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囡趕到別業那座碼頭時,顧硯正坐在彎進去的一角平臺上,揮着杆子釣魚。
看到李小囡,顧硯微微直身,指了指旁邊一把椅子,示意李小囡坐。
李小囡坐下,低頭看了眼顧硯椅子旁邊的一隻靛藍布包袱, 欠身往前,仔細打量顧硯。
“看什麼。”顧硯甩出魚鉤,聲調平平的問了句。
“你心情不大好?”李小囡看着神情平和的顧硯。
他臉上看不出什麼,可他身上散發的這份感覺不對,很不對!
“嗯。”顧硯乾脆之極的嗯了一聲。
顧硯的乾脆,讓李小囡有些意外,頓了頓才問道:“出什麼事了?”
顧硯拎起魚鉤又甩了出去, 沒答話。
李小囡側頭看着他,片刻,往後靠在椅背上,也不說話了。
“會釣魚嗎?”顧硯問了句。
“不會,不喜歡釣魚。”
“爲什麼?”顧硯再次拉起魚鉤,再甩了出去。
“你也不喜歡釣魚吧。”李小囡看着魚鉤飛出湖面,再撲通扎進湖水裡。
顧硯沒說話,拉起魚鉤,又甩出去。
李小囡微微蹙眉看着顧硯。
他心情非常不好。
“聽說過臨海何家嗎?”顧硯突然問了句。
“嗯。”李小囡肯定的嗯了一聲。
“見過何家父子嗎?”顧硯接着問道。
“三阿姐出嫁的時候,何家大爺去過一趟李家集。”李小囡看着顧硯。
“何家是睿親王府門下之人,臨海何家在臨海鎮的貨棧物業,都是睿親王府的產業。”顧硯架起釣杆,往後靠在椅背上。
李小囡看着顧硯,等他往下說。
“我曾經納悶過, 爲什麼明明是睿親王府的產業, 卻叫何家老號。”顧硯的話頓住。
“王府的產業, 卻用別的姓冠之什麼老號的, 只有一個何記老號嗎?”李小囡問了句。
“還有兩家。”顧硯轉頭看向李小囡, 一絲笑意還沒完全展現出來, 就消失了, 沉默片刻,顧硯苦笑道:“這三家……”
顧硯的話頓住,又陷入沉默。
李小囡回頭看了眼背後的王府別業。
何家老號出什麼事兒了?還是,臨海鎮出什麼事兒了?
“睿親王府的祠堂裡,掛着一對一對的祖先畫像,只有高祖和高祖母的畫像,只有高祖一個人,高祖母那一張是空白。”
顧硯頓住,垂下眼簾。
高祖母那一張不是完全的空白,畫像上畫了一面旗,旗上一個巨大的桑字,迎着風,烈烈招展。
“高祖母是個奇人,杭城別業和平江別業,都是高祖母留下的產業,何家老號和另外兩家產業,也是高祖母留下的,臨海鎮也是在高祖母手裡建起來的。”顧硯聲音低緩。
李小囡聽的眉毛高擡。
“我一直覺得, 何家和王府很疏離。”沉默片刻, 顧硯慢吞吞道。
“何記老號出什麼事了?”李小囡問道。
“包袱裡有幾本帳, 你看看。”顧硯垂眼看着椅子旁的靛藍布包袱。
李小囡彎腰拿起布包袱,解開,拿了本帳,翻開看了一會兒,愕然看向顧硯。
“何承澤給我的,那位何大爺的父親,何記老號當家人。”顧硯臉色微冷。
“絲綢海稅照實徵收的話,只怕跟伱祖父當年改織坊稅制沒什麼分別。”李小囡又翻了幾頁,嘆了口氣。
照這本帳上的記載看,絲綢行截留的那一半海稅,至少一半的流向都用在了江南地方,雖然他們的用意並不在民生而在政績。
顧硯神情晦暗,好一會兒,低低嗯了一聲。
“你今天在臨海鎮?”李小囡合上帳冊。
“嗯,今天收網。”顧硯看了眼那幾本陳舊帳冊,“何承澤說,是掀開了幕布。”
“嗯,看這賬冊,確實是麻煩剛剛開始。”李小囡嘆了口氣。
顧硯擡腳將釣杆踢進了湖水裡。
“晚晴說,你打仗很厲害?”李小囡思忖片刻,開口道。
顧硯看了眼李小囡,沒說話。
“打仗的時候,什麼時候最可怕?”李小囡問了句。
顧硯沒理她。
“我問你呢,你打仗的時候,最害怕什麼樣的狀況?”李小囡拿了本賬冊,在顧硯肩膀上拍了下。
“你還懂打仗的事兒?”顧硯伸手拍開那本賬冊。
“紙上談兵還是可以的。”李小囡不客氣道。
顧硯斜了李小囡一眼,沒說話。
“我覺得吧,最可怕的狀況,是你知道肯定有敵人,敵人肯定很強大,可你不知道敵人在哪兒,不知道他們長什麼樣,有多少人,裝備如何,也不知道他們打仗是什麼套路,你四周全是敵人,可你對他們一無所知。”李小囡只好自問自答。
顧硯轉頭斜瞥着李小囡。
“現在你清清楚楚知道敵人在哪兒,長什麼樣,有多少人,有多少馬匹刀槍糧草你全知道,接下來就一場一場的打唄,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李小囡拍着那幾本賬冊。
“你倒是挺會勸人。”顧硯哼了一聲。
“牛先生沒事兒吧?”李小囡問了句。
“嗯,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別業休養了。”
“這個要拿給太子看嗎?”李小囡拍了拍賬冊。
“你說呢?”顧硯斜着李小囡。
“不知道,我不知道太子是什麼樣的人,我都沒看清楚他長什麼樣兒。”李小囡嘆了口氣,有些遺憾。
“不給他看,跟他說說就行了,再怎麼,他是君。”顧硯一聲長嘆。
“我覺得他以後真的會頭上長出角來。”李小囡擡手在頭上比劃了下。
“君上要是和尋常人一樣,那必定是昏聵之主。”顧硯伸手從李小囡腿上拿過包袱,系起來放到地上。
“原本以爲這趟收網,可以收攏一筆軍費。”顧硯再嘆氣。
“能收點兒銀子,不過你最好留着,肯定會有好多麻煩。”李小囡跟着嘆氣。
好一會兒,顧硯低低嗯了一聲。
“好難過啊!”李小囡往後靠在椅背上,一聲長嘆。
“你難過什麼?”顧硯有幾分無語。
“替你難過。”
“多謝了,我沒難過。”顧硯用腳踢了踢那隻布包袱,“就像你說的,既然清清楚楚知道了,餘下的不過就是一場一場打下去。”
他確實很難過,不是因爲這趟收網、這隻包袱,而是因爲他死過一回,他以爲這一回一切盡在掌握中,可現在他才知道,他不過剛剛知道他真正要面對的是什麼,像何承澤說的,他只是拉開了幕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