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易駕着風火輪直飛了十餘里,眼看後方沒有人追來,這才逐漸放慢速度,朝下方衝落。
他在屋檐勾角上立定,左右環顧,正想着要將伍慧妃放在哪裡,陡然瞥見前方一座七層方形白塔,在溶溶月色中巍然矗立。
心念一動:“是了!慈恩寺大雁塔!那裡最爲安全不過,又是關押張宿真人的地方,正好可以去一探究竟,看看能否將張真人救出。”
當下挾着伍妃兩人,從乾坤一氣袋中取出“混沌無形珠”,含在口中,默唸隱身訣,高竄低伏,朝着慈恩寺掠去。
“混沌無形珠”是大荒神獸“混沌”的靈珠,人含在口中,立即可以隱形無跡。
即使在熾烈的陽光下,至多也只能瞧見一絲淡淡的影子;此時在這朦朧的月光中,更是渾然天成,瞧不見半點蹤影。
楚易生怕身勢太快,驚動了寺中和尚,接近寺牆時,故意放慢速度,飄然翻入。
寺內寂然無聲,偶爾有幾個守夜的和尚結伴走過,衣袂沙沙,越顯幽靜。
楚易無聲無息地穿過山門、鼓樓、鐘樓和伽藍殿,來到了大雁塔下。
塔高十二丈,莊嚴古樸,氣勢巍峨。就象是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在夜色裡俯瞰蒼生,靜默沉思。
楚易心中莫名地涌起肅穆崇仰之意,屏息凝神,仰望了片刻,方纔飄然上掠,直衝頂層。
頂層塔室內空空蕩蕩,四壁如雪,沒有半本經書,屋角甚至結起了半張蛛網,在寒冷的狂風中簌簌震盪。
楚易將伍妃二人放在牆角石桌後,旋身四顧,發覺石壁上刻滿了詩詞,橫七豎八,龍飛鳳舞,心中突然有些五味交雜。
西唐崇尚詩文,佛寺也成了騷人墨客吟風弄月的場所。
大雁塔雖是藏經之地,卻常常有名人、官吏登高賞景、談經論典。因此難免留下詩文刻板,以作紀念。
某年,一個新科狀元在遊大雁塔時,賦詩一首,並連同自己的名字一齊刻在塔牆上,引起其他新進士的爭相效仿,一時傳爲美談。
此後這種風氣日盛,逐漸演變成一種制度。
每次科舉之後,考中進士的舉人們在參加了杏園探花宴之後,都必定一同登上大雁塔,吟詩賦文,連同衆人的名字一齊刻在牆上,稱爲“雁塔題名”。是天下舉子夢寐以求之事。
楚易十年寒窗,一心仕途,對此風俗自然熟悉不過。此時親眼見到,頓時又勾起了從前的許多回憶,感慨萬千。
當下也不急着尋找囚禁張宿等人的密室,而是仰頭負手,默默品味牆上詩文。仔細讀去,果真有不少都是當朝名人手筆,華章佳句,層出不窮。
正自全神貫注,如醉如癡,忽然聽見下方傳來“叮噹”脆響,悅耳動聽。
楚易心中一凜,凝神察探,聽見輕柔的腳步聲,如落花流水,沿着盤梯朝上走來,距離頂層不過兩重樓了。
當下急忙又退回角落,抱住伍妃二人,念訣隱形。
腳步聲越來越近,過了片刻,一個白衣女子背對着他拾級而上,淡藍的月光穿過窄小的石窗,斜照在她的玲瓏剔透的身上,如輕煙淡霧,朦朦朧朧,美得就象一個恍惚的夢。
楚易心中突然嘭嘭大跳起來,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彷彿生怕呵一口氣,就吹散了這絕美的圖景。
那白衣女子衣袖獵獵,迎風站定。赤足如雪,黑髮飄揚飛舞,背對着楚易,凝望着對面牆上的詩文,似乎在尋找着什麼。過了半晌,才徐徐轉過身來。
月華如水,照在她的臉上,煥發着淡淡的聖潔白光。
楚易耳邊轟然一響,萬籟俱寂,心跳瞬間頓止。腦海中空空蕩蕩,蒼蒼茫茫,似乎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突然感覺到心臟“嘭”地劇震了一下,然後一下接着一下,快速跳動起來,越來越猛烈,伴隨着一陣陣抽搐似的擴張和劇痛,讓他疼得幾欲窒息。
直到了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人世間竟有一種這樣清純而不帶一絲瑕疵的絕色,讓萬籟失聲,風月失色;竟有一種這樣聖潔而奪目的美,讓他不敢逼視,自慚形穢。
那白衣女子渾然不覺他的存在,秋波流轉,一寸寸地掃望着牆上的刻文。突然微微一震,全身凝固,妙目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上方的牆壁,象是癡了。
過了良久,才聽見她夢囈似的嘆了口氣,低聲吟道:“問春風、相思是何物,海角天涯,千絲萬縷,全是癲狂柳絮。萬水千山又一年,檐前歸燕,知否,伊人消息? 人道離恨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偏又逢、梅子黃時雨,怎奈得,這次第!只恨此身非游魚,一江春水,綿綿流向東海去。”
聲音如玉珠落盤,清泉漱石,又帶着一種奇異動人的節奏,直聽得楚易神魂顛倒,毛孔盡開。
再往下聽了幾句,他心中忽然一動,覺得詞句似曾相識,默讀片刻,心中陡然大震:“是了!這不是當年楚狂歌唱與蕭太真聽的那首歌的歌詞麼?”
霍然擡頭望去,但見石壁上果然刻了那兩闕歌詞,但字跡娟秀圓潤,入石三分,象是某個女子以指力刻上去的,與四周那些詩文截然不同。
楚易又驚又奇,心道:“楚前輩唱的歌詞怎會刻在這大雁塔中?刻這首詞的究竟是什麼女子?這白衣仙女是誰?和楚前輩又有什麼關係?”
腦海中閃過萬千疑問,冥思苦想,恨不能喚醒楚狂歌的元神逐條詰問,卻偏偏無計可施。
那女子怔怔地站了片刻,眼圈微微一紅,兩顆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流過雪白的臉頰,在那小巧的下巴上停頓了剎那,倏然滴落,在楚易面前的石地上濺起美麗的淚花。
楚易心中大痛,憐愛更甚,恨不能將她摟入懷中,溫言呵護,撫平其創。
就在這時,寺內鐘樓突然傳來一聲鏗然鐘鳴,嗡嗡震盪,既而又聽見驚呼聲、吶喊聲、怒吼聲……四處呼應,越來越響。
那白衣女子一震,從恍惚中醒過神來,眉尖輕蹙,秋波流轉,憑窗下眺。突然翩翩躍起,素袍鼓舞,如白雲飛揚,朝下方悠然飄去。
楚易癡癡地凝視着她,正自入神,見她突然一躍而下,這才陡然驚覺,急忙衝到窗口,凝神四眺。
夜色茫茫,哪裡還有她的人影?
只聽見黑暗中有人不住地叫道:“抓刺客!”“別讓他跑了!”吶喊聲此起彼伏,洶洶鼎沸。
寺中燈火一盞接一盞地亮了,火把漫漫,紅潮似的四處涌出,衆多和尚東奔西竄,也不知在追尋着誰。
楚易心中一凜:“難道這些和尚找的人就是她麼?糟了,慈恩寺的和尚據說個個修爲高強,也不知她能不能逃得脫?不如我混水攪亂,將和尚引開,助她一臂之力……”
此時此刻,一顆心全縈繫在她的身上,也不管她是否所謂的刺客,作了什麼惡事。就是她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女魔頭,他也會找出萬千個理由爲她開脫。
正欲躍下大雁塔,心念一動,想起那牆角的杜如晉仍是李玄的模樣,若被這些和尚發現,說出真相,自己先前的計劃又盡數落空。
當下一把將他提起,亂搖一氣,變回原來的樣貌,重新挾在臂下,對着兀自昏迷的伍慧妃微微一笑,低聲道:“伍娘娘,今夜多有得罪了。但從今往後你再不必擔心李玄要挾了。等這些和尚發現了你,自然會將你完全送回宮中。告辭了!”
楚易收起“混沌無形珠”,故意長嘯一聲,從大雁塔頂層沖天飛出,橫空劃過。
“在上面!刺客在上面!”
衆和尚仰頭驚叫,紛紛沖天掠起,朝他圍追而來。
等到幾個和尚追至數十丈開外時,楚易又怪嘯一聲,將“混沌無形珠”重新含入口中。
“咦?到哪裡去了?怎麼突然消失了?”衆和尚又驚又怒,凌空團團亂轉,四下尋找。
楚易暗暗好笑,翻身衝出老遠,又收起神珠,故意怪嘯長呼,引得衆僧驚呼怒喝,重新追去。
如此反覆隱現無常,將衆僧耍得暈頭轉向,茫然不知所從。
楚易哈哈怪笑一聲,迅疾如閃電似的穿入白衣閣,繞過禪師殿,遠遠地將他們甩在身後,朝西飛竄。
前方樹影橫斜,怪石嶙峋,楚易忽然一凜,斜下里突然衝出一條人影。
“轟”地一聲,那人掌心吐處,氣浪鼓舞,狂風呼嘯,猶如當空盪開一個巨大的翠綠漣漪,鋪天蓋地迎面罩下!
楚易呼吸一窒,雙耳劇痛,眼前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彷彿被海嘯狂潮兜頭卷溺,心中大駭。
電光石火間,他來不及使出任何神兵法寶,大喝一聲,奮起周身真氣,掌心碧光迸爆,化爲十餘丈長的離火氣刀,轟然撞上那碧漪光罩。
“轟隆!”
氣浪滔天,四周樹木、亂石斷裂飛舞,寺牆轟然坍塌。
楚易胸口劇震,氣息淆亂,“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被狂飆沖天捲起,半空中,腦海裡只閃過一個鮮明的念頭:“天下竟有這等人物!”
“嘭!”
他重重摔落在地,骨骸欲散,經脈盡皆麻痹,“足太陰脾經”更是火燒火燎,灼痛無比。
定睛再看時,塵土瀰漫,樹枝搖曳,地上陷了丈許深的大坑,那人早已不見蹤影。
咫尺之外,杜如晉雙目凸出,滿臉驚怖地躺在一旁,半身焦黑,青煙直冒,死狀說不出的慘烈。
楚易驚駭無已,終於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感覺了。
原以爲自己吸納了道魔兩大散仙的元神,胎化易形,天下已經罕逢敵手,沒想到竟被這神秘人物區區一掌,便打得毫無反手之力!
雖說他偷襲在先,自己猝不及防,但平心而論,此人真氣之霸道強猛,絕對已接近“地仙級”!
此人究竟是誰?普天之下,又有幾人有如此造詣?
“刺客在這裡!快將他拿下!”不等他細想,衆僧已然追至。
楚易不敢逗留,收斂心神,抄足沖天飛起,朝着寺外衝去。
方甫奔出十數丈,“啊”地一聲,突然如被雷電所劈,陡然頓住,又驚又喜,叫道:“是你!你怎麼還不走?”
月光朗朗,只見一個白衣女子俏生生地立在天王殿的檐角,衣袂翻飛,赤足如雪,不是她是誰?
白衣女子妙目凝視,又是訝異又是迷惑,淡淡道:“你是誰?爲何要作出這等事情?”
楚易心中突突狂跳:“原來她已經知道我爲了她冒充刺客之事了!她在這裡等我,難道……難道是想和我一起逃走麼?”
又驚又喜,熱血轟然上涌,鬼使神差地脫口說道:“爲了姑娘,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願,何況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
白衣女子眉尖輕蹙,俏臉暈紅如醉,驚怒之色一閃而過,冷冷道:“你說什麼?”
楚易見她輕嗔薄怒,清麗中更添嫵媚,更是神魂顛倒,難以自已,於是啞着嗓子,又將適才那句話大聲重複了一遍。
此時羣僧都已追至,殿前殿後,檐下檐下,裡三重外三重地圍得水泄不通。
聽見楚易這句話,和尚們無不目瞪口呆,面紅耳赤,紛紛錯愕地望向那白衣女子,一時鴉雀無聲,不知該怎麼辦纔好。
楚易渾然不覺,兀自夢囈似的喃喃道:“姑娘,不管你信還是不信,適才我見了你,這顆心就象是不屬於我啦,發了狂似的,一會兒快,一會兒慢……”
“放肆!”白衣女子嬌靨酡紅,又氣又怒。但即使是如此嗔怒,聲音依舊清柔婉轉,動聽之至。
楚易一愕,心中又是一陣抽搐似的劇痛,嘆了口氣道:“姑娘要我住口,我不說便是。但這些話句句發自肺腑,絕無半字虛言。姑娘若不信,我情願將這顆心剖出來給你看看……”
“狂徒敢爾!”白衣女子羞憤交集,嬌叱一聲,突然翩然飛起,纖纖素指如蘭花綻放。
“叮鈴鈴!”一個鬱金香形狀的白銅護花鈴電射而出,銀光怒旋,突然變大了數十倍,氣浪渦旋,頓時將楚易平地拔起。
楚易驚咦一聲,叫道:“姑娘,你這是作什麼?”
他經脈灼傷,真氣原本就不十分通暢,此時稀裡糊塗地被她這神器罩住,登時動彈不得,一寸寸地朝銅鈴裡吸去。
眼見衆僧瞠目結舌地看看自己,又瞥瞥楚易,神情極爲古怪,白衣女子羞怒更甚,耳根燒燙,嗔道:“你們瞧什麼?還不快將他拿下?”
衆僧如夢初醒,紛紛應和,操刀舞棒,朝楚易奔來。
楚易靈光一閃,想起那與自己打了一個照面的神秘人,失聲叫道:“糟糕,原來你不是刺客!那人才是!”
失望、驚愕、惱恨、惆悵……諸多感情瞬間涌上心頭,突然又覺得天下滑稽之事,莫過於此,忍不住哈哈大笑。
白衣女子蹙眉道:“死到臨頭,你笑什麼?”
楚易大笑道:“我笑天意弄人,世事無稽。明明應該是神仙眷侶,卻莫名其妙成了妖魔仇敵。不過沒關係,人生難免一死,死法千奇百怪,能死在心上人的手裡,總是件值得開心慶幸的美事……”
“住口!”白衣女子肩頭微顫,氣怒已極,冷冷道:“你這輕浮狂妄的小賊,既然想要尋死,我便成全你吧。大小如意,化魔無形,疾!”
話音剛落,護花鈴叮噹脆響,光芒閃耀,隨着她雙手指訣的變幻,迅速飛旋縮小,將楚易寸寸壓縮。
楚易骨骼“咯啦啦”一陣爆響,痛不可當,彷彿被萬千大山同時擠壓,隨時都會化成肉泥骨漿。
衆僧大驚,紛紛叫道:“蘇姑娘,萬萬不可!此人刺死太子殿下,罪大惡極,需得交給皇上發落!”
“他對慈恩寺瞭如指掌,其後必定還有主謀、內應,現在若殺了他,線索就全斷啦!”
“什麼?刺死太子殿下?”楚易腦中嗡的一響,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難道太子竟已死在了那神秘人的手中?自己今夜辛辛苦苦,好不容易保全了太子,想不到最終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就在這時,大雄寶殿“轟”地一聲震天炸響,瓦木橫飛,火光沖天,只聽一個尖細的聲音叫道:“不得了啦,地牢裡的囚犯全逃出來啦!”
衆僧鬨然,大驚失色,叫道:“蘇姑娘,這刺客便先教給你啦,我們去守住牢門!”潮水似的向大殿涌去,頃刻間,青石場上又只剩下楚易和那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冷冷地凝視着楚易,動也不動,似乎在尋思着怎麼處置他。
楚易心中大凜:“太子遇刺,囚犯逃獄……眼下也不知到底發生了哪些事情。若再不設法逃脫,等被拆穿了身份,背上這一大堆的黑鍋,那可真叫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靈機一動,哈哈一笑,大聲唱起歌來:“問春風、相思是何物,海角天涯,千絲萬縷,全是癲狂柳絮……”
人在銅鈴中,歌聲迴旋激盪,鏗鏘悅耳。
白衣女子花容陡變,睜大妙目,失聲道:“你……你是楚狂歌!”
她錯愕之下,念力頓時有所波動,楚易再不遲疑,奮力調集真氣,縱聲大笑道:“是又如何?”雙掌轟然上推,重重擊在那銅鈴頂部。
“當!”光波劇蕩,聲浪驚人,護花鈴嗡然迴旋,沖天拋舞。
楚易凌空抄步,迅疾如流星,將那銅鈴一把抓入手中,翻身大笑道:“蘇仙子,初次相逢,這就送了我當定情之物吧。”
白衣女子雙頰紅霞飛舞,窮追不捨,怒道:“還給我!”
長袖揮舞,一個銀白色的拂塵“呼”地朝他打去,銀絲暴長,如漫天流星,四面八方兜攏而下。
楚易見她嗔怒時神態生動可愛,心癢難搔,忍不住又調笑道:“問春風、相思是何物,海角天涯,千絲萬縷,全是癲狂拂塵……蘇仙子,想不到你對我的情意也是如此之深。”
白衣女子從未見過這般輕薄狂妄之人,又羞又氣,咬牙道:“無賴!”拂塵飛舞,銀光怒放,剎那間將楚易右腳緊緊勾住,“哧哧”輕響,鮮血激射。
楚易“哎呀”大叫,只覺得彷彿有無數蟲蛇噬骨咬心,疼不可抑。心下大寒,知道她已然動了真怒,再不脫身,這條腿只怕就此報廢了。
當下哈哈笑道:“蘇仙子,我何德何能,惹你這般垂青,糾纏不放?哎,看來只有慧劍斬情絲了!”
嘴上雖胡言亂語,手中卻不敢託大,拔出天樞劍,碧光電舞,奮力將那綹拂塵斬斷,飄然飛退。
“北斗神兵!”白衣女子大吃一驚,普天之下,能將她的不染拂斬斷的,也只有道門第一利器了。
楚易正想說話,卻聽見大雄寶殿人聲鼎沸,許多和尚紛紛涌了出來,又聽南面寺牆外,遠遠地傳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在他耳畔焦急地傳音道:“哥!你怎麼還不走?老和尚就快出來啦!快點啦,我在曲江池彩霞亭等你。”
楚易心底大喜,是晏小仙來了!但想到自己與白衣女子調笑糾纏的場景落入她的眼中,頓時臉上又是一燙,微覺有些不好意思。
當下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護花鈴,朝着白衣女子低聲笑道:“山水有相逢,蘇仙子,咱們後會有期。”周身光芒晃盪,瞬間消失無形。
白衣女子“啊”地一聲,凝神四掃,隱隱瞧見一道淡光朝東南飛衝,待要追去,那抹淡光早已溶入皎皎月色,不可察辨了。
她凝立狂風之中,腦海中猶自迴盪着那無賴的音容笑貌,一時耳根如燒,心亂如麻。氣惱恨怒之中,又帶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讓她突然覺得空空落落……
“妹子,妹子?”
楚易飄然衝落,站在曲江池彩霞亭旁,四處眺望,卻沒瞧見晏小仙的身影。
月明星稀,碧波浩淼,漂浮的殘冰輕輕搖盪,閃耀着淡淡的銀光。
岸邊垂柳初綠乍綻,紫蒲橫生,掩映着連綿起伏的亭臺樓閣,顯得幽靜而又清麗。
“哥,在這裡啦!”身後又傳來那清脆的聲音。
“妹……”楚易大喜,轉身望去,愕然一驚,叫道:“咦?怎麼是你?”
月光下,一個十二三歲的黃衣少女叉着腰站在彩霞亭的欄杆上,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轉,眉心的雲母花鈿流光溢彩,襯得那張俏麗的瓜子臉更加瑩白勝雪。
這童稚未消的美人胚子不是別人,赫然正是當日在長安城外見過的、張宿真人的外甥女蘇瓔瓔。
蘇瓔瓔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哼,不是我是誰?難道還是剛纔的那位蘇仙子哪?我瞧你滿腦袋想的都是她,連自己妹妹也記不得啦!”
楚易愕然苦笑,今晚發生了太多的怪事,都讓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難道這小丫頭將他誤認作了自己的哥哥?仔細一想,那少年老沉的蘇白石與自己眼下的體形倒也有些相象。他們兄妹兩人去慈恩寺作什麼?莫非……
他心中陡然一震,失聲道:“是了,張真人?”這兩兄妹夜闖慈恩寺,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救出自己的舅舅。
“張真人?”蘇瓔瓔眨了眨大眼,嘆道:“到了現在纔想起舅舅,哎,那個仙女的魔力真有這麼大嗎?”
笑靨突然如花綻放,抓着他的手,又蹦又跳,格格笑道:“哥,我救出舅舅啦!我救出舅舅啦!”
楚易大喜,與李芝儀合體之後,他對靈寶派早有了一份莫名的好感。今夜原本就想順便去慈恩寺一探虛實,救出張宿、商歌等人,想不到竟被他們搶先一步。
當下忙問道:“他在哪兒?現在怎麼樣了?”
蘇瓔瓔眼圈一紅,小嘴一癟,淚珠突然滾滾而下,哭道:“舅舅他……他受了重傷,奇經八脈全都斷了,現在還昏迷着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醒來……”
楚易喜悅的心情登時又打了一半折扣,隨着她奔入彩霞亭,只見地上躺了個清癯挺拔的老道人,八字白眉,鬍子凌亂,紫色道袍上血跡斑斑,氣息頗爲微弱。
楚易把脈探察,果不其然,他的奇經八脈被至少七種以上的魔功合力震斷,其他骨肉內傷更是不可計數。若不是他元嬰極強,苦苦支撐,被魔門羣兇這般圍攻之後,早已魂飛魄散了。
楚易心下黯然,以他傷勢之重,想要挽回性命都頗爲困難,若想重續經脈,更是難如登天。
蘇瓔瓔抽抽噎噎地道:“恩公說,要想讓舅舅恢復如初,就要找到軒轅六寶,用‘金剛道體重煉大法’,才能重續經脈,起死回生……”
楚易一凜,奇道:“恩公?恩公是誰?”
蘇瓔瓔抹着眼淚,怒道:“哥,你怎麼啦?怎麼見了那仙女姐姐之後就突然變得這般奇怪?連恩公也不記得了?若不是恩公相助,我們能救得出舅舅嗎?”
楚易暗覺不妙,當下含糊其辭,道:“是了,我被那些和尚拍中腦袋,有些暈暈忽忽,好些事突然想不起來了。”
“什麼?打中了腦袋?在哪裡?”蘇瓔瓔大爲緊張,連珠箭似的問道:“哥,還疼麼?快讓我摸摸……”伸手便在他頭頂亂揉一氣。
楚易被她那柔軟滑膩的小手摸得頭皮發麻,心中卻涌起一陣暖意,忖道:“我要是也有這麼一個可愛的妹妹就好了。”
抓住她的手,微微一笑道:“瓔瓔,沒事了。你還是快說說恩公的事吧,這種大恩大德,我若忘記了,豈不是太對不住人家了麼?”
蘇瓔瓔嗯了一聲,不疑有他,就開始一五一十地說起來。
原來張宿被伏擊重傷,栽贓爲刺客叛黨之後,蘇白石兄妹就一直潛伏在長安,苦苦打探囚禁之地,但始終一無所獲。
到了昨日,突然有一個神秘人找到他們,自稱從前受了紫微真人的恩惠,因此要幫助他們救出張宿。
他不但提供了蘇白石兄妹確切而詳細的地牢地圖,還一手策劃了周密而巧妙的營救計劃。
於是今夜,乘着康王府夜宴如火如荼,吸引了大量的道佛修真與金吾衛隊,他們三人兵分兩路,闖入了慈恩寺。
按照計劃,那位“恩公”調虎離山,引開大悲方丈等至爲難纏的高手;蘇白石炸開大雄寶殿的地牢,放出所有囚犯;而蘇瓔瓔則乘亂潛入地牢密室,救出張宿。
一切皆如所料,出奇之順利。
但蘇瓔瓔帶着張宿從天王殿側的密道逃出慈恩寺後,左等右等,始終不見哥哥出來,於是又返回查看,結果誤將楚易認作了易容後的蘇白石。
聽到這裡,楚易終於明白了前因後果,心中忽地一沉:“是了!難道那個刺死太子的神秘人,便是她所說的恩公?他若只是調虎離山,有的是法子,爲什麼偏偏要刺殺太子?倘若他真的受恩於紫微真人,就應當知道張真人與太子命運同系,應當幫忙救出太子纔是,爲何反而將他殺了?”
越想越覺不對,總覺得那“恩公”居心叵測,似乎還懷着更深的惡意。但一時之間卻又參悟不透,心中寒意大作。
蘇瓔瓔見“哥哥”皺着眉頭,沉吟不語,神情和平時迥然兩異,大感有趣,伸手去拉他的臉,格格笑道:“好了啦,這裡又沒別人,還不快把你的面具摘下來?”
楚易毫無防備,被她揪着鼻子,猛然一扯,登時“啊”地呼痛不已。
蘇瓔瓔吃了一驚,急忙縮回手來,大覺不妙,叫道:“哥,你……你……”
就在這時,只聽見一個溫婉悅耳的聲音柔聲道:“蘇姑娘,他不是你的哥哥,而是我的哥哥。”
蘇瓔瓔大喜,轉身叫道:“恩公!”
楚易心中大震,失聲道:“原來是你!”
月光中,梅花下,一個典雅端莊的宮服美人翩然而立。秋水明眸,酒窩深深,萬種風情之中,又帶着一種淡淡的悽婉哀愁。
不是李思思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