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輩行藏君豈知

回到花園時,花園靜悄悄的,時近傍晚誰也不在,只有那隻奇胖無比的兔子從草叢中探出頭來看他。聖香蹲下身,輕輕摸了摸它的頭。

過了一陣子,身後草木之聲微響,他的嘴角微翹,“小畢?”

畢秋寒顯然是風塵僕僕趕回來的,滿身塵土,目光甚是疲累,沒說什麼,只是搖了搖頭。

“畢秋寒是出身於……”聖香見他不答,拖長聲音叫了起來。

“你有什麼話,要問直說便是。”畢秋寒看來當真是累了,對於聖香的胡鬧也沒生氣,只是淡淡地道。

“你去了哪裡?”聖香轉過頭來笑意盎然,“私會佳人?”

畢秋寒臉色霜寒,肅然搖了搖頭,“我去了一趟洛陽。”

“洛陽?”聖香瞪大眼睛,“飛去的?”

“來回倒斃了十匹駿馬,加上我奔行了五十多裡。”畢秋寒目中倦色濃重,“你可知我爲什麼要查笑姬之事?”

聖香笑吟吟地看着他,“不知道。”

“冷、葉、李、南各有後人,這四位前輩橫死的時候正當盛年。三十年過去,算算他們的後人也是而立之年了。”畢秋寒冷冷地道,“李成樓的後人李陵宴招兵買馬,號稱爲其父報仇,在江湖中橫行霸道,看誰不順眼就給人扣上殺父之仇的帽子,半年以來已有七家無端被滅門。冷於秋的後人冷琢玉仗以美色召集大批無知少年,浩浩蕩蕩地爲李陵宴助陣。葉先愁的義子唐天書擅長陣法數術,傳言找到了樂山翁留下的寶藏,給李陵宴惡虎添翼。四家後人只有南碧碧的兒子南歌,迄今還未加入李陵宴的復仇計劃。若是短期之內找不到這四家真正的仇人,只怕李陵宴大勢一成,野心絕非僅是復仇而已。”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受宮主和李姑娘重託,要阻止李陵宴復仇。今日收宮主飛鴿傳書,趕去洛陽參加了一趟‘解仇大會’。李陵宴今日和武林衆位前輩當衆翻臉,聲言絕不受任何調停,自立‘祭血會’,揚言誰與當年之事有關,就殺誰滿門……”

“所以畢大俠仗義出馬,要阻止李陵宴這大魔頭胡作非爲?”聖香笑眯眯地看着他,“不過我想問一下,那位李姑娘是什麼人?”

畢秋寒臉上微微一紅,“李陵宴的妹妹,不過她、她和李陵宴並非同道。對於哥哥的所作所爲,她也是十分痛心的。”

聖香用扇子柄撞了撞他的腰際,悄悄地咬耳朵:“不是未婚妻子?”

畢秋寒極不自然地閃開,“當然不是。”但看他滿臉紅暈,不是也差不多了。

“嗯……你拐走了人家的妹子,還不打算和人家成親。看不出小畢你一臉老實,還會玩弄感情。”聖香嘆了口氣,扇子扇了扇,“這年頭的男人實在靠不住……”

“聖香!”畢秋寒惱羞成怒,一句“不是”也能讓他編排出這許多東西,“你怎能胡說八道,壞人清白?”

聖香大笑,“我說的可是實話,沒打算和人家成婚就不要讓人家姑娘期待。否則到頭來一哭二鬧三上吊,有你好受的。”他躲過畢秋寒劈頭的一拳,從他肋下穿過,“呼”的一道衣袂風聲,他已到了花園牆頭,揮了揮袖子,“本少爺最聰明,雖然明追暗戀本少爺的姑娘們無數,本少爺就是不惹這等麻煩。”

好快的身法!畢秋寒心中微微一震。聖香在牆頭吐了吐舌頭。秋風之中他一足佇立牆頭,一足懸空,風吹衣袂,獵獵作響,彷彿稍一搖晃就會跌下來。他轉過身來,“小畢,你想不想知道南碧碧的兒子南歌人在什麼地方?我和你打賭,既然李陵宴他招兵買馬,借復仇之名橫行霸道,既然冷琢玉唐天書都被他拉攏,他就一定會來找南歌。找到了南歌就等於找到了李陵宴,找到了李陵宴纔可以打他屁股告訴他,他到底可惡在哪裡!”

畢秋寒頓時把對聖香輕功身法的驚愕丟在一旁,“你知道南歌身在何處?”

“我當然知道。”聖香“啪”的一聲在牆頭打開摺扇,臨風一笑,襟袖楚楚,衣袂飄飄。

“在哪裡?”畢秋寒脫口問。

“開封府大牢。”聖香笑眯眯地道。

畢秋寒愕然,“大牢?他犯了什麼法?”

“殺屍體的大罪。”聖香笑嘻嘻地說,“人要倒黴的時候,殺屍體都會坐牢的。你想不想見他?”

如果能以南歌爲餌,說不定就能引誘李陵宴入伏。畢秋寒深吸一口氣,“他身在大牢,我要如何見他?”

聖香對着他招招手,畢秋寒飄身上了牆頭,只聽聖香對着他咬耳朵:“人在大牢,我們既不是他爹也不是他的妻子兒女,要見他當然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畢秋寒本能地問。

“咔”的一聲,聖香敲了他一個響頭,“哪裡還有什麼辦法?笨!當然是劫獄了。”

“劫獄?”畢秋寒失聲道,“可是這裡是京城重地,公然劫獄,你不怕連累丞相大人嗎?”

聖香白了他一眼,“所以當然是你去劫。”

“我去?”畢秋寒一點也沒跟上聖香的思維,愕然。

“當然是你去。”聖香的扇子指到他的鼻尖,“想見他的人是你,想做大俠的人是你,想抓李陵宴的人是你,想得到美人芳心的人也是你,和本少爺有什麼關係?本少爺身體虛弱,難道你還想讓本少爺和你一起去劫獄?萬一本少爺被那些泥腿泥手的衙役們打傷了,你賠得起嗎?本少爺可是堂堂丞相大人的少爺……”

畢秋寒苦笑,這就是聖香的本性?“我去。”

“人劫回來了,也不能帶回這裡來。”聖香笑眯眯地道,“總之不能連累我。”

畢秋寒怫然,“當然!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連累你就是!”

“那本少爺就告訴你,他被關在哪裡。”聖香招招手,“耳朵過來。”

自那天告訴畢秋寒南歌被關押的地點之後,畢秋寒就開始着手籌劃劫獄的計劃。聖香每日假裝不經意,就聽見了某些內容,比如說什麼九月三日什麼人在哪裡接應之類的,他這才稀奇地發現原來畢秋寒真的是個不小的大俠。武當少林的低代弟子都由他調遣,顯然劫獄的計劃他和武林中那些掌門的老頭子們討論過一陣,顯然大部分老頭子們都是反對的。畢竟江湖中事,牽連到與官府作對極不明智。但是聽過了畢秋寒詳細的計劃和南歌被關押的地點後,他們勉強還是同意了。

南歌被關在開封府大牢的邊角,恰巧他的牢房牆壁在前幾天某個雷雨天被閃電打了個洞。只要外邊的人能矇混入大牢,把救他出來的消息傳給他,打開他的手銬腳鏈,憑南歌的武功,要出來是輕而易舉的事。而如果他自己越獄的話,就不算劫獄,也就不容易懷疑到外邊的人身上。

“聖香,”趙普緩步走到正在用烤肉串引誘那隻胖兔子的聖香背後,“放走南歌,可會讓秋寒離開京城?”

聖香沒有回頭,只是那隻胖兔子對着熱騰騰的烤肉串吱吱直叫,想吃又不敢,“不一定。”

“你答應了爹不讓秋寒查出真相……如果他想要替你孃的情人報仇的話,他們要殺的……就是你爹。”趙普嘆了口氣,喃喃自語,“也許父債子還的話……現在他們要找的仇人其實是你。何況皇上絕對容不下知道真相的人,皇上他……”趙普沒有說下去,但是聖香知道,皇上之所以特別寵愛他,至少有一個理由,是因爲聖香長得很像他娘。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聖香回過頭來,一臉的笑顏燦爛,“辦法是人想的,結果怎麼樣只有天才知道。”他收回肉串塞進自己嘴裡,笑吟吟地看着胖兔子抱着他的腿直跳,“我一輩子也許只能幫爹這一件事,不會做不到的。”

他說“不會做不到的”的時候眼如琉璃,趙普見了心頭竟微微一顫,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眼神,“你不找聿修大人他們幫忙?憑聿大人的武功……”

“他們遇到事情的時候求過我嗎?”聖香打斷他。

趙普呆了一呆。

聖香很少不笑,但是他現在沒有笑,慢慢地用吃完烤肉串的竹籤在地上劃了一條線,“沒有——即使是到死,他們也沒有開口……”

他沒有說完,但是趙普懂得那種默然的自負。正因爲他們都是這種人,所以纔會是朋友,“爹難爲你了。”除了這一句,趙普已不知還能對聖香說些什麼了。

聖香笑了,他鮮少笑得這麼柔和平淡。拍了拍趙普的肩,隨即環住趙普的脖子,他依靠在趙普身上,“傻爹……”

他身上依然帶着那從小到大減不去的淡淡的嬰兒味道,還有淡淡的八寶桂花糕的甜味,趙普感覺到他溫暖的體溫和心跳,“你長大了。”

聽聞到這句話,聖香又笑了笑,放開趙普,“我長大了。既然爹把這件事託給我,那麼以後不管我做什麼,爹都不要再過問了,好不好?”他凝視趙普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揚,一抹純然微醺的笑意讓人不知不覺爲之迷惑。

“好。”趙普脫口而出,疑惑隨之而來,什麼叫做“不管我做什麼”?聖香他想做什麼?“可是……”

“謝謝爹。”聖香吐了吐舌頭,笑眯眯地說,“這下我和小畢下江南去玩,爹可不能反對了吧?”

他打斷了趙普的疑問。趙普愕然看着聖香完美無缺的眼眸,當真只是如此而已嗎?聖香漂亮烏黑的眼睛裡,除了隱隱的光彩爍然,只是一抹深如海底的黑,黑得全無邊際,連猜測都無從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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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遞消息要南歌越獄的事比想象的輕鬆許多,開封府大牢居然沒給南歌戴上精鋼鐵鐐,只形式地給他掛了個木枷。聽說是上一任的御史中丞大人親自把人送進來的,這人犯是自首的,因而也不必特地提防他要逃跑。

本來嘛,如果要逃跑,自首幹什麼?看管南歌的地兒最偏僻,他犯的事無足輕重,人也不吵不鬧,偶爾還和獄卒們喝杯酒聊聊天。大家都知道這位犯人有學問人不錯,長得還俊俏,比起其他灰頭土臉哭爹喊孃的犯人們,南歌可是順眼多了。

畢秋寒並沒有親自去劫獄,他把給南歌傳遞消息的任務交給了誰,聖香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南歌一出獄,畢秋寒就會離開京城。畢秋寒要帶南歌去哪裡,聖香照樣不知道,但必然是個灑大網抓李陵宴的地方。

如果不能找出殺害李成樓的真兇,那麼如今事到臨頭,李陵宴已經不受管制,先趁他羽翼未封的時候下手,也是制止他瘋狂復仇的一個辦法。

這樣一場江湖大俠抓大魔頭的好戲,聖香怎能錯過?他正在努力地想方設法讓畢秋寒帶他一起去看熱鬧,“小畢——”他拖長了聲音可憐兮兮地說,“我也要去。”

畢秋寒搖頭,“江湖兇險,這一次我又不是出門遊山玩水……”

“你不遊山玩水,我遊山玩水啊。”聖香拉拉他的袖子,討好地說,“帶我去嘛……爹都答應了。你們抓人,我站旁邊看就行了,大不了有危險我就逃嘛……小畢……”

他討好的樣子讓畢秋寒不自然地想起那隻奇奇怪怪的大胖兔,咳嗽了一聲,“你不合適行走江湖,此行會很危險……”

“人家有心病的啦,很早就會死的啦,趁人家還走得動,帶人家出去玩嘛……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日月滔滔、光陰似箭、流年似水、時間如白駒過隙一去不復返……”聖香泫然欲泣,“你不帶我去,我會很傷心的,很傷心就會心病發作,心病發作我就會死掉。我如果死掉,你過意得去嗎?爲了你不揹負上一輩子的陰影,你一定要帶我去……”

畢秋寒活到了二十九歲,從來沒聽過人淚眼汪汪地還能說出這種話,而且說話的人還說得很認真。他不由得啼笑皆非,“不行。”他力持一張正經的面孔,“你的身體沒有那麼差,而且聖香你是趙丞相的愛子,帶你出去,我不一定能保證你的安全。”

“我爹同意讓我出門的啦,”聖香擡頭看着畢秋寒,畢秋寒比聖香稍微高了一些,“從前爹要罵我的時候,我也混過江湖好多次了。你不用保護我,我保護你好了。”他很慷慨地說,故作豪氣地拍了拍畢秋寒的肩頭,“我做你的保鏢,可以了吧?”

畢秋寒努力地要給他們之間的談話增添一些正經的色彩,讓這些對話聽起來不至於那麼荒唐可笑,“聖香,這次的事非同小可,不是鬧着玩的……”

“我很認真啊,我哪裡有鬧着玩?”聖香睜着一雙大眼睛,“你看我都沒笑,我很認真啊。”

他真的沒笑,但畢秋寒差一點就笑了出來,“不行就是不行,聖香你很聰明,但是江湖不同於京城。”他微微一笑,拉開聖香拉他衣袖的手,“吃江湖飯的人除了武功、智慧、運氣,還需要狠心。聖香你武功不弱,爲人聰明,但是你敢殺人嗎?”他凝視着聖香,“刀落血流,面前的人不知是好是壞,你敢一刀下去要他的命嗎?”

聖香一隻手捂住耳朵不聽,索性撒嬌耍賴,一跺腳,“小畢說他要殺人……來人啊——小畢說他要殺……”

畢秋寒一把矇住他斷章取義胡說八道的嘴,“我哪裡說要殺人了?”他簡直快被聖香弄瘋了,這個傢伙怎麼能從張三就直接扯到張飛去?

“是你說吃江湖飯就要殺人……”聖香被他矇住嘴還在那裡嘟噥。畢秋寒不慣捂着人嘴說話,只得放開了他,“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聖香笑吟吟地看着他。

“走江湖也不一定非要殺人。”畢秋寒越說自己越糊塗,已經不知道爲什麼從不讓聖香跟着他走江湖,會扯到殺人還是不殺人的問題。

“所以本少爺就是那種走江湖也不殺人的好人,對不對?”聖香“啪”的一聲打開摺扇,笑眯眯地扇了幾下,“你的意思就是這樣,對不對?”

畢秋寒張口結舌,他的意思明明就不是這樣。可是如果說聖香不是走江湖也不殺人的好人,似乎也不對。聖香問了兩個“對不對”,他不能說不對,可也明明不是對的。哭笑不得地看着聖香,他已被他繞得頭都昏了,不知道該答什麼纔對。

聖香見他苦笑不答,拖長聲音使出最後的撒手鐗,“畢秋寒出身於碧……”

“好了好了,既然丞相不反對,你想看熱鬧就來吧。”畢秋寒苦笑,實在拿這大少爺無可奈何。

聖香舌戰大獲全勝,得意洋洋地拿扇子對自己猛扇。那金邊的摺扇在陽光之下富貴燦爛,一派奢侈靡麗。畢秋寒暗自搖頭,這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當真見識了江湖,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麼場面呢!

那隻大胖灰兔子在草叢裡歪着頭看着聖香,也許它看到了什麼畢秋寒看不到的東西。但是不論是人眼還是兔眼裡的聖香,除了滿臉燦爛的笑,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從來不曾有人真正瞭解過。

當夜數輛馬車在汴梁城外會合,直奔洛陽而去。

畢秋寒與給南歌傳遞消息的一位黑衣老人同坐一車,聖香和深夜破牢而出的南歌同坐一車。還有一輛大車裡坐的是誰,聖香不知道。三輛大車趁夜疾快地離開了汴梁,沒入未知的黑暗之中。

南歌和聖香有過一面之緣,知道他是丞相的公子,他比畢秋寒知道得多一點的是——他知道聖香是當年的御史中丞、如今江湖上敬稱“天眼”的聿修的好友。南歌之所以束手入牢,甘願在開封府大牢一待大半年,便是與聿修一戰落敗認輸的結果。那大理寺一戰的晚上,他被聖香這位大少爺猝不及防地一把捂住了嘴。這位大少爺那天晚上身上的八寶桂花膏的香味猶令他印象深刻,怎能忘記?因此脫身上車,一見到聖香讓他錯愕了一下,“你?”

聖香坐在車內,車廂裡有兩個描金繪綠的大箱子,聖香就坐在其中一個上面。見了南歌他笑眯眯地擡起頭,“是我。”

聖香擡起頭來的時候,南歌看見他懷裡抱着一隻灰色的大胖兔子。普通的兔子最多和貓兒一樣大,野兔更是削瘦精幹,但聖香這隻兔子卻比尋常的兔子大了一圈,抱在懷裡像個半大的枕頭。南歌愕然了一下,他的爲人可比畢秋寒瀟灑豁達多了,只是錯愕了那麼一下,隨即釋然,哈哈一笑坐了進來,“你怎麼在畢大俠的馬車裡養兔子?”

聖香得意洋洋,打開一個大木箱子的蓋子。南歌佩服地看着裡頭——那是個兔窩,木箱子裡面赫然放着一個盆子,盆子裡放着一根豬排骨。那兔子一進箱子立刻津津有味若無旁人地啃那排骨,耳朵一動一動的。

“會吃肉的兔子,我還是平生第一次見。”南歌若有所思地看着聖香坐着的那個箱子,“那不會是個狗窩吧?難道是會吃草的狗?”

聖香白了他一眼,“本少爺出門,當然要帶一些換洗的衣服。”他支頜笑眯眯地看着那箱子裡的兔子,“還有儲備的食物。”

“畢大俠可聽說是謹慎守禮出了名的,”南歌一笑,“你在他的馬車裡養兔子,他不生氣?”他四下張望,這馬車車廂寬大,有個坐榻,即使堆上聖香的兩個大箱子也不覺擁擠,四壁還繡了些花草,“這可不是尋常街上可以僱來的馬車。”

“這是他特製的馬車?”聖香詫異,“本少爺可就不知道了,本少爺只知道他答應讓本少爺跟出來玩。既然馬車停在本少爺家門口,本少爺當然挑一輛最順眼的坐上來。”他託着下巴,無辜地道,“是他自己進來探了個頭,然後決定不坐這輛車。小畢也沒說不許帶兔子,也沒說這是他的馬車別人不可以坐。”

南歌哈哈一笑,他心知聖香明明看穿這是輛女人的馬車,偏偏坐了上來,分明是故意氣畢秋寒的。畢秋寒好潔守禮、性情謹慎、不易衝動,聖香卻在他心上人的馬車裡養兔子。南歌本性豁達,也不覺得聖香可惡,倒是覺得好玩,“聖香少爺,你乾巴巴地從京城跟了畢大俠出來,有什麼圖謀不成?”他笑對着聖香,他的眼看得比畢秋寒深,或許是因爲他是個比畢秋寒活得深刻的人,“南某不信你只是爲了看熱鬧。”

聖香一本正經地回答:“當然不只是爲了看熱鬧。”他笑嘻嘻地又說,“還有很多啦,讓本少爺想想……”他搬開指頭算,“嗯,譬如做內奸啊,監視你們啊,通風報信啊,當你們圖謀不軌的時候叫官兵來抓人啊,或者當本少爺不高興的時候把你們統統賣給李陵宴啊……當然最重要的是本少爺想看看那個李陵宴長得什麼樣子。”他歪着頭想了想,補了一句:“還有他的妹子長什麼樣子。”

南歌含笑,“我相信你不是個壞人。”

“本少爺當然是好人。”聖香瞪了他一眼,“對了,小畢有沒給你說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南歌搖頭,“畢大俠以謹慎出名,他覺得不該說的事,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的。”他躺上坐榻,意態也頗灑脫,“反正到了自然知道。”

聖香笑吟吟地支頜看着準備閉目休息的南歌,“喂,如果李陵宴拉攏你,你會不會跟他去報仇?”

南歌嘴角微揚,並不睜眼,“江湖中人多少糊塗。爲父報仇和李陵宴的野心是兩檔子事,風馬牛不相及。”

“我說——如果你找到仇人,你會報仇嗎?”

“會。”

“那這麼多年了,你爲什麼不去找你的仇人?”

“因爲我不想爲了死人活着。”南歌睜開眼睛,笑了笑,“當然如果仇人自己送上門來我還是會報仇的。”

聖香歪着頭看他,像看見了什麼稀奇的怪物。

倒是南歌詫異了,“你看着我幹什麼?”

聖香瞧了他一眼,笑了笑,他依然託着下巴坐在他那富貴榮華的描金箱子上,目光卻緩緩移向馬車窗外,“我只是在想……能夠不爲死人活着的人,那會是什麼樣的人……”

南歌眉頭一蹙,卻聽他慢慢地接了一句:“即使能夠不爲死人活着,人也免不了……要爲活人活着……”

聖香說這一句的時候眼色——如琉璃。

****

當他露出這種眼色的時候,南歌目中有光彩微微一閃。他並非沒有這種感受,只是從不曾這樣清晰地說出口……不曾這樣宛如思慮過一千次一萬次的清晰、像經歷過無限苦難之後的掙扎——而後淡漠、看破的寂然——無悲無喜、無恨無笑。

這是聖香嗎?

“很晚了,本少爺要睡覺了。”突然聖香轉過頭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喂,你下來,牀讓給本少爺睡。”

南歌這下是真的怔住了,他沒見過一個人的表情能變換得如此快,如此不留痕跡——好像剛纔他看見的剎那的聖香都是錯覺,是他在做夢一樣。

“喂!下來啦!”聖香的摺扇已經指到他面前,“本少爺身體虛弱,如此長途跋涉,說不定半路上就會一命嗚呼。你還不趕快下來,萬一本少爺積勞成疾,你怎麼賠我?我如果死了,就是你害的……”

南歌可沒畢秋寒那麼好糊弄,他閉上眼睛,“不讓。”

聖香眼珠子轉了轉,從袖子裡摸出一樣東西晃亮了,“是你不起來的。”

南歌陡然聞到一股硫磺味,睜開眼睛看他手裡拿着火摺子,大吃一驚,“你幹什麼?”

聖香宣佈:“你不下來,我就放火燒了這張牀,誰也別睡。”

“你瘋了,你會連馬車一起燒掉……”

“誰叫你不下來?如果馬車燒掉了,就是你害的。”

“馬車燒掉是小事,你自己難道就不危險?”南歌開始知道爲什麼畢秋寒不坐這輛車了。

“我死了就是你害的。”聖香說,“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什麼和什麼……”南歌苦笑,瀟灑地一揮袖子下牀,在地上盤膝而坐,閉目,“從今以後,你要怎樣就怎樣,南某不和你一般見識。”

“嗯……我睡了。”聖香歡呼一聲撲上牀去,勝利地抱着薄衾睡去。

這人……南歌苦笑,怎麼是這樣的?

“畢賢侄,我們可是按原計劃先去洛陽?”另一輛馬車裡的黑衣老者和畢秋寒自然不知道聖香車裡究竟在搞什麼鬼,殺了他們的頭也猜不出聖香大少爺方纔差一點放火燒了馬車。

畢秋寒藍衫提繮,在前趕馬,沉聲道:“不,我們直下漢水,去君山洞庭湖。”

黑衣老者淡然一笑,“畢賢侄還是一樣謹慎,你從昨夜開始就把南歌人在咱們手上的事傳揚出去了吧?”

畢秋寒只要不和聖香在一起就穩重老練得多,點了點頭,他臉上不見一點驕色,“消息已經放了出去,大約五日之後便會盡人皆知。但在到達君山之前,我不想多惹麻煩,畢竟我們的目標只是李陵宴,不是別人。”

“但賢侄不是和令宮主約定在洛陽相見嗎?我們直下漢水,令宮主在洛陽可就空等了。”黑衣老者微微一笑,“賢侄一向敬重令宮主。”

除了被聖香弄得哭笑不得,畢秋寒也很少笑,此時微微一笑,“當然……翁前輩可知另一輛馬車裡坐的是什麼人?”

這黑衣老者是江湖上以傳音追蹤之術出名的“追魂叟”翁老六,聞言震動,“莫非另一輛馬車上坐的是……”

畢秋寒含笑點頭,“正是。”

另一輛馬車上坐的是江湖兩大迷宮之一的碧落宮宮主?縱然翁老六已經成名三十多年也不禁變色,畢秋寒是碧落宮門下弟子已經如此了得,碧落宮宮主是什麼樣的人才可想而知,“沒想到李陵宴祭血會的事居然驚動了令宮主,碧落宮主出宮乃是三十年來的第一次。”

畢秋寒又是微微一笑,“也未必全是爲了李陵宴的事。”他卻不說還爲了什麼其他的事。

“君山洞庭湖會,畢賢侄和令宮主都會參加。老夫聽聞白髮、浮雲夫妻亦會到會,江南山莊莊主江南豐、第一簫客韓筠、歸隱江湖幾十年的老盟主南老、少林寺羅漢堂空遠禪師、武當清靜道長、‘風雪荷衣’溫公子、菱洲雙嬌、祁連四友……”翁老六感慨,“這次李陵宴招惹的人可真不少,聽說那傳聞裡的天下第一美人也會趕來瞧熱鬧。”

“還有個人也會來。”畢秋寒簡單地道。

“誰?”翁老六感興趣,能讓畢秋寒特意提及,必然是重要人物。

“天眼。”畢秋寒緩緩地道,“此人雖然這半年纔在江湖偶爾露臉,但斷然是個人物。”他眼色沉然,“我見過他一次,‘天眼’聿修單人獨臂,做事觀察入微、見識了得,武功猶爲不弱……”他沉吟了一陣,又補了一句:“不只是不弱,甚至可稱‘高強’二字。君山之會如果他在,對付李陵宴也多些把握。”

畢秋寒從不虛言夸人,既然把“天眼”聿修說得如此傑出,必然是有他的高明之處。翁老六嘆了口氣,“不管結果如何,江湖如此盛會,百年來不會有第二次了。只是畢賢侄,”他又嘆了口氣,“老夫着實想不通你爲何要把那相國公子帶在身邊。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相府豈能和我們輕易罷休?畢賢侄是主會之人,招惹這等麻煩實爲不智。”

畢秋寒難得苦笑,搖了搖頭,“那位大少爺……翁前輩離他越遠越好。”他閉上眼睛揉了揉額角,“他說什麼最好莫反對,省得他做出什麼事來我們連想也想不到。”

少見畢秋寒如此無奈,翁老六哈哈一笑,“若是老夫老眼不花,似乎看見那位公子把一隻兔子帶上了車。那位丞相少爺可是紈絝子弟——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一種?”

“他不只帶了一隻兔子,”畢秋寒喃喃自語,“他還帶了一箱衣服——莫約有三十多套,鞋襪四雙、火爐一個、被褥錦衾,還有什麼三罐子茶葉……甚至還有兩掛風乾的火腿……”

翁老六樂了,“他當是出遊還是皇帝下江南?這年頭的富家少爺……”

畢秋寒一說到聖香就頭痛,“你知道他帶那火腿來幹什麼嗎?”

翁老六猜測:“下酒?”

“喂兔子……”畢秋寒呻吟一聲,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搖了搖頭,“他還有個沙鍋,說要等到野外的時候釣魚煮魚湯……我實在不知該拿那大少爺怎麼辦。”

“哈哈,畢賢侄即使與強敵搏命,也少見這樣煩惱。”翁老六莞爾,“看來那大少爺果然不一般,明兒一早倒是要見識見識。”

第二日便要棄車登船,一早三輛馬車齊齊停在漢水謝娘渡渡口。天色僅僅微亮,因爲南歌出獄比想象的順利,所以稍微早到了一會要等船。

“咿呀”一聲,黑衣翁老六先下了車。畢秋寒躍上車頂,四下張望了一陣,確定無事纔出聲招呼:“南兄,出來吧。”

南歌撩開車簾一躍而下,一甩袖到了江邊一塊礁石之上,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突然一聲長嘯破雲,彷彿要吐盡大半年監牢的鬱悶,聲震四野連綿不絕。

翁老六皺眉,這位南公子也太滿不在乎了。畢秋寒爲他的安全處處小心,他卻渾然不在意。這一聲若是讓人聽見,畢秋寒改下漢水的一番苦心可就全白費了。昨夜漆黑大牢昏暗,他也沒瞧清楚這位名門之後長得什麼樣子。今日一見,南歌風姿颯爽俊朗灑脫,確是風流倜儻。他正打量着南歌,南歌莫約三十二三,比畢秋寒似乎稍微年長了一些。畢秋寒自沒有南歌的俊朗瀟灑,但翁老六私心評價,他若有女兒,定是嫁與畢秋寒,那纔是可以依靠的男人。

“好難聽——”卻聽車廂裡傳出一聲睡意朦朧的聲音,一個頭從車窗裡探出來,有氣無力地伸出一隻手,“姓南的你別叫了,好難聽好吵……”

翁老六這下樂了,還沒來得及定睛去看這位堪稱天下第一的少爺公子,另一聲輕笑已經入耳,“啪啪”兩聲,有人鼓掌,“好功力。”

第三輛馬車上下來的也是一位藍衫少年,那一身藍藍得近似於白。此人眉目清秀纖細,身材也不高,年紀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聲音也很輕柔。這樣的人居然就是碧落宮的宮主、讓畢秋寒畢恭畢敬的人?在場的其他三雙眼睛瞪得老大,眼球幾乎沒掉下來,南歌第一個開口問:“閣下是——”

藍衫少年雖然年幼纖弱,一股子精細易碎的稚嫩,但神色很舒緩。那輕笑的樣子看起來極是舒服,令人不知不覺就全身放鬆,像全身的疲憊都隨着他不緊不慢的語調緩緩從毛孔裡散去,人也跌入了無比溫暖舒適的空間裡,只想聽他多說兩句話,“我姓宛鬱,雙懷月旦。”

“這位是碧落宮的宛鬱宮主。”畢秋寒介紹着,又對比他年輕十歲的藍衫少年行禮,肅然道:“弟子見過宮主。”

宛鬱月旦笑起來讓人驚訝尷尬之意全消,“在外面不用這麼規矩。”他全無架子地對翁老六和南歌點頭微笑,“翁前輩好,南公子好。”

“晚育是什麼姓?”馬車上被忽略的人甕聲甕氣地插口,“月蛋是什麼名字?爲什麼不叫做雞蛋?怎麼有人叫這種怪名字的?”這插口的人自然除了聖香,不可能有別人。

宛鬱月旦並不生氣,他的確沒看見在場還有第四個人,好抱歉地轉頭微笑,“古人把品評人物稱做月旦評,我想先父是取品評天下人物之意,所以沒有考慮念起來蠻奇怪的。”他往前走了一步,“對不起,我眼睛不好,看不清這位公子……”

此言一出翁老六再次愕然,南歌皺眉,這麼年輕的孩子居然是個半瞎子?虧了他長了一雙黑白分明清澈漂亮的眼睛,“你看不見?”

“嗯……看不太清楚。”宛鬱月旦看起來並不煩惱他看不清楚的事,“所以我沒有練武,從小就看不清楚,給大家添了很多麻煩。”

碧落宮的宮主居然不會武功?南歌和翁老六面面相覷,苦笑搖頭,“那麼宮主不應單身涉險。”

宛鬱月旦雖然年輕,但笑起來眼角已有微微纖細的皺紋。那皺紋看起來並不顯老,倒顯出一股舒服好看的溫柔,“嗯……我也這麼說,但秋寒總說我該出來找個大夫看眼睛。”

這話也有道理,但也不必在這個危險的時候出來。翁老六陡然感到責任重大,宛鬱月旦不會武功,那一位聖香少爺純屬胡鬧,南歌性情灑脫不聽管束。他和畢秋寒二人要把這三人送到君山,可謂危險重重。

宛鬱月旦就如知道他在想什麼,好脾氣地解釋了一句:“我說既然要出來,就好好地出來一次吧。我人在宮裡,其實是很悶的。”

這位也把江湖當做遊戲的地方?翁老六的苦笑快要變成乾笑了,“宮主還年輕,不知道江湖的險惡……”

他剛說到一半,卻見宛鬱月旦已經站在聖香的車邊很好奇地抱着一隻大兔子,“我可以摸摸它嗎?”

車裡三秒鐘之內用兔子收服一位大人物的聖香連頭都收進了車裡,只留下聲音在外面:“可以啊,小灰不咬人的。”

“這就是兔子啊?”宛鬱月旦好奇地摸着胖兔子的茸毛,“原來兔子有這麼大……”他擡起頭來展顏一笑,“比我想象的大多了!”

“這世界上和想象的差很遠的東西多得是。”聖香懶洋洋地在車裡道,“下蛋的,人老是清高就不知道什麼叫常識,你就是一個典型。”

宛鬱月旦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很有道理呢。”

“當然,本少爺說的話永遠都是最有道理的,就算沒道理也是有道理,對的也是對的、錯的也是對的。”

翁老六苦笑,他終於知道爲什麼畢秋寒一說到聖香就頭痛,這位少爺當真厲害!比什麼都厲害!

****

“我還是第一次見宮主笑得這麼開心。”畢秋寒深深吸了口氣,長長地吐了出去,“我們總是太依賴他,老是忘了他也只有十八歲。”他輕聲自語。

南歌擡起頭望天,天色逐漸清明。

“船來了。”突然在場三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開口的人是南歌、聖香、宛鬱月旦。

翁老六猛一擡頭,就見車簾一陣激盪,一人一躍而出。清晰的晨曦之下那肌膚容貌玲瓏漂亮如琉璃,也沒讓人看清楚,他就“譁”的一聲直奔江邊去了,“船哦——在這裡哦——”

宛鬱月旦懷抱着那隻大兔子微笑,南歌和畢秋寒一副早已知道他會如此的表情,翁老六嘆了口氣,他已經隱約可以猜到將來的旅程會多麼熱鬧了。

幾個人棄車登船,各人只提了少許換洗衣裳,除了聖香那兩個其重無比的大箱子之外,倒也並不麻煩。倒是那兩個箱子往船上一壓,壓得船伕直皺眉頭,嘀咕着又不是要出嫁,還搬這東西。

烏棚船順江而下,只要這兩天安靜無事,很快就能到君山洞庭湖。但船行十多裡,翁老六就已經察覺岸上有人跟蹤。

“秋寒,”翁老六和畢秋寒相處幾日不再和他客氣,直呼他名字,“前面是彎道。”

翁老六的言下之意畢秋寒自然清楚,點了點頭,他負手站在船頭,淡淡地道:“岸上一共兩批十四人,武功不算太高,但可能會水。”

“我們之中,有幾人會下水?”南歌插了一句,“我先說,我對水一竅不通。”

翁老六開始在船上四下打量看着要如何對付可能的鑿船之災,“翁老六水性可以,帶一個人也行,只是不知道秋寒如何?”

畢秋寒眉頭深蹙,“勉強可以,淹不死吧。”聽他的口氣,要他下水之後再帶一個人是肯定不行的。

“宛鬱宮主可識水性?”翁老六問。

畢秋寒苦笑,“宮主久在宮中不練武功,下水肯定不行。”

“那就是說棄船絕對行不通,我們幾個人必要保船。”翁老六嘆了口氣,他沒問聖香會不會游泳,想也知道從來不出門的丞相公子,怎麼可能會在這漢水大河裡游水?“南公子守住船尾,秋寒守船頭,宛鬱宮主和秋寒一道,聖香和南公子一道,翁老六下水保船,大家各自小心。”

“聖香不必和南兄一道。”

“聖香不必和我一道。”

畢秋寒和南歌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說了各自一愣,不禁相視一笑。

“怎麼?”翁老六詫異,“你們都不願護着那位大少爺?”

南歌哈哈一笑,“翁老小看了聖香。”他一拂袖子自去船尾,一足踏立船尾收起的橫帆頭,江風獵獵,他自巍然不動。看他如此氣勢,對將來的危機似乎並不放在眼裡,讓人也跟着精神一振。

“那大少爺只要不害人就好。”畢秋寒也淡淡地站在船頭,“翁老不必擔心他。”

“既然兩位都這麼說,翁老六就不管他了,只是那大少爺人在何處?從剛纔就不見了人影。”翁老六在船裡張望,苦笑。

畢秋寒微微一震,“什麼?”

船塢裡傳來宛鬱月旦好脾氣的聲音,“聖香下水去了。”

“什麼?”船裡的三個人同時一呆,異口同聲地問,“什麼時候下水去的?”

宛鬱月旦一點不受驚地微笑,“在翁前輩說前面是彎道的時候,他說要抓魚煮魚湯,就跳下去了。”

“他跳下去,你不阻止他?”翁老六直冒冷汗,從剛纔到現在船已經開了好一段距離,天才知道剛纔他說彎道的時候船是在哪裡。水裡說不定已經有埋伏,他到底會不會游水,這麼輕易就跳下去了?宛鬱月旦也太輕率了,難道他竟不擔心聖香的安全?

“爲什麼要阻止他?”宛鬱月旦奇怪地問。

翁老六張口結舌,“他到底會不會水?”

“不會水的話,他爲什麼要跳下去呢?”宛鬱月旦奇怪地看着翁老六,好像他問了什麼奇怪的問題。

不會水的話,他爲什麼要跳下去呢?翁老六呆了一呆,苦笑,那說得也是。只是看宛鬱月旦渾然不縈懷的樣子,當真他完全不爲聖香擔心。即使聖香會水,這麼跳下去也是很危險的吧?他怎麼能如此泰然?這位宮主……也是個很奇怪的少年人。

“翁老,下水!”耳邊傳來畢秋寒沉聲的低喝,沒有時間考慮聖香的事了,彎道在即,兩岸的人馬在前頭的灘地已經清晰可見,就在他一喝之間,數支引火的長箭已經霍霍破空而來。

畢秋寒揭起船上的船帆揮擋,船帆厚實巨大,他內力灌透船帆,勁風震盪,當頭而來的引火箭紛紛掉入江中。但他雙手舞帆便無法分神兼顧其他,一瞥眼間已然看見水中暗影幢幢,果然有人潛泳鑿船,人影只怕有十數人之多。翁老六一個人怎麼能抵擋這許多人?他默不作聲,但已經在考慮一旦失船如何逃生,或許要劈下幾塊木板借力而去。反正己方几人僥倖武功都不差,兼帶一位宛鬱月旦是綽綽有餘了。

正當他心中計議得定時,水中遠遠冒出幾縷血絲,但離船甚遠。畢秋寒心中一凜,看樣子翁老六被他們誘開,這船是非沉不可了。

船頭火箭,船尾的南歌卻正在和人激戰。火箭射來的時候,兩個人影從岸邊的灘地乘小舟搶佔船尾。這兩人武功都不弱,南歌和兩人激戰正酣,可能要再過三十招方能分出勝負。船塢裡的宛鬱月旦卻很鎮定,雖然他看不清楚,卻始終嘴角微笑,彷彿他根本不是坐在一艘隨時會沉會起火的小船裡,而是坐在什麼高雅安靜的客廳裡一般。

“且住!”激戰至一半,南歌突然發聲喊停,“閣下是……”

正在他發聲的時候,對方冷哼一聲:“要殺就殺,不必多話!”開口之間他掌風凜然直逼南歌眉目,把他沒說完的一句話壓了下去。

“譁”的一聲,在遠離小船的地方翁老六冒出水面,顯然也經過一場激戰喘息未定。但見距離小船已經如此之遠,不禁臉色大變。

“啊”的一聲,灘頭射箭的有人慘呼,是畢秋寒抄手接箭反手甩了回去,弓箭手起了懼色有些混亂。此時船距離灘頭已經很近了,弓箭宜遠不宜近,如果距離再縮短,畢秋寒很有可能撲上岸來,那就十分可怕了。

正在這千鈞一髮勝負將分之際,在船是被鑿沉、是撞上灘地、還是闖過彎道險灘的危急之際,突然有人在衆人頭頂笑道:“有沒有人喜歡喝魚湯?”

聖香?畢秋寒、翁老六、南歌甚至宛鬱月旦心裡都微微一震,他什麼時候上了桅杆?

敵我雙方都震住擡頭,只見一位衣裳錦繡笑顏燦爛的少爺公子坐在桅杆高處,手裡拉着一條長繩索,那長繩掛過第一桅杆的最高處,“大魚來了。”他拉着那繩索筆直地往下跳,笑吟吟地往畢秋寒身上撲去。

只聽“呼”的一聲,那繩索掛過桅杆,聖香拉着這頭往下跳,繩索的另一端被急劇拉起,“嘩啦”一陣大響,一大團東西溼淋淋地被掛在桅杆上。重量讓船身劇烈地搖晃了幾下,那團東西居然還會出聲,發出了一連串咳嗽聲和哭爹喊孃的聲音。

“媽的……”

“這什麼玩意兒……”

“有鬼啊!”

……

一時間敵我雙方都愕然地看着那一大團掛在桅杆上的東西。那是一張大魚網。網裡是七八個穿着水靠的大男人,還有件繡着金線的衣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看就知道是聖香的衣裳。

衆人頓時醒悟,原來聖香下水在船底張了一張大魚網,網裡面掛了件衣服。前來鑿船的人隱約看見船底似乎有人,摸索着上去偷襲,卻不知不覺入了魚網。聖香見人上了勾就收了魚網口子,掛了條繩索上了桅杆,接着猛地拉下來,魚網裡的人就上了桅杆。如果說撒網捉人是詭計,這拉繩一跳可就是真功夫了。那魚網裡的人可比聖香重多了,聖香能拉得上來,說明他這一跳足有八九百斤的力氣。

畢秋寒自然明白他爲什麼往自己身上撲來,聖香一撲下,他疾快地接過聖香手裡的繩索在船頭一繞一系,那幾個人就牢牢地被吊在了桅杆上。聖香不善長力,要他猛地拉一下或者還可以,但要他長期拉着這七八個男人卻絕對不可能,畢秋寒心知這位養尊處優的少爺肯定拉不住就要放手,決計不會多辛苦一下的。

自己的兄弟突然上了桅杆,灘頭的弓箭手一呆,船已經突破彎道和險灘,化險爲夷了。

“各位住手,請問閣下可是遼東白鶴易山青?”船尾的南歌對和他動手的其中一人喝道。

和他動手的一位灰衣人一呆,“姓易的早已十多年不提這個名號了,你是……”

南歌住手,凝視着灰衣人,眼圈有些溼潤。

“你……”灰衣人突然指着南歌,“你……”

“易大哥,是我啊,不認得了嗎?”南歌苦笑,隨即擡起頭深吸一口氣朗聲長嘯。那一聲清嘯入雲入隙,直欲聲震四野破天裂日,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是你。”易山青黯然,“十多年了,居然連南老弟都不認得,倒是你這一聲嘯十多年未變。”

看樣子兩人竟是十幾年前的好友,說不定還共過生死患難,現下卻在這船上刀劍相向。各位久經江湖的都不免黯然唏噓,這就是江湖……

“兩位久別重逢,難道就不是一件好事?”船塢裡傳出溫柔的聲音,“看來易大俠也非刻意和我們爲難,這其中必有蹊蹺。”

十多年前易山青和南歌風華正茂,憑彼此一身武功都深信自己絕能闖出一片天下。卻不料十多年後見面,易山青竟在山寨裡做山大王,而南歌……這十年的痛苦絕非常人所能想象。那年少時的夢想,對比如今的落魄,怎能不讓人黯然神傷?

“喂,兩位丟臉的事就別再想了。”聖香坐在船頭居然自懷裡摸出了一包瓜子,閒閒地磕了幾個,“桅杆上的幾個老兄還等着下來,你,對,我說的就是你。”他拿着瓜子指着易山青,“你是這夥人的頭兒?”

易山青還是頭一次看見有人可以拿着瓜子指着他說“我說的就是你”,尷尬了一下,“不,在下是漢水白魚寨二寨主。”

“那老大在哪裡?”聖香咬着瓜子問。

“這裡。”和易山青聯手搏擊南歌的黃衣人冷冷地道。

此人相貌黃瘦,身材高挑就像個骷髏架子,和“白魚”沾不上一點邊。聖香的瓜子轉到他身上,“是誰叫你們來截船的?”

“聖香不可對古寨主這樣講話。”畢秋寒喝止。這漢水白魚寨古陰風可是出了名的脾氣古怪,白魚寨在漢水算得上一霸。聖香這樣和他說話,一旦古陰風的古怪脾氣發作,今天的場面就不好收拾了。

聖香卻不聽他管束,大眼睛一瞪,“本少爺說話,小畢你不要插嘴。”

畢秋寒忍耐着脾氣,“聖香!江湖有江湖的規矩……”

“我知道啊,江湖有江湖的規矩。”聖香理所當然地點頭,“我沒說沒有啊。”

你……畢秋寒幾乎給他氣死,不知要怎麼接口,只得當做沒聽見不理他。

“江湖規矩肯定也說打斷別人講話不禮貌。”聖香還嘮嘮叨叨地說下去。

“你還不是一樣打斷我說話。”畢秋寒忍無可忍,聖香不檢點反省他自己的錯,還要指責他打斷他說話,簡直黑白顛倒莫名其妙!

“好了好了,秋寒。”宛鬱月旦微笑着道,“以後聖香說什麼就是什麼。”

“是。”畢秋寒悚然一驚,剛纔肯定讓人看笑話了,和聖香爭辯簡直是天底下最無益的事。

這位藍衫少年是什麼人?畢秋寒竟對他如此恭敬。古陰風並沒有生氣,只是陰惻惻地道:“我收到消息,說今日死人壩招了幾個高手要掀我白魚寨的場子,既然知道了總不能等着人上門踢館,先下手爲強罷了。看來消息失實,咱們都給人耍了。”

南歌哈哈一笑,“幸好沒什麼大礙,傷了古兄幾個兄弟,好歹也沒鬧出人命。”

古陰風看了南歌一眼,冷冷地對易山青道:“你交的好兄弟!”

易山青尷尬,“老大,南老弟的武功一向高強……”

“我沒生氣。”古陰風冷冷地道,又看了畢秋寒一眼,“閣下是‘七賢蝶夢’之首,人稱第一賢的畢秋寒?”

畢秋寒點頭。他出道十年,江湖中人把他和幾位品德武功出衆的少年英雄並稱“七賢蝶夢”,七賢之間卻未必有什麼交情。

“忒娃兒氣了。”古陰風不留情面,陰惻惻地道,眼睛眨也不眨,好一副骷髏模樣,“娃兒你是誰?”他看着宛鬱月旦,“我看這船上,娃兒你算一個人物。”

宛鬱月旦一直坐在船艙裡沒有出來,這時也依然閒適,聞言微微眨了眨眼睛,“我姓宛鬱。”

“還有——”古陰風的目光本欲投向方纔坐在船頭的聖香,卻突地發現他已經人影不見。

不僅是古陰風,連南歌畢秋寒都沒發現聖香什麼時候不見了。

“他洗澡去了。”宛鬱月旦依然很識人心,耐心地解釋,“他說剛纔跳下河弄得一身髒,剛纔匆匆忙忙換了衣服卻沒有洗澡,現在洗澡去了。”說着的時候他臉帶微笑,彷彿十分愉快。

“等一下,他要拿什麼洗澡?”翁老六上船之後一直懊惱自己竟被人調虎離山,此刻突然脫口問,“難道……”

宛鬱月旦又點了點頭,“他用船底燒開的那些水。”

翁老六滿臉沮喪,畢秋寒詫然問:“怎麼?”

“那是悶爐子的水。”翁老六哭笑不得。原來船上的爐竈一貫少用,要起用來做飯就必須將爐火預熱起來,等到爐竈大鍋都熱了,才能做飯。聖香把悶爐子的熱水拿去洗澡,晚上做飯的時候爐竈早已涼了,要重新燒熱豈非要等到天亮?這下子晚上不必吃飯了。這道理除了聖香和宛鬱月旦,只怕船上人人都懂,聞言面面相覷,只是暗自好笑。本來聖香撒網捉人聰明瞭得,白魚寨的人對他還有幾分捉摸不定,現在除了一肚子好笑,早已忘了他剛纔的豐功偉績。

“不如晚上各位到白魚寨一宿?”易山青滿肚子想拉着南歌去喝酒,何況誤會既然揭開,雙方已是朋友。

畢秋寒沉吟了一陣,剛想拒絕,已聽到南歌朗聲大笑,“今夜和易大哥不醉不歸!”

“南老弟還是豪氣干雲,不過事隔十年,大哥的酒量可是一日千里……”那邊兩人已經親熱成一團,渾然忘了船上還有別人。

畢秋寒和翁老六面面相覷,只得苦笑,南歌已先答應了人家,卻是拒絕不得了。

這一船的怪人。畢秋寒開始擔心他們如此下去,只怕半年也到不了君山。如果有人一邀請南歌就答應,一有熱鬧聖香就想攪和,不管別人說什麼宛鬱月旦都說好,那讓這三個人單獨走路,只怕一輩子也到不了洞庭。

夜裡,白魚寨裡做了幾個漢水方有的土特產菜餚,弄了兩壇酒。

宛鬱月旦看起來最年幼最是纖弱秀氣,卻最能喝酒。一連數十杯下來,連畢秋寒和南歌都酒酣耳熱,只有他還是那樣令人舒服的神氣,不要說醉意,連一點酒氣都沒有。

原本以爲聖香對喝酒應該最有興趣,那少爺卻稱他不喜歡喝酒,端了兩個菜到江邊寨頭看大白魚去了。

酒菜吃了八成,古陰風的黃臉也微微起了紅,“這次的消息是慣走漢水的鹽梟範農兒露給我們的。農兒對我們白魚寨一向畢恭畢敬,這回大概是受人逼迫,否則我不信他敢。”說着,古陰風舉杯一飲而盡。

顯然古陰風對被人挑撥和畢秋寒這邊動手的事很是惱怒,易山青看起來比較豁達,事情過去了他便不介意,笑道:“卻讓我和南老弟重逢,農兒也算有功,大哥不必和他計較了。”

“計較不計較,要看他自己聽話不聽話。”古陰風冷哼了一聲,“他當我白魚寨當真是隻任人宰割的大白魚不成?”

畢秋寒輕咳了一聲,“古寨主已經找人去找範農兒?”

古陰風又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南歌卻不理他們談論這次的事情,他微微酒醺,彈劍而歌:“如此男兒,可是疏狂,才大興濃。看曹瞞事業,雀臺夜月,建封氣概,燕子春風。叱吒生雷,肝腸似石,纔到樽前都不同。人世間,只嬋娟一劍,磨盡英雄。”

別人或許還不能瞭解他的悽楚,他本是俊朗郎君瀟灑男兒,原本人生如錦前程非夢,卻大意受制於女子十年……等到十年之後終於掙脫受人擺佈的日子,人卻也老了、變了,再不可能是當年的自己了。如果聖香在的話或者還能懂得他的悲哀,那一句“人世間,只嬋娟一劍,磨盡英雄”,南歌當真是長歌當哭唱出來的。他本來脫略行跡,一段唱畢,他自潸然淚下,舉杯自吟,旁若無人。

他這一唱一哭卻讓旁人都是一呆,面面相覷,不知他是怎麼回事。

“爲問杜鵑,抵死催歸,汝胡不歸?”宛鬱月旦以指甲輕彈酒杯,漫聲跟着他唱,“似遼東白鶴,尚尋華表,海中玄鳥,猶記烏衣。吳蜀非遙,羽毛自好,合趁東風飛向西。何爲者,卻身羈荒樹,血灑芳枝。”

他這一唱,畢秋寒和古陰風都皺眉頭,不知道這兩個人到底在唱些什麼,只見宛鬱月旦一唱,南歌放聲大哭,以淚洗劍。

“秋寒,好歹你也比老頭子多唸了幾年書,你們家……你們家少爺唱了些什麼,讓他哭成這樣?”翁老六全然莫名其妙。

畢秋寒搖搖頭,他對於詩詞歌賦全然一竅不通,根本不知道宛鬱月旦唱了些什麼。

“他說……”易山青眼眶溼潤,深吸一口氣,一杯酒一口嚥下,輕聲說,“杜鵑啊杜鵑,拼命催你回家,你爲什麼不回家?就是遼東白鶴、海中玄鳥都還牽掛家鄉,吳蜀那個地方不遠,你的羽毛也很漂亮,正該趁着東風飛向西,你爲什麼要棲息在荒山樹,流血在樹枝上?”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陡然大笑起來,“十年前、十年前我和南老弟初出師門,滿腔傲氣,自以爲沒有立下一番事業怎能回家。家裡雖然好,但是沒有離過家的孩子又怎麼懂……怎麼懂……”他和南歌是好友,性子本就有些相似,如此喃喃自語,他也早已癡了,“爲什麼要身羈荒樹,血灑芳枝……我怎麼知道,怎麼知道?”

畢秋寒和古陰風的眉頭皺得更深,對於這等狂士行徑,他們全然不能理解,就算聽懂了宛鬱月旦在唱杜鵑,也不明白有什麼可哭之處。

宛鬱月旦彈指停了一停,繼續唱道:“興亡常事休悲,算人世榮華都幾時?看錦江好在,臥龍已矣,玉山無恙,躍馬何之。不解自寬,徒然相勸,我輩行藏君豈知。閩山路,待封侯事了,歸去非遲。”

他一唱完,原本哭得忘形的南歌驟地喝了一聲彩,拍案喝道:“好一句‘我輩行藏君豈知’!”他滿臉淚痕,卻朗聲大笑,“爲此一句,南某人敬你三杯!”他真的自斟自飲,連飲三杯。

宛鬱月旦人看起來柔弱,喝酒卻不比別人慢。南歌喝完三杯,他也陪了三杯,微笑道:“來日方長,男兒未死,豈能蓋棺?”

“說得好!”易山青喃喃自語,“男兒未死,豈能蓋棺!南老弟,你我雖然十年潦倒,但畢竟還有下個十年、下下個十年!哭什麼?喝酒!”

畢秋寒看着一桌紊亂,忍不住心下搖頭。南歌和易山青是狂士性情,若沒有宛鬱月旦這麼一唱,當真不知道要醉酒大哭到什麼時候纔是!他不禁開始慶幸這一次有宮主隨行,宛鬱月旦雖然年幼,但他做的一向是最恰當的事。這就是爲什麼他能馴服碧落宮數百高手,武功再高也抵不上明理二字。

“報寨主。”外頭進來一個瘦小的男子,在古陰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古陰風驟起眉頭,哼了一聲,讓那男子下去。

“範農兒說了是誰要他假傳消息了?”畢秋寒問。

古陰風冷冷地道:“他死了。”

“死了?”翁老六低聲問,“滅口?”

“不,示威。”古陰風陰惻惻地道,“人家留了封信下來,說人是祭血會殺的。”

李陵宴居然如此猖狂!畢秋寒變色,“信上還說了什麼?”

“說南歌身爲南碧碧的親生兒子,若不報父仇不願加入祭血會,妄生爲人,祭血會要替天行道要他性命。”古陰風冷冷地說,“還有祭血會知道你們君山大會要和李陵宴作對,到時候他們也會參加君山洞庭之會,要昭告天下什麼纔是道義真理。”

也就是說,若南歌“不願加入”祭血會,也就是南歌不脫離他們立刻加入祭血會,這一路上他們都要遭人追殺了?畢秋寒陡然感到責任重大,不禁重重地吁了口氣,“南兄……”

南歌臉上淚痕未乾,卻已經笑了,“不必問我,南某最恨遭人脅迫。”他輕描淡寫地說,接着加了一句:“若有人又要拿性命要挾,恕南某早已聽到耳朵生繭,充耳不聞了。”

“我們會保護你的安全。”說話的人聲音很柔和,這句最自負的話卻讓最溫柔年幼的人先說了,隨即宛鬱月旦輕輕一笑,渾不把祭血會的示威當做一回事。

這位十八歲的少年爲何能讓畢秋寒對他畢恭畢敬,易山青和古陰風開始有些瞭解了。如此如珠玉含暈斂而不發的才華氣質,非常人能夠理解。

說到此處,晚飯也吃到盡興。畢秋寒和古陰風寒暄了幾句跟着站起身來,準備告辭回船。南歌已經先走出門去了,宛鬱月旦扶着牆壁走了幾步,南歌又回來帶他出門。

出了白魚寨,便是江邊。

船在江邊,月色清寒寂靜。

幾個人拱手作別,畢秋寒幾人緩步走到江邊,船影遙遙,船上宛若無人,寂然無聲。

一個人影抱膝坐在船頭,望着江裡的月,一動不動。

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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