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聽來的故事。
故事裡的事,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都不重要,這,只是個故事。
某一年,一個微涼的秋夜,槐花家隔壁,住進了新房客,使得那本就不大的院子,突然就熱鬧了起來。
那人是個年輕的落弟秀才,每日裡吟吟哦哦的,讓寂靜的夜,也開始有了讀書聲。
秀才家人口不多,只有個年老的母親,她滿臉的皺紋,相貌還算慈愛,成日裡忙碌着縫補漿洗,像是永遠有幹不完的活計。
槐花很膽小,雖然好奇,卻從不敢接近那家的人,每每她只是坐在牆邊的老槐樹上,遠遠望着。
她喜歡聽秀才讀書的聲音,清朗溫和抑揚頓挫的,像是在唱一首她聽不懂的歌。
與槐花同住的竹翠卻不喜歡那一家人,她常常說,越是讀書的男子越不是好人,被他們騙過傷過的姐妹,都恨透了讀書人,若真要喜歡,還是喜歡鎮子裡的賣油郞好些。
每每聽到竹翠這樣說,槐花總是笑笑,她喜歡的,不過是那吟讀的聲音,不是那吟讀的人。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過着,槐花開始習慣那吟讀聲,每日不聽上一聽,便似是少了什麼似的。
這一日,槐花又像往常一樣來到牆邊,坐在大樹上,遠望那扇總是亮着燈光的窗子,可是今夜那窗子沒有亮,暮色下,卻見到那年輕的秀才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的桃樹下發呆,桃花落在他身上臉上,他卻似渾然不知似的。
槐花心想,也許他過一會兒就會去讀書了吧,於是便坐在牆頭等着,可是,直等到月上中天,那秀才還是坐在原處,根本沒有去讀書的意思。
終於,槐花耐不住了,她壯了壯膽子,小心地翻過土牆,一點一點靠近那秀才,隔了老遠,小聲問道。
“喂,你怎麼不讀書?”
那秀才半天才擡頭,看了她一眼,苦苦一笑。“讀書?讀書有什麼用,讀書有什麼用!不識五穀!無力養家!不能盡孝道!讀書!縱是滿腹詩書,又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槐花嚇了一跳,剛想逃跑,那秀才卻嗚嗚地哭了起來,哭聲慘痛,聽得她又緩下了腳步。
“你怎麼了,怎麼這樣傷心?”
“老母仙遊,在下身無分文,難以盡孝,心中悽然,是以失態了,唐突了姑娘,還請不要見怪。”秀才自覺失言,起身一禮,晃了兩晃,又坐回了木凳上,殘紅香花,灑了一地。
“原來如此,你沒有銀錢葬你母親。”槐花略一思量,轉身便走,脆聲道。“這倒不難,你等等。”
當槐花回到住處時,竹翠也在,見她取了七八個銀錠,詫異地攔住槐花的去路。“拿這多銀錢哪兒去?”
“那秀才的母親死了,給他用用。”
“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竹翠沉了臉,打量着槐花道。“你今日幫了他,沾了這因果,他日便要因他受百倍的折磨,你我又不是善人,何必去管這些事?”
“我不過接濟他而已,也是結個善緣,哪裡會如你所說那般嚇人?好竹翠,你便讓我去罷,怎麼說我也算救了他一命,是好事,是不是?”槐花眨了眨眼,言語間帶了些撒嬌的意味。
竹翠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沒有再去攔槐花,任她拿着金錢蹦跳着走出門去,看着歡喜開懷的槐花,竹翠重重嘆息了聲。“唉!這便是劫數麼?”
自此,那小院兒中又響起了讀書聲,槐花成了院中的常客,幫着秀才洗衣做飯,修補灑掃,一院的桃豔槐香中,聽他讀上一個時辰的書,覺得日子過得從未有過的快樂。
轉眼間兩個春秋,秀才中了舉人,要入京參試春闈,槐花家的銀錢兩年時間已所剩無幾,槐花不得已,尋了竹翠,想去左近的富戶家碰碰運氣。
“你瘋了!”竹翠氣得不輕,抖手指着隔壁道。“我現在就去取了他的性命,省得你糟蹋了這千年的修行!”
槐花一把拉住竹翠,跺腳含淚地往榻上一坐。“你真要去,我便了斷了自己!同他一道去了倒好!”
“你是妖!妖若爲惡,豈能成事?你真要爲了這人而不顧後果?他只十數年的命,尚可輪迴轉生,你呢?真要魂飛煙滅?!”竹翠急了,一雙淚珠陡然滑下,抖脣道。“你我姐妹三百餘年,尚不如你與一個凡夫俗子的幾日情緣麼?”
槐花望着竹翠,有一瞬的呆愣,她從沒見竹翠流過淚,而今天,爲了她的安危,她竟然落淚了。
“情之爲物,可比盤結,絲絲成扣,疊疊作網,你我姐妹如此,我與他,又何嘗不是如此?情不由我,我亦難拒於情,這或是劫數,或是幸運,早已無謂辯駁。如今,我可爲他做不可爲之事,不想,連累了妹妹,卻是我錯了。”槐花說着,已然化作一陣輕煙,輕煙中一撮白色的絨毛飄然而下,落在榻沿上,閃過一線青光。
竹翠正自神傷,見了那白毛,氣得一跺腳,低咒一聲,抹了把眼淚轉身便追了出去……
那一天,中了舉人的秀才得到了一筆不菲的路費,第二天便趕路去了京城,他走後的那一年夏天,天雷降火,擊毀了秀才舊居的土牆和牆邊的老槐樹,那一天,人們在老槐樹下發現了一具狐屍,足足有小牛犢大小,雖然頭被擊得焦黑一片,一身的雪白皮毛卻銀光閃爍。
村落閉塞,地保報了左近鎮內唯一的鄉紳,那老鄉紳是個見多識廣的,倒也不怕,當下請了道士作法,運走了狐屍。
待運至府中,那鄉紳取了皮毛,正在院中掛晾時,一陣怪風捲走了丟在院中的屍身,狐皮卻是未動,這事一傳十,十傳百,成了當地一大怪談。
三年後入秋時分,秀才衣錦還鄉,做了州府別駕,當他再回到當年的宅院時,小小的宅院早已整修一新,再不見當年的破敗。
秀才仍住在院中,因記掛槐花,一到住地便派人幾番四下打聽,可那槐花就像牆外的老樹一般,任他使盡了人脈,卻再無蹤影。
幾天後,當地的一位老鄉紳送了一件銀狐皮的斗篷來。
交談中,秀才得知了當年的怪事,直讓那老鄉紳稱奇的是,曾經有州縣官員聽聞有寶,到府內索要狐皮,可明明取了去,當夜又會歸於原處,幾次之後,一官員怒極,欲毀了狐皮,想不到空中突然有神仙怒斥,那官員給嚇了個半死,這才罷了手。
而這幾天,那老鄉紳都做怪夢,有神人在夢中託他把狐皮轉交給秀才,老鄉紳深信不疑,這才登門獻寶。
秀才聽得奇怪,將信將疑,收了狐皮斗篷,只當那老者誇大其辭,沒太在意。
當天夜裡,月朗星稀,青桃一樹,秀才一人獨坐在院兒裡懷念槐花,正望牆興嘆時,卻見牆外有個女子翻了進來,剛要上去相認,月光下,卻是個陌生的碧衣少女。
“姐姐不會來了,你不必再等了。”少女打量了秀才一番,冷然道。“姐姐與你的這身富貴,可還稱心麼?”
“在下離鄉日久,不曾相告,實是處事不周,姑娘有所怨言,不敢辯駁,敢問槐花何在,因何不願相見?”秀才聽出少女與槐花有舊,忙長揖一禮,急問道。
少女眼神一暗,聲音微微哽咽。“姐姐她,已經……亡故了。”
“槐花她……死了?”秀才一怔,身上一軟,蹬蹬倒退兩步,一下軟倒在了地上。“她說過等我回來過門,爲何要棄我而去?她……怎可如此……”
“你既是真心,我也不怕實話告訴了你。我與姐姐皆非人類,她待你一片真情,此次應劫身死,多半是你的緣故。如今,她皮囊交在你手,如何處置,你好自斟酌。”少女說完,化作一陣青煙轉瞬不見。
秀才被少女的一席話驚住了,低着頭動也不動,直到月過中天,這才一瘸一拐回了房,找出那件狐皮斗篷,緊緊抱在懷中,呼號着槐花的名字,淚流滿面,慟哭不已。
隔日,秀才着人訂做了一副棺木,將狐皮擺入棺內,在院中桃樹下造了一座墳墓,雕碑書寫‘陳門胡氏’,又造了靈位,爲槐花焚香祈福。
直至假期耗盡,陳某帶着槐花的靈位返回任上,其後幾年,娶妻生子,卻也不忘祭拜槐花的恩情。
到了陳某四十上,連年饑荒,賊亂四起,時年,陳某官居監察御史一職,巡察途中遭遇亂匪,隨行侍衛盡皆被殺,正性命攸關時,一道白光閃過,陳某隻聽見耳旁風聲作響,睜眼看時,只見當年的槐花正揹負着他馭風飛行。
陳某又驚又喜,正要開口,兩人已經落地,槐花盈盈一禮,緩緩開口。
“得陳郎厚愛,多年來使我魂有所依,不至做了無主孤魂,如今當是報答郎君恩德的時候了。兵禍將至,郎君切記明日閉門落鎖,將家人聚在一處,待子時過,我救郎君渡劫。”
槐花說完,猝然不見,陳某定睛一看,自己竟站在京中自家臥房門口,高空霞彩滿天,竟是到了清晨。
想到槐花所說,一路上所見所聞,陳某不敢大意,敲開了房門,叫醒妻子,簡述了來龍去脈,讓妻子匆匆接了出嫁的女兒,帶同女婿一家,招回了在書院讀書的小兒子,閉門上鎖,只等子夜到來。
當晚子時剛過,外頭忽然起了狂風,直吹得屋瓦噼啪作響,狂風吹足了一夜,天明方住,陳家人出門看去,只見半空中一尾青蛟盤旋舞動,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天際。
陳家人只見山林飛鳥,炊煙散淡,卻是個陌生的所在,着人打聽方知,陳府正落在岷山之西,一處名爲桃源的小村內,一夜之間,已去京城幾千裡之遙,得知此事,府內衆人無不唏噓。
當日晚間,槐花現身相見,兩下傾訴別離之苦,感嘆造化弄人,陳某幾番苦求,終於勸得了槐花長住。
自此,槐花便常在陳府現身,指點衆人謀生求財,直到陳某壽終,這才絕了蹤跡。
而京城內,果然如槐花所料,次年暴發戰亂,江山轉移,京城內大戶人家戰亂中無一倖免,只陳家舉家遷移,得享安寧。
自此陳氏一門安居岷山,子孫昌盛,家境富足,本家宗祠側遍植桃花龍槐,建有義狐冢,族中人重又迎回狐皮,將狐皮入葬,祭祀香火,從不間斷,陳氏族人所求,時有靈驗。
結誼茅堂裡,情種槐花蔭。白首難求事,命途尤可悽。恩義明天地,緣續了前因,此情長可憶,杯酒話狐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