,吸山川之精、日月之英、風雨之靈而凝聚成這顆粒飽滿的茶葉,這個品的過程,就如同你感覺草木枯榮的一季,先嚐味苦、後嗅清香、感之馥郁、回味無窮,這是個平淡而又跌宕的過程,你是什麼樣的心境,就能嚐出什麼樣的味道。”
淺顯,很容易明白,不過同樣很深奧,需要用很虛無的心境去體會,單勇蹙了蹙眉,以他靈敏的味覺,此時嚐到更多的是苦味,一種嗜好在你未適應之前,怕是無法享受到其中的樂趣。
左南下可是位吃貨集大成之家,看單勇這樣,得意地評判道:“你現在嚐到的應該是苦味,功夫茶你沒幾年功夫入不了門,所以,你剛纔雖然說對了,但言不由衷。對不對?”
委婉的拐了個彎,也許是要引起“言不由衷”這個詞。單勇愣了下,看左教授時,老頭臉上浮着狡黠的笑容,這個時候,單勇八成也猜測到左教授似有所指了,不知道他對自己的事瞭解了多少、也不知道對他和師姐之間已經斷音訊是否知情,只不過泡妞嘛……總不能曲線救國泡到人家老爸頭上吧?一時間讓單勇找不出合適的言辭來了。
好半天,單勇笑了笑,不敢接話頭了。左南下似乎從單勇表情中看出點什麼,很是一副理解的樣子,又傾一碗茶,酒盅似的小茶碗傾得滿滿當當,不溢不流,單勇知道這老頭的眼神可沒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不但看物準,怕是看人也很準,這不,笑吟吟嘎蹦咬着小炒,像是很羨慕地問:“咱換個話題,我說小夥子,是不是賺了不少錢了?”
“嗯?”單勇咦了下,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道:“有點,沒多少。”
“那恭喜你走上康莊大道了啊。”左南下道。
“左老您笑話我吧?其實有些事我沒法說,不過……您是不是聽到什麼傳言了?”單勇訕笑着,拐彎抹角套着話,卻不料左南下搖搖頭道:“我還需要聽說嘛,看你一眼就看得出來?”
“看出來的?我這樣……像賺錢的樣?”單勇納悶了,雖然刻意打扮了一番,但僅限於禮貌,就這身西裝還是開業時候置辦的便宜貨,理論上就火眼精睛也不至於能看出這是個灰色收入不少的打扮吧?
“我告訴你我是怎麼看的。我只知道你打架進了派出所,而且還住院了對吧?”左南下直接問,單勇點點頭,正揣摩怎麼搪塞的時候,卻不料左南下說得是另一茬,擺活着:“已知你受傷,而現在我看到的是你自信、從容地坐在我面前,這都不用思考應該判斷得出,你不但沒有被擊垮,反而逆勢站起來了,所以我想,你應該賺了不少。”
笑了笑,不得不佩服老頭的眼光犀利,錢是英雄膽,沒錢的慫人樣和有錢的自信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這倒不至於讓單勇驚訝,只是報之以不否定也不肯定的笑意。
也許左南下已經看出自己要的答案來了,同樣報之以理解的一笑道着:“這是好事,所以我恭喜你嘍……本來我這次回潞州誰也不準備驚動,看一看民俗文化館的項目進展,後天就走,沒想到你居然鑽空子進來了,我忘了你有個兄弟被我招募走了………呵呵,這樣也好,其實我心裡還真有幾件事想問問你,想和我聊聊嗎?”
單勇點點頭,巴不得呢。
“別緊張,男人之間的談話,不涉及女人啊,包括我女兒。其實也是幾個小問題……第一個小問題是,你現在的負疚感強烈嗎?”左南下突來一問。
單勇眼一直,沒料到老頭這麼直接,直接就刺到他心裡了,一下子愣得不知所謂了。
左南下哈哈大笑了,直笑道:“不是特定指某件事啊,你幹什麼了,我真的一無所知,也沒興趣知道。我的意思是,商人錙銖必較和學者的窮經搜典都是特性,但在咱們這個偉大的國度,你想做好一個商人,不是僅僅具有商人的特質就行得通的,得學會很多東西,比如欺上瞞下、以次充好;比如諂媚奉承、暗施手腳;比如迎來送往、打壓對手;甚至於坑蒙拐騙、假冒僞劣……即便你的神經是銅鑄鐵澆的,也會有某個因素讓你感覺到愧疚,這就是資本原罪的由來,財富所向沒有乾淨的地方,可人的心裡,總還有一塊純淨的空間……告訴我,你的負疚感很深嗎?”
想了想,單勇沒有吭聲,不過卻點點頭,很深,深得足以影響他的心理,否則就不至於連給師姐打個電話的勇氣也沒有了。
沒有責怪,當然更沒有鼓勵,左南下笑了笑,有點挽惜地道着:“現在有些人什麼也講道,於是就出現了‘商道’這個詞,這個說起來有點可笑啊,不管扣着民生還是民族的大帽子,骨子裡都是齷齪和骯髒的銅臭,再高尚的表像在人性的貪婪前也是蒼白的……如果非要講商道,我倒是也有點想法,咱們交流一下,印證一下我認可的道適用不適用你。”
單勇趕緊地正襟危坐,一副聆聽的表情,現在倒覺得,以前仰慕這老頭還是不夠,這幾句聽得他打心眼裡佩服。
卻不料道開講了,老頭卻碗着茶碗抿上了,笑着瞥眼看了單勇一眼,半晌問着:“你是不是好長時間沒去水庫玩了?”
“嗯,顧不上。”單勇道。
“那是不是好長時間沒有親手做一份美味大餐饗你的狐朋狗友了?”老頭又問。
“嗯,大家都忙。”單勇道。
“那是不是好長時間沒有和父母坐一坐,聊一聊,沒有和他們拉拉家長裡短,讓父母開心過了?”老頭又問。
單勇苦臉了,這句句問到了心坎上,猛然間發現不對了,都沒有發現這麼長時間,自己離原來的生活已經走得那麼遠了。
“還有,你是不是時常有焦慮和憂心的感覺,是不是很長時間沒有開懷大笑過了,或者,連你的味覺也退化了,很長時間沒有享受到美食之美了?吃什麼都一樣。”左南下笑了,欠着身子,坐直了。像看着位做了錯事的小孩。
單勇點點頭,兩眼茫然地四顧,方向雖然明確,但前路依然迷茫。
“那我的問題就出來了,你賺錢了,還是錢賺你了?”左南下笑着道,掰着指頭道着:“賺走了你的開朗、賺走了你的開心、賺走了你的率真……說不定將來還要賺走你的良知。”
無語了,單勇也許在心裡掙扎的正是這些,只是疏於用準確的言辭表達出來,但此時被一個並不知情的外人說得如此清楚,總有一種讓他心生凜然之感,看着左教授鶴髮童顏,好不瀟灑的做態,單勇免不了有種汗顏的感覺。
“謝謝您,左老,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些。看來我不是賺錢了,而是被錢賺走了不少。”單勇半晌由衷地謝了句。
“是我得謝謝你,熙穎媽媽去世後對她的打擊很大,也是我太龐得厲害了,她像溫室裡長出來的花朵,一點風雨也沒有經過,最親的人去世,她一直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每天以淚洗面,後來發展到精神恍惚,幾乎連我也不認識了,重度抑鬱症讓她成夜成夜睡不着,兩度割腕自殺,休學治療了一年多,還是時有復發………”左南下拭了把眼裡沁出來了淚,也許他也沒有活到超脫的份上,總還有那麼牽掛。嘆了口氣,口氣卻又輕鬆了,慈祥地看着單勇道:
“不過,她的生命裡還是出現了意外,或者是個轉機,我是怕她在家呆得無聊,才把她帶到潞州散散心,卻不料碰到了你,也許你不知道你對她的影響有多大,我倒是有感覺,她很高興,玩得很開懷,笑得很開心,甚至於有時候累得連藥都忘吃了,我們回廈門後帶她去醫院,醫生一直在追問她服了什麼特效藥,恢復得這麼快……可沒人知道,你纔是她心裡的良藥。”
左南下慈祥地笑着,好不開心的感覺,單勇也笑了,曾經的歡樂潮涌一般地在眼前、在心裡、在腦海裡回映着,那洋溢着歡笑的日子,又何嘗不是他心裡的良藥。
“好了,你的心結應該打開了吧?你可以賺錢,這沒錯。可別讓錢賺了你。你也可以有很多選擇,但不要做將來讓你後悔、讓你太過愧疚的選擇。人可以活得灑脫一點,可不能脫軌。”左南下說道,似有所指,單勇聽着,不知道這所指是賺錢還是追師姐,左南下又直接提醒着:
“怎麼?你難道不想和熙穎打個電話?即便我這麼開通,在我看來,你有朝一日成爲我女婿的可能性也不大,可我覺得人活着不需要這麼執著吧,有時候執著過頭了就是認死理了,在我看來,就成爲朋友也是不錯的選擇嘛,我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不過熙穎可把你當做她最好的朋友了,我來的時候,她很生氣,說不再理你,也不再回潞州了。”
“那……那我怎麼辦呀?”單勇知道是這種情況,有點無計可施了。
卻不料左南下促狹地笑道:“她要不在乎你,還生什麼氣……我記得我追她媽媽的時候,也發生過類似情況,比你和她現在的差別還大,後來……”
“後來怎麼樣?”單勇好奇地問,一問自己倒先笑了,後來自然是有左熙穎了。
“我當時比她媽媽大二十多歲,已經是個半拉老頭了,而且是個窮老師,還是離過婚的,照樣把一羣年輕帥哥比下去了。不過這個成功模式是無法複製的啊,我憑的是滿腹經綸和學有建樹,你憑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左南下幾分得意地道,估計有點刺激單勇向上的意思。
單勇想了想,在自己滿是好吃的腦子裡找着閃光點,看着左教授期待的眼光,半晌不確定地道:“要不,我憑臉皮厚試試?”
一言聽得左南下噗聲噴茶了,愕然地看着單勇,旋即是笑得眼成一條線了,不過他知道,憑這個優點要成功的可能性,估計不會太大。
……………………
……………………
“爸,郭局長怎麼還不來?”
陶芊鶴追問着,剛放下的電話的陶成章也有點不耐煩了,道着:“他說再等等,市裡有個會抽不開身。”
“這麼晚了開什麼會?”陶芊鶴有點不悅了,父女倆人帶着準女婿在東明大酒店門廳已經等了有些時候了,看來是心裡有事,那事還不簡單,否則不會勞煩陶總攜女兒同來了,陶芊鶴看了眼來車的方向,回頭問着男友道:“文傑,這位什麼左老,真有我爸說的那麼出名?”
“嗯,差不多,我在浙大讀書時候看過他的一些小品文,後來覺得不錯,和我的導師閒聊時才發現,我的導師居然是他的學生,不但在美學和哲學方面有不少建樹,退休後在國內外不少美食雜誌上經常能見到他的隨筆,要論份量,潞州的名人可沒人趕得上他。”潘文傑侃侃道來,聽得陶芊鶴不太相信了,翻着白眼道着:“說不定是個沽名釣譽的。”
“錯了,大錯特錯了。”
陶成章斥着女兒,直襬活着今兒沒請到市裡一些要害部門的領導捧場,知道幹什麼去了,就是去陪這位左教授去了。讓驢肉香酒店出面請左老還是郭局長的主意,說是左老要出面,能縮短驢肉香火鍋和世界的距離,沒準隨手一篇小文可比花上幾萬十幾萬的廣告費用影響還大,女兒本待不信,不過一聽介紹居然是天脊化工董事長的父親,這份量可輕不了了。直帶着女兒試圖籍着郭局長的關係照個面,套個近乎,最好能請到酒店題個詞、合個影什麼的。
商人的慣用伎倆。說了半天,都是些鑽營巴結的話,再說天脊化工在潞州早已是外聞瑕邇,這麼重的份量連潘文傑也傾慕不已,說着有心,聽者卻無意,看着女兒扭着頭不經意地看到什麼愣住了,陶成章正待再提醒幾個要點,卻不料陶芊鶴手悄悄一指問着:“爸,你看那位像不像什麼左教授?”
陶成章扭頭一瞧,正看到了大廳裡單勇和一位老人握手告別的樣子,這一驚非同小可,掏着口袋裡的照片,一對,驚訝地問着潘文傑道:“你看像不?”
“有點像。”潘文傑點點頭,這是市裡領導陪同左南下的照片,郭局長給的。
不過三個人都愣了,像目標的身邊卻是另一位,都認準的一位:單勇。
眼看着兩人告別,單勇出了門廳,沒有注意到側門恭門的這三位,下了幾階臺階陶成章還發愣的時候,陶芊鶴高跟鞋蹬蹬蹬幾步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嘴裡喊了句:
“單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