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時間已經是初夏,便是在這首蒼山的北端,夏天的跡象也已經很明顯了。
臥牛鎮上的百姓們早早的吃過飯,女人便帶着孩子們睡下,而男人們則聚集到鎮子裡唯一的酒館兼客棧裡,吹牛皮侃大山。
“唉,你說這天下是不是要完了?”有一個年紀約莫在六旬上下的老頭端着一杯茶,眯縫着眼對他同桌的幾個夥伴說道。
“哎唷,江老,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啊?這要是給皇上聽到了,還不得砍你的腦殼啊?”在那老頭對面的是一個四旬左右的中年人,從他的穿戴可以看出,他還算略讀過幾年書的,算得上是一個斯文人。
“我倒是覺得,江老說的也許沒錯!”在那中年人的左手邊,坐着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嘴角長着一枚指甲大小的痦子,上面還吊着一根寸許長的黑毛。
“是啊,聽說這正道,要完啦!”老頭說道。
“對,跟正道仙人們比起來,那皇帝算個球!”那年輕人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據說皇上都是那仙人的徒弟呢,這一次上戰場打了勝仗,還是依託了萬劍山莊仙人之力!”
臥牛鎮依着首蒼山系,他們以萬劍山莊爲榮,在這些老百姓心目中,萬劍山莊的神仙們比皇上要重要得多得多,不說別的,這亂世當中,洛水城和臥牛鎮以及周邊的一些村子,因了萬劍山莊的緣故,一直到現在都安享着太平,也不怪這些人會如此的崇拜萬劍山莊了。邽山一役,經過百口千傳,如今已經傳到了這些普通百姓的耳朵裡,而正道羽翼的連連折損,也是他們所憂慮的。
“得了吧!”那中年人笑道,“仙人們整日在山上修煉,哪有功夫管咱們人間的閒事?倒是聽說他們山上的小公子被人抓走啦!”
“是嗎?那小公子有三四歲吧?”老頭忙問道,他原本的精力都在天下上,現在迅速的轉移到那小公子身上了。
“不止,得有七八歲了,據說是被魔道中人抓走的,這些魔道真是可惡,一邊在邽山牽扯住正道精英的注意力,另一邊又使詐,派人去抓了小公子!”那中年人一邊嘆息一邊說道,“不過雖然他們把小公子抓走了,聽說他們的那些蝦兵蟹將也都死在首陽峰了,你想啊……”
這邊一桌人正在聊着八卦,那門呼啦一下就被撞開了,屋內的十幾個人都被嚇了一跳,紛紛扭頭往門口看去,卻見一陣風捲着幾片落葉落在門外。
“咦,起風了,莫不是要下雨了?”那個被稱作江老的老頭眯縫着眼看着門外,他坐的位置剛好是正對門口的,因此也把門口的事看得最清楚。
“不會吧!”這時候店家提着個燈籠往門外照去,外面月亮亮堂堂的,哪裡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呢?店家是個五十來歲的人,一臉和藹模樣,總是笑吟吟的,大概也因了他這張臉,所以儘管是個小鎮,他這裡的生意依舊興隆着。
門口什麼都沒有,街道上冷冷清清的,除了他這家店還亮着燈之外,別的人家都已經熄燈了。
“奇怪!”店家揉了揉眼睛,他在剛準備關門的時候,似乎看到一抹黑影一晃而過,從半空中飄忽遠去了。看到那黑影之後,店家忽然間覺得渾身冷颼颼的,他忙關了門,轉身正要對那些客人說點啥,就聽到外頭傳來一聲慘叫,那慘叫劃破夜空,鑽入了每個人都心裡頭。
“什麼聲兒?”江老的手一哆嗦,那杯子居然就跌落在桌子上,茶水撒的一桌都是。
那中年人頓時就臉色泛白,說話聲音都帶着顫音:“怎麼了?已經好幾年沒這聲音了!前些年有人在悽風林裡吃人的時候,就時常聽到這樣的聲兒……”
這時又聽的啪嗒一聲,把屋子裡的衆人都驚了一跳,回頭看時卻看到那個痦子正瑟縮在桌子旁,原來竟然害怕的跌倒在地了。
“不知是個什麼情況……”衆人低聲議論着,他們都擔憂家裡的老小,想要回家,卻又有幾分害怕,正當他們議論紛紛的時候,角落的陰影裡有個人說話了。
“這天際泛黃,怕是要出妖魔啊!”那聲音很蒼老,甚至比那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還要顯得蒼老一些,衆人紛紛去看,那店家更是提着燈籠往那邊去照。
這聲音對他們來說是很陌生的,因爲他們都是從小一起長大,鄉里鄉親的,誰還不知道誰的聲音是什麼樣呢?照的來看,原來是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那身上臭哄哄髒兮兮的,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偷偷溜進來,就躲在那角落陰影裡,竟也無人察覺。
“呀,你是誰,快出去出去!”店家素來討厭乞丐,更怕他們弄髒了自己的店鋪,因此便連聲驅趕道。
“唉,算啦,老六,就讓他在這裡呆一會吧,這外頭烏漆麻黑的,萬一出去遇到個什麼事兒,回頭人家還要說咱們不厚道……”有人開口說道。
“這不成啊,我怕他身上有蝨子,回頭傳給你們多不好啊!”店家一看到那老乞丐還伸手在身上搓灰,心裡頭就感覺到慎得慌。
“這位店家,我看你印堂發黑,眉有黑氣,怕是你近來要有血光之災啊!”這時老乞丐開口說道,“要多積德,積德了上蒼自然會念着你的好……”
這話說的簡直是觸人黴頭的,誰都不樂意聽,不光是那店家,就連方纔開口替他求情的人都皺眉說道:“你這老漢,怎麼如此不濟,人家收留了你,你卻要開口損人家,我看誰都幫不了你咯!”
“呵呵,誰都幫不了的,是你們吶!”那老乞丐也自知自己在這裡是不受歡迎的,因此他站起身來,一邊搓着灰,一邊就搖搖晃晃的往門外走,經過衆人身邊時,大家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的酒氣,原來他自己躲在那角落裡,竟不知偷喝了店裡多少酒了。
店家被他氣的不輕,再一看那角落裡散落的幾個酒罐子,更是發怒,狠狠說道:“你這老乞丐,莫要讓我再看到你,否則定……”
老乞丐快走出門時,回頭對那店家笑道:“你還是自求多福吧!那些逞兇鬥狠的話,留着與傷你的人說罷!”說完,他擡頭看看有些蒼黃的夜空,兀自搖頭嘆息着,自顧自就去了。
那老乞丐雖然是可惡,但是衆人卻把他的話給聽在心裡了,方纔劃破夜空的那一聲淒厲的慘叫,再加上那老乞丐說的一番話,所有的人都覺得心裡毛楞楞的,怪難受的。
“好了,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最先站起來的是一個精赤着上身的苦力模樣的人,他的短衣搭在肩上,嘴裡叼着個煙桿,將桐子排在桌子上之後,告辭離去。
有一個人離開,剩下的人也就紛紛起身結帳,一個接一個的離開了,不到片刻功夫,原本還熱熱鬧鬧的店子,居然一下子空落落的。店家看着他們的背影,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真是倒黴!”
這店子不大,因此也就要不了多少夥計,店家爲了省錢,也不讓那些夥計晚上幹活,因此夜間的時候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的妻兒老小都在店後的院子裡住着,此時四處靜悄悄的,他也覺得心裡頭發毛,因此便麻利的關了門,收拾了桌椅板凳,把那些髒的杯盤碗碟放在廚房裡的盆子裡,等着明天夥計來洗,做好這一切之後,他才自後門回到自己家中。
後院也是靜悄悄的,到處都黑燈瞎火的,店家自己提了一盞燈籠照路,誰曉得一陣莫名的風吹來,居然把個燈籠也吹破了。
“真是倒黴,遇到個瘋乞丐,胡言亂語不說,還害得我燈籠破了!”店家忙熄滅了蠟燭,摸黑往樓上走去。
這是他自己家中,他自然是熟悉的,就算是黑黢黢的夜裡,他也能知道哪裡有門檻,哪裡有個坑。可是在上樓的時候,那店家不知爲何,忽然間腳邊一滑,嘭的一聲摔了個狗吃屎,等他爬起來後,發現雙手和嘴上都粘乎乎,滑不留丟的,還帶着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兒。
“怪哉,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店家兀自狐疑着,他把手湊到鼻子邊仔細的聞了聞,“好像過年殺豬時豬血的味道,臭哄哄的!奇怪,家裡沒有殺豬啊,怎麼會有血……”
不知爲何,他心裡頭突的一跳,再看看四周黑乎乎靜悄悄的,於是便開口大喊道:“孩子他娘!孩子他娘!給我點燈來!”
店家的媳婦是個極賢惠的女人,而且睡覺極輕,若是往常,別說他這樣高聲喊叫,就算是走路腳步稍重一點,她也便醒來了,可這一次居然沒人回答。
二層的小樓裡,滿是濃濃的黑暗,那店家忽然間就覺得心頭害怕起來,他退回樓梯口,乘着月色退到院子裡,那黑乎乎的屋子就好像一張怪獸的嘴巴,隨時準備將他吞進肚子裡一樣。
退着退着,店家忽然間覺得自己似乎撞到了什麼東西,冰冷而堅硬,他還沒來得及回頭看時,就感覺自己的腳已經離地,喉嚨被人從後面掐住。
“魂!”有一個冷冰冰毫無感情的聲音從店家身後傳來,這也是他這一輩子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噗哧!一隻蒼白的手掐進了店家的喉嚨裡,他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歪頭死去。
在店家身後的,是一個身穿黑色袍服的男人,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就見幾縷青色的幽芒從那店家的鼻子裡嘴巴里耳朵眼裡鑽出,又往後飄入那黑袍男子的鼻子裡。
江寒夜泡在一隻大木桶裡,木桶裡裝了三分之二的水,那水熱騰騰的,冒着蒸汽。這可不是普通的洗澡水,整個屋子裡都瀰漫着一股濃濃的藥味,這泡澡的熱湯是況神醫特地爲江寒夜燒的。
“這裡究竟是什麼東西?”江寒夜撩起一捧水,那水清澈潔淨,看起來與普通的水一般無二。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在這裡泡澡了,每一次進入的時候,都感覺全身每一寸皮膚都在皺縮,就好像他的身體在急劇的膨脹一般,可是當他出來之後,又覺得渾身無比的輕鬆。
況神醫在房子的另一側燒熱湯,每一次江寒夜都要在裡面泡足兩個時辰,雖然從飯後一直要泡到深夜,可是他不但不覺得睏乏,反而覺得渾身無比的輕鬆舒暢。
“最近氣海內的真氣也覺得充盈許多,看來這況神醫果然不愧爲神醫。”江寒夜暗暗的想道。
“少主,可覺得有什麼變化?”就在江寒夜自言自語的時候,況神醫笑吟吟的走進來,他的袖子挽起到肘間,腰間繫着一條藍色粗布圍裙,任誰看起來,都不會覺得他是一個大夫,倒更像是一個廚師。
“感覺舒服很多,好像真氣也在迴流,況神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在這裡泡了三天,你卻都沒跟我說起過隻字片語。”江寒夜問道。
“呵呵,是這樣的。”況神醫笑道,“這藥湯,是我用七七四十九味至寒至毒的藥草配置而成,其作用其實是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我不記得我曾中過毒啊……”江寒夜皺眉道。
“你是沒中過毒,可是你卻中過屍氣,那些死去的魂魄在你的體內並不服帖,時常會令你腹瀉,少主,不知我說的對也不對?”況神醫笑着看向江寒夜,並伸手試了試水溫。
“正是,我經常會莫名其妙的腹瀉,原來竟是……”江寒夜恍然大悟道。
“我想,少主你體內一定是有些什麼特殊的東西存在,所以纔會有這樣的表現吧。”況神醫並沒有明說,不過江寒夜也知道他說的是斷魂珠。
“不錯,我體內是有一樣至邪之物——斷魂珠。”江寒夜也不隱瞞,在這時候,他也知道什麼叫做諱疾忌醫。
“正是此物,那些魂魄平時就在斷魂珠內,原本這珠子可以增強少主你的功力,但是由於你修爲尚淺,無法駕馭它,反爲其所累。”平常人若是聽到斷魂珠三個字,都會驚訝不已,可這況神醫也不知是什麼來頭,聽了江寒夜的話之後,不但不吃驚,反而越發的從容鎮定起來,這令江寒夜對他越來越好奇了。
“原來是這樣……”江寒夜沉吟着,又擡起頭來問道,“這藥湯是要剋制那些魂魄麼?還是說抵禦這斷魂珠?”
“呵呵,斷魂珠是上古兇物,自然不是我這區區藥湯能夠抵禦的了的,否則當日闞家的人也不會爲了這珠子遠避塵世了。我這湯藥不過是要打散那些魂魄,並將它們驅逐出你體內而已。”況神醫說道,“不過少主,你體質奇特,與這珠子契合度十分的完美,想來將來若是能將這珠子集齊,定然會助你執掌乾坤了,只是在這之前,或許你要經歷一些波折了。”
江寒夜笑了笑,所謂的執掌乾坤,他並不在意,他本就是個砍柴的窮小子出身,他現在要的,就是替養父母一家,替所有枉死的人報仇雪恨,還要找出那個黑霧中的巨嬰,自從看到影像之後,那黑霧中的巨嬰就成了他的噩夢。
“不知我的真氣究竟什麼時候能夠完全恢復。”江寒夜嘆息道。
“這真氣的恢復,還是要看少主你的刻苦程度的。”況神醫道,“有些事勉強是勉強不來的,不是麼?”
江寒夜點點頭:“我看這湯藥也冷卻了,今日就到此爲止?”
“也好,少主你早些回去休息,晚上就不要再打坐了,如今你氣血不足,還是要多吃些補品來固本培元的。”況神醫點頭道。
江寒夜告別了況神醫,獨自回到房裡,桌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多了一碗蓮子羹,摸摸那碗沿,還是溫熱的,看樣子是粉娘子不久前剛送來的。江寒夜笑了笑,他端起蓮子羹慢慢的啜飲着,順手又拿起那本書翻閱起來。
這書是活的。這是最近幾天江寒夜的感覺,因爲幾乎每一天,那書上的圖畫都在變幻着,他現在算是知道了,爲什麼當初洛日要把這本書當作寶貝來收藏。
現在圖畫上畫的是一個嬰兒,那嬰兒不是洛日,依着江寒夜的看法,那畫上的嬰兒應該是他自己了。
“怪哉,難道這書能夠預示我的過去和未來?”江寒夜一邊喝粥,一邊暗暗的想道,“若是這樣,那麼洛日豈不是早就知道他的下場了?”
嬰兒在一戶農家小院兒裡快樂的成長着,江寒夜禁不住想起自己的養父養母以及兩個兄弟,也不知他們在泉下是否還好,也不知那些枉死的父老鄉親是不是會因此而記恨他。
雖然是悟顛殺死的他們,但是江寒夜在心裡始終隱隱的感覺到,這件事好像跟他有脫不了干係。
“唉!報仇,除了報仇,一切都是虛幻的!”江寒夜重重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