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女人一臺戲,李賢眼下終於認同了這句話。如果會認爲三個賞心悅目的美人坐在身邊,那是一種無上的享受,但現如今,他的感覺卻好似被人架在火上烤似的,恨不得趕緊使個遁法溜之大吉。
要說這三個女人湊一塊,也並沒有冷嘲熱諷或是上演一場全武行,氣氛算得上融洽。小丫頭在最初的氣鼓鼓之後,甚至還在那邊爲他細心地剝冰湃葡萄,然後一個個放進他的嘴裡,彷彿極盡溫柔。然而,在背地裡,他脊背後頭的肉卻是遭了殃,時不時被狠狠擰上一下。
屈突申若則是猶如主人似的,對着幾個上來服侍的夥計道出了一連串吩咐——其中涉及食材的種類,烹調的方法,酒的種類,用什麼酒器餐具,甚至連舞姬的衣裳打扮都提出了要求。就只見那見多識廣的中年夥計面色越來越糟,到最後幾乎是哭喪着臉出去的。
金明嘉甫一坐定便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在那裡饒有興致地端詳着小丫頭給李賢喂葡萄,時不時又轉頭瞥一眼屈突申若。直到一切收拾停當,她方纔笑吟吟地道:
“人都道我是新羅第一美人,卻不知新羅海東小國,哪裡比得上煌煌大唐。休說是號稱大唐雙姝的賀蘭小姐和屈突小姐,就是大唐那些大家閨秀,也不是我能夠企及的。殿下真是好福氣,不日將娶得賀蘭小姐歸,也不知要羨煞多少人!”
女人愛聽好話,聰明女人也同樣愛聽好話。金明嘉這番話一說,賀蘭煙自是心中歡喜,面上卻不肯流露出來,只在鼻子裡哼了一聲。順便瞪了李賢一眼。當然,這時候的她就覺得金明嘉稍稍順眼了一些。想想也是,區區新羅小國的公主,拿到大唐算得了什麼,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李賢感到小丫頭頂着他後腰的那隻手一鬆,心中頓時舒了一口氣。無意中卻瞥見那邊懶洋洋靠着板壁的屈突申若正用若有所思地眼神看着自己。然而,此時金明嘉和小丫頭都在看他,他無法做出什麼迴應,只能用最微小的動作聳了聳肩。
不消一會兒,流水似的美酒佳餚便送了上來,而那夥計亦小心翼翼地稟說舞姬都已經就緒,末了還補充了一句,言道是哈蜜兒今日早得了通知,如今也在安康樓。李賢還未來得及開口。小丫頭便搶在前頭說道:“待會讓哈蜜兒上樓來,我可是好久沒看過她跳舞了!申若姐姐,你說是不是?”
見小丫頭故意不看自己。李賢那裡不知道是她在弄鬼,卻也懶得戳破,徑直在那裡慢慢品着杯中酒。哈蜜兒已經很少在安康樓出現,平日都被胡天野安排在某個僻靜的宅院。他一個月也會去坐上那麼兩次,看看舞說說話,就差沒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了。
這是過了老媽這邊明路的,小丫頭也並不討厭哈蜜兒這個異族舞姬。否則這次她和屈突申若到安康樓,又怎麼會把哈蜜兒叫出來?
屈突申若原本善飲,小丫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酒量也日益見漲。而按照她們倆的話來說,李賢根本就是一個大酒桶。賀蘭煙原打算聯合屈突申若。把礙眼地金明嘉先灌倒再說,然而,金明嘉的酒量卻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一上來她便連幹了三大杯,緊接着又是向三個人連番相敬,僅僅是頃刻之間的功夫,一個酒甕就空了,這種速度別說是小丫頭,就是李賢和屈突申若也嚇了一大跳——在從前的宮廷飲宴上,他們從來都沒注意到,還有一位如此能喝的巾幗女傑。
最最可怕的是,只喝了五六杯的小丫頭面上已經浮現出一絲紅暈,但金明嘉愣是什麼事都沒有,彷彿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水一般。如是一番下來,基於能喝酒的女人定不會大奸大惡這一條,屈突申若和小丫頭對這位新羅公主地好感大增。而李賢在瞧不出任何端倪的情況下,也不得不承認,能夠不用作弊這樣喝酒的女人着實罕見。
“六公子!”
就在衆人一面喝酒,一面觀看下頭四個西域舞姬地精妙舞姿時,一個人影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又驚又喜地喚了一聲。話一出口,她才醒悟到自己的疏失,趕緊上前見過賀蘭煙和屈突申若。
乖巧如哈蜜兒自然知曉,今後若是真的想要進那座王府,討好大婦自然是必不可少地。而等到這兩人笑眯眯地點過了頭,她便瞥見了一旁服飾奇特的金明嘉,心中登時一緊。
這個外族女子是誰?
“哈蜜兒,過來,讓我看看你!”
李賢笑着招手示意哈蜜兒過來,見其雙頰比以前豐潤了不少,身材卻一如當年地纖長窈窕,竟是一種有別於豐腴的魅力。那雙微藍的眼眸彷彿會說話似的,裡頭煥發出
神采,略一掃視就能讓人深陷其中。無論是風情儀韻氣度,比起從前那個在安康樓初次獻舞地舞姬,她都勝了不止一籌。
端詳過後,他便指着金明嘉介紹道:“煙兒和申若姐你都見過,那位是新羅善城公主。”
這時,一東一西兩個美人這才真正開始互相打量。金明嘉注意地是哈蜜兒地藍眸褐發,高鼻深顴;哈蜜兒好奇的則是金明嘉地大辮子和非同一般的身份。兩個女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李賢便咳嗽了一聲,阻止了這種對視,順便問了聲最近可有什麼新舞。
這一問賀蘭煙也來勁了,上回那梅花樁上舞,經李賢醉劍賦詩之後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然而,自從哈蜜兒半退隱,便再無人有幸瞧見,今天既然有這樣好的機會,她又怎肯錯過?於是,她在屈突申若耳邊一嘀咕,後者便站起身把哈蜜兒拉到了一邊。
若非當日一曲,哈蜜兒也難能逼出李賢答應自己作詩的要求。此刻一聽屈突申若的提議,她不免想起了當初舊事,自然千肯萬肯,衝着李賢嫣然一笑便輕快地下了樓。縱使不願意,這舞也是不可能只在李賢面前跳的。
“哈蜜兒,真的是哈蜜兒!”
一聲驚呼過後,所有包廂中的人幾乎都擁了出來,紛紛搶佔有利地形。然而,最好的位置已經被一男三女佔據了。有性急的想要上前理論,卻好死不死瞧見三女回眸,於是,一大幫志在看哈蜜兒一舞的人全都被鎮住了,幾個認出了屈突申若和賀蘭煙的人趕緊溜開了去,心中驚疑的同時,不免琢磨另一個女子究竟是誰。
“賢兒,快看,哈蜜兒出來了!”
不用賀蘭煙嚷嚷,李賢就看到了換上一身盛裝舞服的哈蜜兒。黑色的小腰衣,下頭是一條蓋住了小腿的胡拖裙,下頭蹬着一雙小皮靴,微褐的長髮分成三股,中間一股用銀蝶壓住,旁邊的兩股分別綴以各色小珠,襯以燦爛笑顏,自是美豔不可方物。
臺上的木板早就被人撤去,露出了下頭的“梅花樁”——自從哈蜜兒半退隱之後,安康樓胡姬數十,竟是沒有一個人再能跳這奇舞,因此不單單二樓三樓賓客紛紛擁在欄杆前觀看,底下大堂中更是人頭濟濟,外頭甚至還有人試圖擠進來一睹爲快。
這安康樓既然是洛陽赫赫有名的胡姬酒肆,自然也賣胡食。此時,彷彿是爲了應景似的,幾個夥計穿梭在人羣中,送上了燒餅、胡麻餅、搭納、畢羅、油煎餅,另外則是高昌葡萄酒、三勒酒和龍膏酒。李賢取過一盞葡萄酒掣在手中,忽然探出欄杆叫了一聲:
“哈蜜兒,今兒個這一曲舞罷,我單獨送你一首詩!”
此話一出,全場頓時都把目光投了上來,更不用說又驚又喜的哈蜜兒。自打她和李賢相識之後,主動的從來都是她,雖說屢屢有親近,但那時李賢不是醉了便是漫不經心,她心中自是覺得酸楚。所以,此刻她狠狠揪住了一根辮子,深吸一口氣就朝伴奏的樂班子點了點頭。
弦鼓一聲,纖腰微動,就只見那雙足在周遭的木樁上輕盈地點過,旋得舒緩,跳得愜意,配合着同樣舒張的音樂,竟是讓觀者人人心曠神怡。人羣中的李賢微微抿了一口葡萄酒,讚賞地點了點頭——倘若說早先他還對這胡姬豔舞存有輕視,那麼在上次看過哈蜜兒的如此表演之後,他那點輕視之心早就丟到九霄雲外了。人比花嬌,舞比花豔,這胡舞果然名不虛傳。
耳聽鼓聲日急,絃聲日激,眼看底下的哈蜜兒旋轉愈快,他一仰頭把杯中葡萄酒一飲而盡,便高聲吟道:“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迴雪飄搖轉蓬舞,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
雖說有樂班子在伴奏,但是,李賢畢竟是練過的,那中氣叫一個足,這詩一出口竟是四面八方都聽到了。也不知愈旋愈快的哈蜜兒是否聽到了這詩,手中忽然展開了一方布帛,竟是舞得猶如雜耍一般,腳下猶如釘子一般紮在木樁上,彷彿如履平地一般。
賀蘭煙和屈突申若對李賢這種做派習以爲常,因此聽了這詩之後還在那裡笑嘻嘻地交頭接耳,而金明嘉卻不免心中一跳——在她看來,賀蘭煙是李賢的未婚妻,屈突申若則很可能是情人,當着未來妻子和情人的面,給一個微賤的舞女做詩,天底下有這樣古怪的男人麼?
於是,這位一向聰明絕頂的新羅公主,一時陷入了迷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