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傾躺在牀上, 眼神沒有焦點地落在遠處的百葉窗上。淡淡的光線透進來,總算不至於讓四處都是白色的病房顯得太過落寂。其實她是知道的,程子安就在那裡, 甚至只要一側過臉去就看得到, 可是到了這時, 那些心心念念想要見到他的渴望, 卻忽地全都破敗凋零。此時才知道, 原來真正的絕望竟來得如此安靜。
程子安站在門口,略微停頓了幾秒,終於慢慢地走到蘇傾身邊坐下。兩人都沒有說話, 甚至沒有眼神的交流,一個躺着, 一個坐着, 就那樣靜靜地守着眼前難得的靜謐。程子安其實很想伸手摸摸蘇傾的額頭, 只是目光觸及她纖長睫毛下閃爍不定的眼神,卻忽地想到方纔那一幕, 還未擡起的手,便再也伸不出去。
半響,蘇傾忽地把目光從百葉窗上收回來,卻也不去看手邊呆坐了很久的那人,只是仿若無人一般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那樣子, 竟似困極了打算睡去一般。程子安一愣, 心裡倏地疼得翻天覆地。她是……真的對他不再抱任何希望了麼?
意外地, 蘇傾卻忽地開了口, 聲音低啞,有着病中無力的輕微鼻音:“對不起。”程子安一愣, 正要開口,蘇傾卻緊接着又說道:“我忘記告訴葉萌我們已經分開了……給你添麻煩了。以後……不會了。”話說到最後,原本強忍着裝作清冷的聲音,卻已經如同喃呢一般輕得幾乎聽不到,即使已經費盡力氣掩飾,那份無法抹平的心痛卻仍是聽得程子安渾身一顫。
“……你就這麼篤定我們一定沒有以後麼?”少傾,終於還是忍不住伸出手幫她把眼角的一縷碎髮輕輕撥開,程子安柔聲說道,話音剛落,便感到指尖下溫熱的皮膚驀地一震。
手指在白皙的皮膚上來回摩挲,體溫裡流露出的憐惜讓蘇傾終於還是忍不住睜開了眼睛,入眼處,是雖然已經發誓要從此忘記,卻仍舊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自己無法安睡的熟悉面容。只是此時,因了連日的奔波尋找,程子安身上透着濃濃的疲倦,下巴上一茬茬的青澀,眼底數不清的血絲,卻忽地讓蘇傾鼻尖一酸,意識沒有回味過來的時候,手已經不由地伸出去撫上日思夜想的眼睛。等到回過神來,指尖已被人整個收攏緊緊地貼在了脣邊。
柔軟的觸覺讓蘇傾心底一凜,立刻就用力想要抽回手,誰知反而卻被程子安握得更緊。蘇傾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來,忍了那麼久,此時此刻因着燒得昏昏沉沉的意識再也無力約束。程子安伸手抹去蘇傾眼角大顆大顆溢出來的淚滴,越發溫柔地輕聲哄勸道:“別哭。蘇蘇乖,不要哭。是我不好。對不起。”越哄,蘇傾的眼淚卻掉得越發兇狠。程子安有些無奈地探出身子,把蘇傾從牀上撈起來抱進懷裡,讓她整個臉頰都貼在自己的胸口上,感受着她因爲發燒而變得滾燙的呼吸一絲絲貼近心底,忽地覺得自己懸了那麼久的心,終於能稍稍安穩些。
六年前她也曾經離他而去,只是那時的他,也許心裡總是知道分別的一天遲早會來,也從未想到要留她在身邊一輩子,所以即使當下那般不捨過,卻也總覺得忍忍就過去了。可是這一次,對她的想念和愛,就好像困在心裡很久的一顆種子,在G市重逢的那一刻就已經被她悄悄地撒進人生裡。日日夜夜朝夕與共地澆灌着,到最後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放不開她,而那種子也早已長出曲折的藤蔓,糾糾纏纏地牽絆着自己的所有視線。
忽然發覺自己可能又一次把她弄丟了的時候,那樣的恐慌竟是人生裡從來不曾出現過的洶涌翻騰。無法想象,如果真的再也找不到她,今後的人生該怎麼走。甚至每次略微想到這樣的可能性,便已經覺得呼吸被人扼住,胸口疼得像要裂開。所以不敢想,只能一條街一條街地找,一間賓館一間賓館地問,似乎只要自己不放棄地找下去,就總還有着一星半點的希望……當葉萌打電話來說找到蘇傾的時候,他站在喧鬧的人羣中幾乎就要落下淚來,拼了命地忍住,只是手卻顫抖地連車都發動不了。
那一刻,終於能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然後發現,沒有了她,過去的自己也再回不來。
蘇傾哭得累了,才發現程子安許久竟是一句話都不曾再說,只是輕輕地用手拍着自己的背,那樣的溫柔即使兩人在一起最甜蜜的時候都不曾有過。一時眼淚竟是再也流不出來,爲什麼……爲什麼非要到了這個時候才能用最真的心去面對彼此?輕輕掙了掙,蘇傾從程子安懷裡擡起頭來,看着他目不轉睛看着自己專注的樣子,腦海裡電光火石間竟又閃過沈煙的威脅,下意識地揪緊了手心裡的被單,說不出究竟是疼還是酸,只是再開口已是收起了所有的脆弱,除了仍舊泛紅的眼眶,便再看不出一分內心的糾纏。她聽到自己死水一般平靜的聲音問:“程子安……你就當我們從來沒有認識過好不好?”
程子安抱着蘇傾的手忽地用力,半響,他皺眉道:“如果你指的是流產的事,就不要再說了。”不顧蘇傾忽然黯淡的眼神,他接着道:“我不知道你爲什麼要拿那樣一個假東西來騙我……”話未說完,懷裡的身子已是大大地一震,“我只想說,這次是我錯得太離譜,是我太沖動,對不起……可是我發誓,今後,我再也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頓了頓,程子安攬過蘇傾的身子,強迫她看着他的眼睛道:“蘇蘇,今後,不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再放開你。”
原本已經不再流出的眼淚此刻因了程子安的話“簌簌”地掉個不停,蘇傾抽泣着說不出話來,程子安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安撫地輕吻她的額發,等到蘇傾終於平靜下來的時候,她臉上的神色已經從最初的絕望化成了說不出的悲傷和痛苦。
她忽地狠狠地推開他,因爲太用力,整個身子都摔在牀邊,疼得像要散架。她卻顧不得這些,哭喊着讓他出去,讓他消失。混亂間,只一味地拿了手邊的東西朝他扔過去,枕頭,藥瓶,能扔得都扔了,程子安卻仍舊站在那裡帶着模糊的表情疼惜地看着她,也不生氣,也不反抗,只是看着她,由着她發泄。
到最後,蘇傾終於被逼得沒辦法,她衝着門口喊:“家然!莫家然!”喊得太急,立刻便帶起一陣劇烈的咳嗽,程子安剛想上前,卻被急急忙忙走進來的莫家然攔下。
“你要是不想她咳死在這兒,你就先出去。”莫家然冷冷地說道。
程子安看了一眼牀上咳得臉都憋紅的蘇傾,終於還是嘆了口氣,轉身走出去。離開前,他對蘇傾說:“當初你說給我半年,你還欠兩個月沒有還清。請你……等我。”
莫家然看着程子安離開,才又折回病牀前,端過一旁的溫水遞給蘇傾,坐在牀頭,拍着她的背感受着她終於平靜下來的呼吸。
好像經歷了一場血雨腥風的戰役,蘇傾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地躺回牀上,剛閉上眼,淚水就慢慢滑下來。莫家然心底狠狠一抽,擡手擦掉溼潤的痕跡,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既然這樣不捨得,又爲什麼非要趕他走?”
半響,蘇傾都沒有回答,若不是一直流下來的眼淚,莫家然幾乎以爲她又睡過去了。數不清的沉默過去,莫家然忽地聽到蘇傾壓抑暗啞的聲音輕輕說:“我不要他對我好……不要對我那麼好……就當做是他不愛我,再也不愛我……起碼我能逼自己走得乾淨利落……家然哥哥……我不能離開他卻依然愛着他……那樣,我會活不下去。”
莫家然一愣,腦海裡反反覆覆都是那一句,“離開他卻依然愛着他”,放在身邊的手忽地緊緊握成了拳。他很想問,“爲什麼我就不行?爲什麼我代替不了他?”可是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只是深呼吸之後用盡量平穩的聲音道:“既然那樣,爲什麼非離開他不可?他明明……也很愛你。”一句話說完,連自己都無法再剋制心底咆哮的絕望,便住了口,只坐在她身邊,頭髮垂下來擋住視線,一時竟也看不清表情。
蘇傾卻忽地笑了,邊笑邊流淚,她伸出手,向上摩挲着握住莫家然的手,忽地說道:“其實我知道,我最對不起的人,其實是你呢。”莫家然身體霎時僵直,他聽到她說:“家然哥哥,如果有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隨你想怎麼欺負我都可以,你說好不好。”
莫家然想說話,卻被蘇傾打斷:“你別說話,讓我說。我知道其實自從爸媽走了以後,真正關心我的人,就只有你和葉萌。我也知道,如果當初我愛上的人是你,那麼現在,大家就都不用這麼煎熬。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我總是想着,只要我躲開,躲得遠遠的,就可以不愛他。可是你知道嗎,我走了那麼遠,走到自己都累了的時候,我發現我竟然還是隻愛他一個人。”
蘇傾閉起眼睛,任眼淚一滴滴打溼額角的髮絲,一字一字地說道:“家然。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莫家然擡手,不知何時自己竟已是滿臉的淚。從小到大,自己哭過得次數屈指可數,如今……不能再想,他定了定呼吸,握緊蘇傾的手,安撫般沉聲說道:“阿傾。你知道自從那年找不到你之後,我的願望是什麼麼?”
蘇傾怔了怔,輕輕搖頭,莫家然忍住眼眶裡翻涌的溼意,輕聲道:“我總想着,如果有天你還需要一個人給你力量,帶你走過風霜雨雪,我希望那個人能是我。”頓了頓,莫家然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認真聲音說道:“我只是希望你知道,不論你走多遠,不論這世界怎麼變,你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因爲,我一直……都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