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沒有一種方法能將J城的圖書館和海豚咖啡館合二而一?圖書館裡有好書,咖啡館裡有好咖啡。不過這樣矯情的想法估計只有我纔會糾結其中。無論是借一本書到咖啡館還是買一杯咖啡至圖書館都遠比我的那些天真想法經濟得多。今天我便自帶一杯咖啡到圖書館裡消磨時間。原本我還想把我那臺老ThinkPad背來,但是一想到鍵盤聲可能會打擾到別人,我便放棄了這念頭。但其實圖書館裡不全是愛閱讀的人,現在剛到十二點便有人斜躺在沙發上睡着了。這哥們戴着耳機,胸口上趴着一本黃易先生的《大唐雙龍傳》,還有人在寫作業,也有人拿着鉛筆在臨摹畫冊。更多的人是坐着玩手機。其實我自己何嘗不是呢?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靜下心來完整地讀完一本書——無論它是有多薄。正想着,我又走到上次看到的北島的《城門開》的那個書架。那本書還穩穩當當地站在自己所在的隊列裡。我再次摳出這本書,翻開仔細閱讀起來。剛翻過第一頁我就聽到書架的另一端有腳步聲響。我回頭一看,只見我的對門鄰居安姝婷正站在書架前,她的臂彎中已是夾着三本書,但她仍一邊仔細地看着書架上的書,一邊慢慢地向我這裡移步過來。我“啪”的一聲合上手中這本《城門開》,安姝婷聽到這一聲異響轉過來看向我的方位⼃。一時間我們再次四目相對。

“哎!這麼巧!”

我看到她笑靨頓開,也微笑着回覆她道:“是啊,這麼巧。”

“杜先生你一個人?”

“對啊!星期天能來這兒的不都是一個人嘛。”

安姝婷聽聞再次咧嘴輕輕地笑起來,看來她今天心情不錯。大概也受了戶外晴空萬里的好天氣的影響。

“倒是你,這麼好的天氣怎麼想到到這裡來了?”我問。

“最近想看書了。杜……杜哥你呢?你常來圖書館的吧?”

“我?”我用右手食指指着自己的上嘴脣,“我習慣在愚人節這天到圖書館裡躲起來,今天也一樣。”

安姝婷聽完我的陳述後短暫地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但是很快她便理解了我話中的含義。坦白講,我這個幽默玩得並不怎麼溜。

“杜哥你在看什麼書?”

我舉起手中的《城門開》,將它塞回原來的隊列中。

“我也是隨便看看。你奈?我看你拿了三本書。”

“啊,”她立即拿給我看,是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傾城之戀》和《小團圓》,“我以前不看書的,現在想多讀點書。”

“嗯,讀書是好習慣……張愛玲的小說不錯的!”

“你看過?”

“慚愧!我還真沒拜讀過她的作品。她確實是中文小說世界裡的天才作家。”我誠懇地說道,“女作家裡面我最欽佩兩個人,一個是蕭紅,一個就是她——張愛玲。”

“到底是寫書的人。”她笑着說。

我一聽先是愣了一兩秒,繼而問道:“我有對你說過我在寫小說?”

“你忘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不是說過你是‘寫小說’的?”

“啊……對對對!”我眼睛一亮,隨之腦子裡又跳出當時的場景。

“你寫的什麼書?已經出版了麼?”

“老早出版了,書名叫《國王與狗》。”

“那這裡有你的書嗎?”

我無奈地聳聳肩,說:“誰知道呢?我寫的不好,這裡沒有也正常。”但安姝婷卻來了興致並拉我一同來到借閱室的電子搜索機前,她對我說:“來,搜搜看嘛!”

我看着她這副起勁的樣子,突然想起梅梅。我只得搓搓手硬着頭皮去做這個沒有結果的事情。我費力地按着已經不太靈敏的金屬按鍵,在“書名/題目”這一欄中輸入“國王與狗”這四個字,接着確定搜索。雖然機器安檢已經老化,但是系統反應還是相當迅速的,而且結果出人意料:

《國王與狗》,總館外借,在架。

這回輪到我茫然了。我再仔細看作者一欄,上面分明寫着“杜宇”二字。安姝婷也湊近觀看。隨着距離的拉近,她身上的香水氣味讓我頓感心曠神怡。看清圖書信息後她立馬拉着我直奔書架而去。我們在“中國當代小說”的架子前分頭行動,一左一右地向中間靠攏。看誰先發現。最終還是安姝婷先找到了這本書。

《國王與狗》——沒錯就是它。純白色的封面,內封上印有我的個人圖片,圖片下面是作者(我)簡介。我接着翻開一頁,在“責任編輯”中看到了K的名字。奇怪了!手中的這本《國王與狗》包裝嶄新而且與初版時完全不同,可我從來就沒聽說它有再版的消息啊!安姝婷一看我和作者照片對得上號,也不顧我在沉思中,馬上掏出手機緊靠着我就要拍一張合影。我勉勉強強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安姝婷唰唰幾張後又囑咐我打開書頁,把書內封上的“我”一道拍進去。我只得照做。可心裡卻在不停打鼓,這要是真的再版了可就侵犯我的權益了。我將手裡這本《國王與狗》顛來倒去地研究許久。書當然是我寫的。之後安姝婷便拿過去細讀起來。我拿掏出手機準備聯繫K想問個究竟。我這番心思安姝婷自然無法知曉。她現在對這本書的興致很高。至於K那邊QQ沒有上線,短信也不回。我忍不住撥打他的電話,但是手機聽筒裡傳來長久的鈴聲後我被告知對方的手機無人應答。我這副心煩意亂的樣子被安姝婷看在眼裡,於是她便問我出了什麼事?

“書都再版了,急也沒有啊!”我心想。

但是這些個事情沒有必要讓她知道,於是我故作輕鬆地說“沒事”,就這麼遮掩了下來。之後我便問她要不要一起吃點東西,畢竟已經到中午的飯點了。安姝婷說好。於是我們結伴來到圖書館一樓的咖啡廳。安姝婷借走了包括我的《國王與狗》在內的四本書,她說回去一定要好好拜讀一下。

我們在咖啡廳坐下,服務生旋即送上餐單。現在的我沒有什麼食慾,只要了一杯錫蘭紅茶。安姝婷則不然,她點了一杯藍山咖啡,又點一堆甜點。什麼抹茶、藍莓,什麼巧克力、提拉米蘇。反正女生都喜歡吃這些甜膩膩的東西。盤子挺大,而蛋糕很小——西餐一貫的風度。

“還是藍山咖啡最好喝。”安姝婷說道。

“話是這麼說,但是一般的咖啡館裡的藍山咖啡很難說是正宗。”我依舊盯着我那部老舊的HTC手機,心不在焉地答道。

“唔?”

“咖啡豆在世界上大致可以分爲阿拉比卡和羅布斯塔兩種。公認是阿拉比卡的質量要比羅布斯塔的要好。但是羅布斯塔咖啡豆中的***含量是阿拉比卡的兩到三倍,可惜口味比阿拉比卡咖啡豆差了不少,所以說一分錢一分貨,羅布斯塔就便宜很多,將近可以比阿拉比卡的便宜一半,所以便有不少咖啡商用便宜的羅布斯塔咖啡豆來冒充阿拉比卡。

“藍山咖啡肯定是屬於阿拉比卡咖啡,它產於牙買加的藍山地區。那裡海拔在一千到兩千米之間,火山灰的土壤,氣候是熱帶海洋性氣候。可以說最好的咖啡產地。

“日本人也超級愛喝藍山咖啡,全世界百分之八十的藍山咖啡都出口到了日本,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才分給‘除日本以外’的地區,正品率可想而知。不過在‘北上廣深’頂級的咖啡館應該有機會喝到正宗的藍山咖啡的。實在不行,還可以去日本喝咖啡。”

安姝婷靜靜聽完我的闡述後說:“果然是大作家,說出來一套一套的。”

“啊……其實這也是我一個老師告訴我的。”我方纔知曉剛剛顯擺得過了頭。

“你的老師……他是做咖啡的?”

“啊不,”我抿了一口紅茶後說,“他以前是一位計算機系的教授,平時很喜歡品酒和研究咖啡。”

“哦……”

“那你呢?現在從事什麼職業?”逮到一個間隙的我趁機問道。

“我現在開了一間陶藝工作室。”她微笑回答。

“唔!陶藝現在可是很流行啊!”

“一般般吧。”

“開在哪裡?”

“嗯?”

“地址,你陶藝館的地址?”

“在‘新世界樂園’裡。”

“哦……那離着‘海豚咖啡館’不遠嘛!”

安姝婷歪頭想了想,然後點點頭,說:“好像是的。”

於是我們聊起有關陶藝的話題來,但是她的回答並沒有很詳細的信息,不像我這樣的喜歡長篇大論。不過她倒是熱情地邀請我有空去她那裡看看。我第一時間很是開心,腦子閃現出的是黛咪·摩爾和帕特里克·斯威茲那著名的電影橋段。很奇怪,我在聽說了安姝婷的事情後再見她卻仍舊沒有任何小心謹慎的心態。按理說她應該是屬於一種我本應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但是就如今天一樣,我卻非常樂意和她在一起。看來我越活越不知好歹了!

“你現在還在寫小說麼?”安姝婷問我。

“啊?我啊?”對此簡單的問題,我突然感覺有些茫然。

“對啊。”

“一直在寫。只是一直都不滿意。”

“嗯……關於什麼類型的?”

“類型?”

“就是穿越的?還是修仙的?都市的?”

我咬着嘴脣沉思良久才說自己最近在寫一部武俠小說,“但是編輯大人覺得不行……”

“慢慢寫嘛,總會寫好的。”

我啞然而笑,點點頭表示感謝。然而她的話對於一個職業小說家來說只是一句廢話而已。況且面對自己的財務危機,我可無法用這種已經變質的心靈雞湯來澆灌自己,我得快點拿出點像樣的東西來維持生計。我低頭看到桌面上那本《國王與狗》,一種從所未有的陌生感從新鮮的書皮封面上朝我襲來。K這個傢伙始終沒有迴應,這也讓我很是生氣。難道真的說陷入愛情中的人智商都降低了麼?!

“你說男人真的是想要一手紅玫瑰,一手白玫瑰麼?”

“哎?”

冷不丁被安姝婷這麼一問瞬間打亂了我心中的小算盤。只見她雙手摩挲着《紅玫瑰與白玫瑰》,表情就像是如同一潭絕無漣漪的湖水一般靜謐。我很難看出是她刻意隱藏起自己的情緒還是真情流露。

“這個我也說不好。”

安姝婷擡起頭看着我,一雙漂亮的眼睛亟待着我的下文。我從褲兜裡抽出耳機線,插進我的手機聽孔,將一隻耳機遞給安姝婷,說:“你聽聽這段音樂,我想你應該能得到你自己想要的答案。”聽完我這話,安姝婷接過耳機,頭向我傾斜過來。待她戴好後我也戴上自己那隻。之後我把手機放在餐桌中央,打開音樂播放器。我們兩個人就這麼夾着桌子,靠近對方。她側着臉沉浸在音樂中,而我則直視着她秀美眼睛和精緻的妝容。

10分14秒之後,她摘下耳機,我們便回到正常的距離上。我見她還在繞樑餘音中回味着,便知道這首曲子還是蠻符合她現在的心境。果然她對我說這曲子聽着有些傷感。

“是維塔利的《恰空舞曲》,”我回答道,“演奏者是韓國裔的美國人,叫‘莎拉·張’。她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女小提琴家。”

安姝婷沒有說話仍舊以微笑示人。我便將話題轉到別處——尤其是室友可可的故事。她時而被我的一些糗事所逗樂,時而被嫺雅安靜地看着我,似乎是想要看穿我的所有心事一般。時至今日我早已學會了一套僞裝自己的高招妙法。當我和梅梅還在一起的時候我沒有像現在這樣——撒謊撒得臉不紅心不跳的。離開梅梅一年多,我仍舊一次都沒有夢到過她。我沒有像過去那樣將自己精彩的幾個故事一併打包送給聊天的對方。壞處是可能很難讓對方對你產生相見恨晚的那種感覺。雖然我很想讓安姝婷產生這樣的情愫。

老頭,我就不信這個邪。

時間一下子就到了下午四點半,安姝婷說她晚上還有事情要忙,現在要回去準備準備。於是我們結伴而回。

一早燦爛的陽光到現在更顯出美麗的晚霞來,安姝婷指給我看。我此刻卻在心中泛起一陣不安,這樣美麗的晚霞讓我想起倒黴的肖鬆。他也一樣醉心於天穹的晚霞,只是他沒有注意到他自行車輪下的路面,無端地出了這麼一場近乎荒唐的車禍。離世時他的一部絃樂四重奏還沒有完成。可惜可惜!我們一路走回到藍山橋,途中我問她要不要坐車,她則表示想多走走。我倒是無妨,本來走路也是我的專長之一,聊天倒不是,但我仍舊努力地尋找各種話題,以期能避免掉入沉默的陷阱中。

“對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們做的陶藝是僅供觀賞還是也能拿來當做容器的?”

“可以做容器的呀!”

“能拿來泡茶、泡咖啡的?”

“對啊!燒製過後就可以了。”

“哦……”

“要不你下次來我的店裡,我教你做一個。”

“好的!”我一下子沒按住高漲的情緒,“等有機會吧!”

安姝婷點點頭,我也點點頭。我接着說:“我想做個喝茶的杯子,一邊寫小說,一邊喝點茶。想想就很愜意。”

“我們加個‘微信’吧!以後方便聯繫。”安姝婷突然說道。

我聽了個糊塗,於是便問:“你說的是什麼東西?”

“啊?!你不知道?就是和QQ差不多的聊天工具,主要是拿來發語音用的。”

“喔?”

“我和我的小姐妹們最近都玩瘋了,”安姝婷表情興奮,“你也去申請一個賬號試試。”

我點點頭,現在的通訊科技還真的是日新月異。我接着說:“那就先加個QQ吧!”

當然我也沒有放過手機號碼。

我們走到各自的居室門口,道別後各自打開了房門,各自回到自己的住所。我一進門就看見可可這傢伙高豎着尾巴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完全無視我的存在。自打上次發現它異於常貓的表現後我就時有想要將它扔掉的想法,但是我也知道說出來何堅也不會同意的。我換上寬鬆的運動服,喝了一大杯的白開水,之後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想着晚上去哪裡吃飯。堅哥又要去陪大客戶吃飯。看來今晚又是一頓胡吃海喝。像他這樣的身體還怎麼能健康下去。

我暫時放下堅哥的事情,只在想自己晚上能去哪裡吃飯。按理說一個人的話應該好解決這樣的問題,但也正是因爲形單影隻的緣故我提不起應有的食慾。於是我順勢躺下,乾脆就先打個盹再說。沒過一分鐘,可可便一下子跳到我胸口上,乖巧溫順地團成一個。我也就一邊撫摸着這團大毛球,一邊睡了過去。在我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橘紅般的殘陽也徹底從天際線消失了。

一早醒來,我便想方設法地聯繫K,但是我發出所有訊息皆如泥牛入海一般。我只得繞路致電別的編輯朋友,通過他人口中才得知K請了假陪着他的未婚妻旅遊去了。但是K去了哪裡以及怎樣才能聯繫上K對方表示一概不知。這下就讓我十分頭疼了。我只能直接聯繫將我的小說《國王與狗》再版的出版社,但是出版方並沒有興趣理會我。他們只是高高在上地叫我去聯繫我的責編……到了下午,我已經使用了所有方法卻仍得不到一個確定性的答覆。

K失聯了。出版方又在耍流氓。此刻我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已經準備好打律師的電話了。

正當我抓起手機準備致電我昔日的律師好友的時候,手機屏幕卻自動亮起,上面出現了一條短信訊息,原來是安姝婷發來的訊息:她正式邀請我去她的陶藝館體驗一下。我被眼下小說版權的事情所煩惱着,正想拒絕。誰知安姝婷就像感應到我的心情一般,追了一個電話過來。電話中她非常熱情地要求我看看。我尚在猶豫中時可可卻“喵喵”地走到我的腳邊蹭蹭我。電話那頭的安姝婷聽到了可可的叫聲,她立馬從一本正經切換到粉紅少女的狀態,就在電話裡呼喚着可可的名字。只見可可立即跳進我的懷中,用額頭來蹭我的下巴,就像是得到她的指令一般。於是我又和安姝婷在電話聊起可可的話題,聊到最後我便決定明天下午去她的陶藝館看看。

晚上何堅拖我去參加一個酒吧裡的聚會。地點不是老地方(老唱片酒吧),這次換成一家新開的音樂酒吧。也有駐唱的歌手,更有嗆人的烈酒。堅哥照舊是人羣中的熱點,熟人們一撥一撥路過,他也仍舊關照我,給我介紹這個,介紹那個——還不忘替我宣傳我的作家身份,希望大家有合作的機會想着點我。這頓酒錢自然也再次算到他的頭上。就從朋友的角度來看,何堅對我的幫助已是360度無死角。兩下一對比,反倒襯出K的壞來,但事實上K纔是真正改變了我命運軌跡的人。我再次拿出手機,查看是否有K的回訊。結果仍讓我大失所望。這個傢伙就像是人間蒸發一樣。他不是說自己要結婚了麼?怎麼要成家的人還這麼不靠譜!

堅哥見我心事重重便問我出了什麼事。我在酒吧如此喧鬧嘈雜的環境裡也說不清楚,便說不是什麼大事。之前心思不在,現在我回過神來卻發現周圍倒是有不少的養眼的姑娘。也許是堅哥的謬讚真的起了作用,有一個渾身散發着文藝氣質的姑娘竟主動與我攀談起來。不知是她緊張還是爲了考驗我的底子,一開口便和我聊起第歐根尼。我說好像在《福爾摩斯探案集》裡看到過這個人,忘了是那篇裡出現的。她先是一愣,但是看到我掩藏不住的歡樂表情便知道上當了。趁她還沒有甩袖離開的時候我便將她大大地讚美一番:“女孩子裡能知道村上春樹或者王爾德就已經非常少見了,像你這樣還對哲學這麼瞭解的女孩子真是少見。”說完這句,我看到女孩臉上飄忽不定的表情,知道她還是很受用的。

“唉,罪過罪過!”我緊握右拳,接着說:“我錯了,我這麼說倒是在歧視女同胞了!”

她則表現輕鬆,說“女孩子嘛總是喜歡點簡單易懂的東西就好”。我接過話頭,對鄭重其事地說道:“而你卻很特別!來我敬你一杯。”於是她便很淑女地喝了一口。就在這個當口,我突然感覺自己的脖子非常地癢。我伸手去摸,摸到幾根貓毛。不知何時可可在我衣領處留下的。一輪酒後,我們的距離在不斷拉近,但我卻失去了之前的灑脫。滿腦子都是環抱着可可的安姝婷的形象。正在我躊躇不定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屏幕顯示一串陌生的號碼,我接聽後才曉得是商鋪承租的推銷電話。我腦筋一轉便故作緊張地說了一句:“好!我馬上回來!”然後迅速地掐掉電話。我假意對姑娘說自己有點急事,要立馬回去處理。姑娘也不好再說什麼。我離開後找到堅哥說要立即回去處理一點要緊的事情,堅哥問需不需要他的幫助。我表示不用,隨後我便大步流星地離開這家酒吧。

走到街上的我頓時又茫然起來,其中包裹着一種輕微的失落感。我問自己現在究竟去哪兒?去哪兒?你說應該去哪兒?當然是回藍山橋了。

不知何時開始我感到自己的胸口又沉又悶,我睜開眼發現又是可可趴在我的胸口。這傢伙眯縫着眼睛,身軀臥着的樣子活像一輛小坦克。而天光已經大亮,我趕走可可翻身起牀。

堅哥仍在他的房間裡呼呼大睡,他昨晚幾點回來的我完全沒有感覺,於是我便自顧自地洗漱和出門買早飯。用餐完畢後我便再一次聯繫K,但是仍舊沒有結果。於是我致電我昔日的律師好友,我與他進行了一番不長的通話。他現在已然身居高位,但是看待昔日的情分上仍舊熱情地爲我答疑解惑。他建議我首先還是要深入地瞭解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如果需要通過法律途徑解決的話,他這裡有幾個不錯的代理律師的人選。結束通話後我突然感覺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時間似乎在加速,它毫不理會再次陷入到渾渾噩噩中的我。它從來不會告訴我應該做什麼,應該怎麼去做。是的,我似乎最擅長浪費生命!

午後一點我如約前往安姝婷的陶藝館。她的陶藝館離着海豚咖啡館不遠,直線距離不超過兩百米。然而之前從未發現過有着這麼一個地方。她的館名叫“天藝陶藝館”。乍看之下覺得館主的口氣真大,但是我相信任何人只要一見到館主就會很快忘記這件事情。當我到達時,安姝婷已經在陶藝館的門口降階相迎。只見她穿着印有館名的青澀圍裙,笑容滿滿地引導着我進入她的陶藝館。一進門我便聞到一股清香,耳邊迴盪着古樸典雅的絲竹之樂。我環顧四周,整個館內的裝飾陳設以中國風爲主,總共有三個製陶的拉坯機。正對着大門的是陶藝館的櫃檯,櫃檯後面的牆上是一塊木製的板子,上面刻着“天藝陶藝館”的名號以及館主的手機號碼。館門兩側的牆壁前豎立着大的竹製架子,架子的單元格中陳列着各式各樣的半成品和成品。這些應該都是顧客們的作品,尚等待燒製或領取。可能因爲今天是週三的緣故,陶藝館裡沒有別的顧客,只有一個與安姝婷年紀相仿的女孩。她套着同樣的圍裙,正在收拾座位。當我走過她身邊時,她對我報以和煦的微笑。我自然也微笑着向她示好。安姝婷領着我環顧四周,大致介紹了一下自家的情況。接着“安館長”建議我親自體驗一下。我倒是很想做個玩玩,便點頭說好。於是安姝婷親自拿過一塊圓柱體的泥塊,蓋在拉坯機的圓盤上。然後她踩一腳拉坯機的開關,圓盤便飛快地轉動起來。安姝婷雙手捧着泥胚將其往上捋,在此過程中她問我想要做個什麼物件。正當我思忖之際,陶藝館裡另一個女孩已經換好自己的衣服,與安姝婷和我微笑道別。看着這位貌似是陶藝師傅離去的背影,我便關切地問安姝婷:“你一個人忙得過來麼?”她聽聞先是抿嘴笑笑,繼而說:“你看我這裡這麼清淨,哪裡像‘忙不過來’的樣子?”

“啊……”聽到她這麼說,我頓時覺得自己弱智了。

“想好做什麼了嗎?”

“嗯……做個杯子吧。”我向她比劃一下,“就是能泡茶喝的那種。”

“可以啊。”

我打定主意後便在安老師的指導下做起了杯子。然而平日裡在鍵盤遊刃有餘的手指現在做起這種手工活來卻一點優勢都沒有,反倒是顯得粗笨無用。我一邊聽着安老師的指導意見一邊努力地將自己的臆想中的杯子形狀付諸於現實,但是一陣手忙腳亂之後,我卻生生將茶杯胚子做成了觀音姐姐手中玉淨瓶的模樣。於是在接下來的過程中我又不得不使勁地限制它高度,以期能使之回到一隻茶杯該有的形狀。眼見我的處子作的就要毀於一旦,安老師便果斷下手補救,好歹將一根“雪茄”做回了瓶狀。我仔細端詳着安姝婷手中的瓶子,很有日式清酒酒瓶的氣質。就是拿來做個小花瓶也是很好的選擇。專業人士果然有化腐朽爲神奇的能力。可惜泥胚已經被我摧殘得太厲害,所以即便安姝婷盡力補救,瓶口還是太小,容積也小,即便插花頂多也就一兩支。如果拿來裝酒恐怕也是浪漫得過頭,所以說這瓶子外面看起來文藝氣十足,但基本沒有使用價值。

“拿來拍拍照片還是可以的。”我心想。

安姝婷問我要不要再做一個。我連連搖頭,原本以爲陶藝是件挺好玩的事情。怎料比預想中的要難得多。接着她又問我要上什麼顏色。我說白色的就行。她點點頭,就這樣,一節手工課便這麼結束了。

洗完手後我和她一起圍坐在地板上的鋪着瑜伽毯上的一張小木桌前。她煮了一壺清茶,兩隻陶瓷杯分別放在小木桌上。顯然這兩隻杯子也是女主人自己的親手製作的。安姝婷倒下兩杯茶,我們便一邊品茶一邊聊天。

“對了!”聊着聊着她突然站起跑去櫃檯拿出一本書,然後回到木桌旁。她拿給我的不是別的,正是我寫的《國王與狗》,但從封裝樣式來看並非是愚人節那天我和她在圖書館裡見到的那本。這是舊版,也正是當年我出版的那本。當我還在琢磨的時候,安姝婷開口道:“杜哥,幫我籤個名吧!”我笑着接過這本我的處子作,在手中翻了幾頁。時隔七,年諸多激動人心的往事畫面便出現在眼前。

嗨,這些年來你過得還好嗎?

“你從哪裡淘來的這本書?”我邊說邊掏出自己常備的派克筆。

安姝婷抿了一口茶後說:“這本書啊!可是我花了好多時間才換來的呢!”

“換來的?”

“是我幫別人免費做了一套茶具才換來的。”

“啊?!”在扉頁上籤完名字的我頗爲吃驚。

“嗯。”安姝婷點點頭,不慌不忙地放下茶杯,開始繪聲繪色地對我講述這次以物易物的事情經過。原來這本書的主人是這兒的一位常客,也是個十足的文藝青年。愚人節的次日夜間這位文青來到此間製作陶藝,結果就在安姝婷和他的閒談中無意間說起我和我的小說。不曾想這位文青還真就收藏有我的小說。本來安姝婷想買一本《國王與狗》,好叫我籤個名已做收藏。愚人節的當晚她便上各大網購的網站搜索,但均沒有結果。於是第二天的白天她又跑遍了J城線下的各大書店,也都無功而返。

“於是我就問小李他肯不肯把他收藏的這本賣給我。”

“結果他就讓你做了一套茶具跟他換?”

安姝婷又點了點頭,說:“那套茶具是我今年過年時做的,本來也是準備送人的,但是……”說到這兒她停頓了一會兒,“反正後來也沒送成,但是被小李看中了,正好拿來換這本書。他還說你是“千禧年後能排進前五名”的中文作家呢!”

我微笑地看着她的眼睛說:“那是因爲他想佔你茶具的便宜,所以才把我吹噓得這麼好!”

“沒有啊,我覺得蠻有意義的!”

聽完我開心地笑起來,完全不由自主,一點都沒有矜持的風度。我和她兩個人暢聊了一個下午,喝光了她一壺茶。時近傍晚,之前的那個女孩又回到陶藝館,來替換安姝婷。於是我和安姝婷便離開陶藝館一起去吃晚飯。她提議說附近有一家正宗的日本料理,味道很不錯,可以去試試。我自然應允。

原來這家店的老闆和小夥計都是日本人,難怪安姝婷會說出“正宗”兩字。我們在這家日料店剛坐下用餐不久,從門外便呼啦啦來了一幫子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們。店主人見到他們又是鞠躬又是致意,顯然這是他國遇鄉親。我和安姝婷在旁觀察了一陣後她突然問我最喜歡哪位日本作家?我說“最喜歡”似乎沒有,但是至今看過最多的是村上春樹的作品。

“那村上春樹的小說裡你最喜歡哪一本?”

聽完她的追問我竟也一時語噎,仔細想想後便說:“我個人比較喜歡《尋羊冒險記》,因爲至少看着‘像’一部小說。”

“哦……”安姝婷一邊拖着長音一邊拿着吸管攪拌着她的橙汁,“其實我覺得《國王與狗》更好看!”

她狡黠的笑容使我也忍不住笑起來,但是我很快又笑不出來了,因爲吃老本遠不是我意向中的生活,然而惰筆難開——懶惰是靈感的黑洞。我對她說自己決意在J城寫一部新小說,一部足以讓我鹹魚翻身的小說。

“那很好啊!要不你也幫我的陶藝館也寫寫吧!”安姝婷突然說道。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你既然是作家,那應該認識不少的記者朋友吧?能不能讓他們幫我做個宣傳什麼的?你也看到了,我現在的生意很不好,想讓你幫我拉拉人氣……”說到這,她突然朝我雙手合十,露出一副十分單純卻又認真的表情。

“這個……我還是先幫你問問再說吧,行不行的我現在也不好說。”

“嗯!”

我們在日料店裡逗留將近半個小時,結果是安姝婷付的賬,我本不想讓她這麼做,但是她速度之快顯然是有備而來。我只得投降。當我們離開之時,之前的那幫東瀛客人說話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大,正裝也已扔到了一旁。原本正襟危坐的恭敬模樣隨着頻頻冒出的酒嗝飄散到空氣中。我猜再有半個鐘頭他們恐怕就離熒幕上的鬼子形象不遠了吧!

回到陶藝館後,另一個姑娘——回館途中我向安姝婷證實是她的助手——又收拾收拾離開了。陶藝館裡又剩下我和安姝婷兩個人。已經是晚上七點半了,到現在——除我外——還真就一個客人也沒來過。安姝婷正好利用這個時段認認真真地給我製作那個我心心念唸的茶杯。做完後我看着無論是尺寸還是外觀都極讓我滿意。

“等燒製好了以後我給你送來。”她說。

“這個不急。”我說。

待到八點半,安姝婷決定關門回去。我也幫着她收拾收拾,打掃衛生。之後我和她坐公交車回藍山橋,車上我不停地向她介紹我熟悉的那些位編輯大人們,說話的語調就好像我真的能擺平他們一樣。車到藍山橋對面的“盛世伯爵公館”前的公交站臺停下,我和安姝婷悠然下車。原本我還想請她到“馬尾辮”工作的甜品店裡喝點奶茶,但是卻被她堅決拒絕。理由也很簡單,她抱怨說自己上這個月又胖了3斤,今天的晚餐已經超量了,所以不想再碰任何食物。

“連明天的飯我都不想吃了!”

我眨眨眼,以示驚訝,然後她又說自己一直想去辦張健身卡,但是就怕自己沒有毅力堅持不下去。我則表示健身卡之類的意義確實不大,不過是商家在消費主義的浪潮中的小伎倆罷了。“像我的話,只要天氣條件允許,我每天早晨都會去跑步,維持一個健康的體重基本就夠了。”她說:“你厲害,我早上起不來。”

在伯爵公館和藍山橋短短的路上我抓緊時間向她徵詢意見——以何種宣傳方式幫她宣傳她的陶藝館。她表示自己不懂這行,以後就全仰仗我了。我便問:“那做個人物專訪可好?”但見她眉頭一鎖,想來她也是不想太過招搖,於是我趕緊打住話頭。我們走到9號單元樓的樓下,我看見何堅的車停在樓下,難得一天晚上能有空閒的時間。我打開手機電筒爲她照亮臺階並逐一打開樓道燈光。就在我們要走上四樓的時候,忽見一名胖漢站在樓梯道口。我藉着從三樓溢上來的燈光看清了此人的面目——不是別人,正是寧國遠。

真是冤家路窄啊!

坦白講我還真是有點害怕,倒不是怕這個胖子會對我有所不利。我只是擔心安姝婷會在這狹小的樓道里會因爲眼前這個已然出離了憤怒的男人而發生意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安姝婷一點都沒有畏懼不前的狀態,滿不在乎地從我的身後徑直往上,然後側身走過寧國遠的身邊,似乎連衣服都不想碰到他。我見此狀自覺不能落後,於是也快步走上樓去。儘管我一再小心謹慎,但肩頭仍舊與寧國遠碰撞了一下。剎那間,我能感覺到他滿腔的怒火。這並非是我作爲一名小說家的文學臆想,而是作爲一個男人我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繃緊的肌肉和粗重的呼吸。此時這條胖漢就像是一頭時刻準備衝向紅布的公牛。但當我走到他的背後時,居高臨下的我所有的害怕與擔憂瞬間消失無蹤。此刻我既沒有針鋒相對的心氣,也沒有息事寧人的想法。我能感覺到是一股平靜,像是有一種飛越雷電雨雲後俯視大地的超脫之感。這時樓道間的燈光時限已到,黑暗如同幕布一般將我們三人阻隔開來,同時也將寧國遠完全包攏起來。我聽到他往下走的腳步聲。這段對峙的時間裡沒有人說過一句話,各種揣測、懷疑融合在空氣中游蕩在我們的身旁。

我即刻趕到四樓,看到安姝婷也在拿鑰匙圈出氣。我關切地詢問要不要幫忙?她說“不用”。接着我又問她今晚我是否給她造成了困擾?安姝婷說:“沒有!不關你的事!”她說完後也未加解釋,似乎也沒有多少理會我的心情。看來是該放她進屋一個人好好靜靜了。於是我只能在她身後用她看不到的憂慮的目光目送她開門進屋。當她回身關門時,我們互道“晚安”。

當我回到404室時,何堅側臥在客廳的沙發上邊喝啤酒邊逗貓玩。我進門的時候可可的貓臉正對着我。它沒有顯出往日對我的“黏性”,反倒表現出一副諂媚的神情來,就像是剛纔所發生的一切它都瞭如指掌一般。我最受不了它這種樣子,便罵了它兩句“你這混球”!堅哥對我這突如其來的怒氣感到莫名其妙。他問我是不是因爲可可又在我的房間搗亂?我說沒有。再一想似有不對,我便問堅哥可可今天搗過亂了麼?

“其實我也就在你一刻鐘前剛到的家,”何堅說,“我回來的時候看見它在陽臺上跳來跳去,估計是又在搗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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