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99 100
最後一下重擊落在他的額角上,雖然很不情願,他還是又一次陷入了昏迷。昏迷的程度不太深沉,還能隱約感到有人粗暴地扯下他手腕上的繩索。彷彿只經歷了五分鐘的黑暗,但等他再睜開眼,天都已經完全亮了。
新的一天,陽光明媚的一天。肖成諺揉着痠痛的胳臂慢慢支撐起身。遍體的瘀傷,還是讓他皺眉嘖了一聲。
隨後葉維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其實晚上也已經打過來很多次。手機被悶在口袋裡,一直震動,卻不可能有人理會。
肖成諺拿出它來,用了一瞬間的工夫遲疑,隨後按下接聽鍵。
“喂。”他低低地應聲。
“……你在哪裡?”意料之中的詢問。
肩上的骨骼還在隱隱作痛,不知道是不是叫做胃部的那個地方往喉嚨裡泛着腥氣,有種要嘔血的錯覺。這樣的情況下肖成諺突然不知該怎麼表達,唯有沉默一下開口:“出了點小意外。不過……我會趕過去見你。”
“還來得及?”葉維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我馬上準備托運行李。還有兩小時,你抓緊。”
“嗯。我這就……”
驀地房門從外部被人一腳踢開,隨後長相兇惡的老闆娘帶着她俗豔的妝容闖進來:“喂喂,先生你搞什麼?!就算我們這兒是情人旅館,也是和賓館一樣要房錢的好吧?說是隻用三小時卻還給我拖到現在不付錢,別的客人在等着,我們很難做的哇!哦喲,您這是被人——”
肖成諺猛地站起身來,一瞬間心臟幾乎要停跳。咬牙走到門口不請自來的女人面前,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鈔票,數也不數地扔到她身上。
“滾。”他挪開手機,壓低聲音吐出一個字。
女人嚇得一哆嗦,她只想着來催債,卻沒考慮到之後的麻煩。縮縮脖子略點清錢,不滿地嘟噥着什麼帶上了房門。
可是電話那頭已然完全寂靜。他們彼此就這樣沉默開去。
洛錦生,顏徹……還有注射毒品……不留情的拳腳……太多事情交雜在肖成諺頭腦裡,卻偏偏找不到任何切入點用來辯解。剛喚出“葉維”兩個字,就被電話那頭的人輕輕打斷了。
“……情人旅館。”葉維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聲音裡的涼薄化不開來,統統凍結成冰。
他不聲不響地掛斷電話,忙音隨即刺痛肖成諺的耳膜。
去見顏徹,然後在情人旅館睡過頭……這一切連在一起多麼順理成章,何況之前也曾鬧過類似的事情。雖然事實不是這樣,但怎麼解釋似乎都變成徒勞。
再打回去理所當然是不被接聽的,肖成諺強忍着全身火燒火燎的疼痛往外衝去。也顧不得證件還丟在家裡,先伸手攔住TAXI說了句“機場”。
開車的中年人顯然有些驚訝:“您這是怎麼弄的?不是……去醫院嗎?”
肖成諺不耐地用拇指蹭掉脣邊血跡,胸腔裡斷裂般的感覺折磨得他很不好受:“先去機場。開車。”
他低頭焦急地發短信,解釋起事情的緣由。在葉維眼裡他是又一次打破了自己的承諾,他們之間本就諸多猜忌,這樣一來更是讓信任夭折,無法拯救。
也不知道葉維收到短信沒有。只是一路顛簸過來,五臟六腑都在體內翻騰。
肖成諺匆匆付了錢跑下車。機場入口人來人往,每個人都衣冠楚楚,儀態端正。見他這幅樣子出現,都禁不住用好奇的眼神打量過來。
“……抱歉,讓一讓。”僅憑着一口氣撐住肋骨和胸口處翻涌的血意,他竟然跌跌撞撞地跑起來,心裡面前所未有地慌亂,彷彿設計許久的建築物即將在一瞬間轟然倒塌。
漫無目的地捂着胸口奔跑,四面八方都是人聲的喧囂。他站在偌大的機場中間四下環顧,驀然從背後被人按住肩膀:“先生,您很不對勁,用不用——”
“……”傷處傳來的痛覺讓他倒抽一口氣彎下身,視野模糊,耳邊也開始嗡鳴作響。機場大理石的地面搖晃到他的眼前,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永遠驕傲佇立在衆人面前的身軀,就這樣在一片驚呼聲中緩緩倒下。
周遭陷入一片混亂,往來不絕的人羣紛紛圍上,剛剛叫住他的保安也焦急地站起身,對準對講機哇啦哇啦說了好些,小小的高臺上頓時水泄不通。
彼時葉維正站在托運行李處,面色茫然而冷漠,直到旁邊的小姐禮貌地提醒“到您了”,方纔反應過來地揮揮手:“不必。”
他提着行李箱,頭也不回地往出口走。路上似乎錯過了很了不得的事故,但他也沒精力去注意,瞥一眼那被人層層包圍住的地方,乾脆掉個頭朝南邊而去。
這邊依然有人竭斯底裡地喊着:“先生,您振作一點……”
葉維聽着只覺得可笑,這都什麼年代了,“振作一點”四個字居然還管用。
掏出手機要給秦觀打電話,驀然發現肖成諺的名字跳躍其上,這時候發短信來除了解釋沒有別的。可他根本懶得去看這些卑劣的藉口。
看也不看地刪掉,突然覺得心裡的某一塊鬆脫出一個缺口,很多的謾罵涌出來,無一不在罵他蠢貨。
他覺得自己也是夠蠢,又或說肖成諺這人太精明。一而再再而三,竟可以“狼來了”這麼多次。
騙他去佛羅倫薩估計也是不想他離開而已,見了顏徹竟還是控制不住跑去情人旅館……也許肖成諺就是這樣的人,偏好腳踏兩隻船,哪一個都放不下。他真是腦袋被門夾了纔會同意讓顏徹和肖成諺見面,這種舉動,無非是讓他倆堂堂正正地囂張起來,他自己什麼也得不到。
被打擊得太多次,這次心裡面竟沒覺得悲哀。相反有種“情理之中”、“原來如此”的感覺,覺得事情就該這麼發展,這纔是真實的結果。若是肖成諺見了顏徹一面,卻跟顏徹什麼也沒有……那才奇怪,不是嗎。
這下好了,他再也不用希望什麼,也再不用猜忌什麼了。原來只要放輕鬆,一切都很簡單。
自嘲地笑笑,他撥出秦觀的號碼,男人顯然在睡,迷迷登登的聲音,又粘膩又不滿:“小維嗎?你不是今天去渡假……”
“我馬上去你家。把酒準備好。”毫不留情地撂下一句話,葉維切斷電話,到出口處排隊等出租。
機場這邊的事故也差不多處理完畢,至少在他因爲路過而下意識看一眼那落地窗的時候,原先人羣聚集的地方已然被有條不紊地疏散開來。
在他們都離開很久之後,飛機開始助跑起飛,通往羅馬機場的國際航班,屬於他們兩個的座位,和最後一排很多座位一樣,靜靜地空缺。
濃郁的消毒水味,四面是死氣沉沉的白牆。肖成諺回國來還是第一次因爲自己進醫院。躺在病牀上時,人的心理會很容易變得脆弱,情不自禁就想到葉維當時……該用怎樣的心情獨自在這裡。
“一個人住着,自己千萬要小心。都是社會人了,以往結了誰的仇誰的怨都不能大意,現在弄成這樣子……”女人削着蘋果絮絮叨叨,用袖口抹一抹眼角滲出來的淚。
“媽,我來吧。”站在她身後的青年伸手要刀:“您先出去吃點東西,剛剛就說餓。”
肖成諺半倚在牀頭一動不動。瞥一眼身邊接替了母親的哥哥,兩片薄脣緊緊抿着。
“還以爲你已經大了,用不着大哥多管閒事。”肖成歌微微皺眉,擡起眉眼盯住自己的弟弟:“凡事還是不知道分寸。想讓媽急死嗎?”
“……我死不掉的。”肖成諺無所謂地笑了笑:“就是因爲知道死不掉,才拼着一口氣過去,卻還是沒追到想追的人……”
他的話語驀然被肖成歌打斷,嚴肅而冷靜的呵斥,滿含了作爲兄長的威嚴:“本末倒置!”
“……”
“有的時候某些器官破裂出血是當時感覺不到的,被打成這樣,第一反應還不是來醫院,你知道多危險嗎?!”
“行了吧,大哥。別因爲老跟林大哥在一起……就總掰些醫學術語。”肖成諺淡淡地翹着脣角,眼神有些促狹。
“……少跟我胡鬧,把蘋果吃了。”
方纔還端着架子訓斥的肖成歌頓時有點拉不下面子,賭氣似的把削好的蘋果塞進弟弟手裡,臉上有些泛紅。
“我明天再來看你,先去陪媽吃飯。有什麼事就打我手機。”說出這句話後,肖成歌拿起外套便大步離去了。
肖成諺適才因爲對付家人而積攢出的一點笑容慢慢消失,拿起牀頭櫃上的手機,翻開蓋再閉合,翻開蓋再閉合……
重複了三四次,終於還是忍不住給葉維打過去,響不到五聲就被毅然掛斷。葉維這種連接都不願接的反應,顯然是沒看短信。
不過,意料之中。
肖成諺默默把手機放回櫃上,百無聊賴地盯着擺在被褥上的手指發呆。
依稀記得葉維煩惱時很喜歡看着自己的手指發呆,侷促窘迫時也常常用看手指掩飾……開始他只覺得這種小動作有趣,時間久了竟不知不覺模仿着做出來。
葉維……
他修長的指尖全部插入自己的頭髮——這是他煩惱時習慣性做出的動作。
在醫院裡呆了幾天,葉維依然杳無音訊。彷彿早已忘記了還有他肖成諺這個人。這種時候他又會覺得自己的想念,好像已經變得很遙遠,也很可笑。
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便私自拔掉吊針,醫生建議他多住幾天,也被婉言拒絕。
“有一點急事。非去不可。”肖成諺挑起脣,很到位地微笑。
不知道爲什麼,看上去那麼從容的一個微笑裡卻莫名有亂了陣腳的味道。
其實這件事怪不得任何人,真正追究起來,大概也只能怪他自己。他太讓葉維沒有安全感,造成誤會也是咎由自取。可是讓他放任不管,任憑兩人漸漸冷卻斷掉,他又做不到。
他還沒有好好地愛護過葉維,他的承諾都想一一去履行但沒有機會。葉維竟這樣突然而堅決地想從他的生活裡退場……這種事情,他絕不允許。
腳步不穩地走到葉維熟悉的公寓下,肖成諺顧不得喘一口氣便爬去四樓,然後有點緊張地從口袋裡掏出鑰匙。
果真是很久沒這麼緊張過,戳了鎖孔幾次都沒能很好地對準。肖成諺微微伏低身體,把視線落在極近的距離中,方纔將鑰匙成功地插進去。
咔嗒。不是門開啓的聲音,而是鑰匙因旋轉不動被卡住的聲音。
事實就是鎖被換掉了。那麼突然,那麼無聲無息,他站在門口腦中空白一片,拖着副傷痕累累的身子,無計可施。
反應過來之後開始按門鈴。近乎惱火地按,近乎瘋狂地按,裡面很快就有人應聲了,女孩子清脆的聲音,嬌滴滴帶着勾人的嫵媚:“來了!”
一開門看到肖成諺略帶愣怔的俊美臉容,讓女生也眨巴着大眼睛傻掉,問出口的話不加修飾,全是自己的第一反應:“長得這麼GAY,還要開我家門……你是誰哇?”
“…………”冷冷瞥一眼說錯話的陌生女孩,肖成諺一手攔住門,一手用力拔出卡在鎖孔裡的鑰匙:“葉維呢?”
那壓迫性的一眼讓女孩子不寒而慄:“嚇,葉、葉什麼?”
“這家原來的主人。”肖成諺深呼吸數下,極力讓自己冷靜:“對不起,他原先住在這裡……”
女生疑惑地搖了搖頭:“不知道耶,我這房子是新找的。通過中介……這地段這麼好,我也是用搶的才能搬進來……喂,你怎麼啦?”
男人英俊絕倫的臉霎時間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倒退了兩步擺擺手,胸口卻起伏的厲害。小姑娘從沒見過這種局面,被嚇得穿着拖鞋就跳出來:“我,我說你沒事吧?你是不是生病了?那個……原來住在這裡的人你沒有他手機號嗎?別的聯繫方式呢?他說不定還會回去找你的,你別急呀……”
“……不……”自語般地搖頭,肖成諺空落落的眼神裡沒有焦距,扶住牆才勉強平衡住身體:“你不明白……”
旁人怎會明白。
誰也沒有他更清楚。這一次,他是真的找不到葉維了。
之前刻意地逃開他,還有一把鑰匙維繫他們的接觸。可如今,他們算是真的再無關係。
就連上帝都奈何不了的東西,除了時間還有決心。葉維一直沒有下定離開他的決心,所以再怎麼胡鬧,肖成諺也還是找得回他。
現在卻連上帝都幫不了他。如何讓人不感到絕望。
小姑娘看着他刷白刷白的俊臉心亂如麻:“你……你再去找找好了……他……反正你們一定能聯繫上的……”說着說着她也不知自己在說什麼,唯有趕緊關上門,生怕肖成諺一個不肯動,等死在她家門口。
肖成諺苦笑一下,緩緩靠着牆走下樓梯。
被毆打過外加萬念俱灰的滋味,他也品嚐了一次。那種再強大也沒法抗拒的虛弱吞噬整個身體……就連走路都變得力不從心。
但是現在還不是覺得累的時候。
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吹得他脖子上米色的圍巾颯颯往後飄,手機還是有用處的,只不過該打的號碼是秦觀的。
葉維失蹤過一次之後,他便吸取了教訓。不管怎麼說,秦觀是肯定知道葉維的動向的。電話響了幾聲被順利接起,一聽到他自報家門,秦觀的聲音便有些冷漠起來。
“小維?我不知道。你們要去佛羅倫薩那天,他是找我喝酒來着……但那之後他就沒聯繫我了……房子是退了,估計他想去外地發展吧?”
“外地?在哪裡?”立刻追問上去,肖成諺在路口拐角處停下身:“請你告訴我。除了你,不會有人知道。”
“看來我說不知道你也不會相信了。”秦觀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似乎笑了一下:“看你那麼急,我就說了吧。小維應該在F城商業街,那個地方,你聽說了吧……賺的很喔。比待在這個規規矩矩的城市有前途的多。”
肖成諺有些恍惚,一部分是沒料到秦觀竟這麼快就告訴了他,一部分是因爲F城商業街這個地名。
F城商業街,繁華和墮落並存的地方。黑市相當有名,毒品交易也是一直被政府秘密嚴打的對象。在那裡做生意屬於風險大利潤也大,考慮到性命,還是鮮少有人冒這個險。葉維很早跟他有提過去想那裡,後來因覺得不安全,依然作罷。
現在葉維竟會又選擇那個地方。開始肖成諺覺得不可能,而後轉念一想,葉維那樣好強,又在跟自己賭氣,說不定一念之差真的會去。想到F城華麗外表下的腐朽,肖成諺就一陣心驚,匆匆對秦觀道了謝,顧不上身體的筋疲力盡,轉頭向火車站的方向趕去……
秦觀掛上手機,方纔得意洋洋地衝書桌邊背對着他打遊戲的男人揚了揚手:“喂,小維,我做的好不好?”
“什麼?”男人心不在焉地熟稔操作,把撲上來的匪徒一個個爆頭。
房間裡空調的溫度有些高,他只穿了一件T恤,讓細長誘人的頸項和鎖骨毫無遮掩地露出來。
“讓肖成諺死心呀。”秦觀兩眼呈現星星狀,邀功似的趴在牀上扭動:“給他嚐嚐絕望的味道。F城商業街那種地方,一個外地人是絕對不敢獨身進去的……”
“然後呢?”葉維爆掉最後一個匪徒,淡淡斜過眼梢凝着牀上的秦觀。
“明知道你在哪裡……卻不可能動身去找……嘿嘿。”壞笑兩聲,秦觀爬起身一臉嚮往:“憋死肖成諺的感覺真好。”
“無聊。”葉維沒什麼興趣地站起身踹開凳子:“用下你家浴室,不介意吧?”
“喂喂,你怎麼這麼冷血,我是幫你報仇了耶……”秦觀不滿地抱着枕頭滿牀打滾:“好啦,你用就是了……反正我說不給你用你也不可能不洗澡……”
“……”
“話說,小維。你也不能老住在我家吧?跟阿姨叔叔說了嗎?什麼時候去找新房?”秦觀停止滾動,換了個比較嚴肅的問題。
“怎麼?嫌棄我?”男人一手扯下套頭T恤,繼續斜眼看他。
“我是爲你的名聲好……我們兩個一個1一個0.5……老住在一起有傷風化嘛。”秦觀一幅義薄雲天狀。
“嘁。”不屑地嗤一聲,葉維隨手把T恤扔到地板上:“重色輕友的傢伙。我一週後儘量搬出去,行吧?”
“哎呀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們兩個在房間裡插科打諢的時候,肖成諺正在逐漸降臨的夜幕裡等特快。去F城的火車上人煙稀少,同一候車室裡的人,也大多講着他一知半解的方言。秦觀是沒料到他會真去的,F城那種地方,把以前的各類報道翻出來都會叫人寒毛亂豎,又哪可能有外地人願意孤身前往。
只可惜肖成諺他……是一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