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雋回到晉王府時已經是入夜時分,向父母問過安,他便回到“蘭薰院”。
“蘭薰院”裡,誠如其名,前庭種有數棵桂樹,花盆裡遍植蘭花草,每到開花季節,香氣襲人,經久不散。
對於院中的花草樹木,趙雋向來不曾留意,更別說打理,反正自有僕役照管,倒也長得欣欣向榮。當然,不能就此說他毫無生活情趣,他也是有興趣愛好的,只不過他的興趣愛好比較單一罷了——比如習武。
如同所有醉心於研習某種技藝的人一樣,趙雋極少注意到身邊的瑣屑事——例如表妹怡蓉總是水汪汪的雙眸。
所以,現在,當怡蓉叩開“蘭薰院”的大門,端着盛有一海碗綠稻香粳米粥、幾碟送粥小菜的餐盤出現在書房裡的趙雋面前時,他也只是當作表妹對錶兄的又一次關心之舉,擡了下眼皮,吩咐她放下宵夜便照舊坐在書桌後做自己的事情。
怡蓉卻不想被如此草草打發。
“表哥,你今天一天在外,午膳、晚膳都沒在府裡吃,外面的東西怎能跟府裡的比,表哥有沒有吃好?侍劍雖然伶俐,畢竟只是個大小子,也不曉得侍候好表哥沒有?表哥這一年南來北往,在外奔波勞累,怡蓉瞧表哥雖然勁健不少,卻像是瘦了——表哥餓了吧?怡蓉剛纔親自到廚房裡熬了些粥,表哥吃了早些歇息。表哥久別歸家,表嫂卻……病的真不湊巧,病的嚴重麼,何時纔回府呢?”怡蓉邊說邊在書桌側邊方向尋一張椅子坐下。
“侍劍很好,沈姑娘多慮了。”趙雋只回答這一句。
“那就好——”怡蓉幽幽地嘆。
怡蓉餘韻了了的嘆息聲已止,趙雋卻良久沒有應答。
寂寞在一邊的怡蓉凝眸看了看錶哥的手,見捧着的是本《孫子兵法》,表哥手捧兵書似乎看入了神,根本忘記旁邊還有一個她。
唉!表哥永遠這樣——永遠不把兒女情長看得比其他事情重要!幸而……被忽略的人不止是她!那個尹沐夏,她生病不回來最好!她永遠住在孃家好了!沒有尹沐夏以正妻的身份在一邊添亂,只要她肯努力,肯用心,感情遲鈍的表哥終會發覺她的深情的……她要成爲表哥感情蠻荒世界的開闢者!雖說表哥娶了妻,娶了尹沐夏,那又怎樣?表哥只是奉命成親,他並不愛那個女人,他們並不相愛!是吧?否則表哥又怎會出徵剛回京就又迫不及待地離家南下?表哥不喜歡有這個妻子,表哥討厭尹沐夏,一定的!
這是她的機會,她一定,一定要爭取!
怡蓉輕輕從椅子上站起身,輕輕行到趙雋身邊,同樣輕輕地問:“表哥,你在看什麼書?很有趣吧——”
怡蓉今晚穿了一襲粉紅底芙蓉團花繡面的夏裙,青絲挽成倭墮髻,鬢邊幾朵茉莉花,衣衫裡也透出濃濃的茉莉花香。現在的她,看起來很美,聞起來很香。女孩子嘛,誰不喜歡把自己弄得美美的、香香的?據說,男人更愛!
“沈姑娘很喜歡茉莉花吧?”
趙雋果然有反應了。他從書裡擡起眼,看着怡蓉,臉上有一絲討論的興味。
怡蓉心底一喜,喜色上了眉梢,答話也輕快起來,“原來表哥也曉得茉莉花!怡蓉還以爲表哥從不識紅紫芳菲呢?怡蓉最愛茉莉花了,它又潔白又芬芳,看起來又美,聞起來又香,我那房前房後,種的都是它。開起花來的時候,夢裡都能聞到香,表哥,你說那景象美不美?噢——瞧我,只顧說自己喜歡的,表哥,你也喜歡茉莉花嗎?你說,這茉莉花香不香?”
趙雋微微頷首。
怡蓉喜色從雙頰暈開,心頭一陣激盪,正想再開口,趙雋先說話了,“茉莉花香,勝在籬前屋後隨處可覓,所以爲人稱道;我在北方曾經攀上一座雪山,親眼看見雪蓮花盛開,那種香味瀰漫在冰天雪地之中,沁人心脾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
怡蓉聞言,迷惑地想了會,遲疑地問:“那——表哥到底喜歡什麼花?是茉莉花還是雪蓮花?表哥是喜歡茉莉花多一點還是雪蓮花多一點?”
爲什麼她不太明白表哥想說什麼呢?
“各花有各自的好,端看愛花者喜歡哪一種?沈姑娘的問題可以找愛花的人來問,我無從解答,因爲——我不喜歡花。”趙雋淺淡地說,放下兵書,以一雙幽深得看不出情緒的眼眸直視着怡蓉,又說:“夜了,沈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
總是這樣!永遠沒有進展——
怡蓉不想又這樣被表哥打發,她睜大雙眸,水汪汪的眼裡更加煙水茫茫,似乎要滴出水來了似的,“表哥,我……”
趙雋卻也在同時朝門外揚聲喚人,“來人,掌燈,送沈姑娘回去。”
“是!世子。”門外閃進一個人來,垂手應道。這人,就是怡蓉剛纔頗不放心的侍劍。
後院都是女眷,身爲侍從的侍劍是不能住在這裡的,不過因爲少夫人回孃家消夏已久,房裡的陪嫁丫頭都跟回尹家去了,然後其餘侍婢要麼告假未歸,要麼剩下的淨是些專門在外間打雜的粗使丫頭、看院守夜的老嬤嬤,侍候不來主子,所以,侍劍便被主子留在身邊。
“表小姐,老嬤嬤已經備好燈籠等着您,請吧!”侍劍微躬身子,有禮地對遲遲不開步的怡蓉做了個“請”的姿勢。
“表哥,怡蓉這就回去,你把粥喝了,早些歇息,別累壞了身子,我……走了!”怡蓉看看催人走的侍劍,又看看不留人的表哥,無奈地說完最後一句話,舉步緩緩邁出書房,只差沒有一步三回頭,終於漸漸消失在門外。
屋裡再沒有聒噪的聲音,不過夜色深沉,該是歇息的時候了,趙雋把《孫子兵法》放回原位,站起來走向門口,在快要跨出門口的時候纔想起什麼地問:“侍劍,你餓了吧?”
侍劍摸摸肚皮,晚膳時候,世子在京城最豪華的酒樓宴請澹臺拓、秦肅,以及剛認識的季允和下午在竹林裡一起喝酒的那幾個人,他和另幾個侍從也坐了一席,喝得極爲盡興,吃得也——呃,很飽。世子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唔——”侍劍含含糊糊。
“是餓,還是不餓?”趙雋不允許含糊其辭。
“呃——”糟糕!侍劍懊惱地捂住嘴,想把那不識趣的飽嗝堵回去,唉……來不急了!
“既然餓,就把那些吃了。”趙雋指指案几上好心好意的一海碗粥和幾碟小菜,不看侍劍轉瞬間變幻出來的愁眉苦臉,眉梢微掀,出了房門。
侍劍有沒有去吃那一海碗粥,不得而知,因爲不會有人去監督。
臥房裡,趙雋斜倚在臥榻上,從他這個角度望去,恰好對着對面牆上一條字幅。
幅上書着這樣幾個頗有古韻的篆隸:風煙俱淨。
這句子出自南朝吳均的山水小品文《與朱元思書》,原意很簡單,就是說風塵、煙霧都消散了,天氣晴朗,清爽宜人。
很簡單的一個句子,但——爲什麼選擇這樣一個簡單的句子?
通常,人們在書寫條幅的時候,不是更喜歡選擇那些要麼寓理,要麼言志,要麼抒情的句子麼?爲什麼是這樣一個句子呢?寫它的人怎麼想?
天地萬物都將成空,一切都會消逝,所以淡然,所以無所謂?是這樣的意思嗎?
誰人書寫的條幅?
趙雋動了好奇之心,起身走近那條字幅,看幅上的落款。落款以小篆體寫到:歲末雨雪日沐夏書。
在雨雪紛紛,連日不見天色的日子裡,書者寫下這樣一個句子藉以傳達對睛朗天氣的期盼——這個人還不是別人,而是他——趙雋的妻子……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出來,一個女子在陰霾的天空底下如何焦躁如何厭煩,甚至付諸筆端,要老天爺快些放睛——
等等!他趙雋向來不拘小節,更不會無端臆想,何時,竟這樣富於想象起來?
趙雋止住思緒,純粹以鑑賞者的目光審視落款上秀麗的篆體,可惜,他今夜的思緒註定難以平靜:落款其中的那一個“夏”字驀地觸動一些記憶。這個筆畫,他在哪兒見過,有些微的似曾相識,像是……那條鞭子上的字。
怎麼他又想起了烏家村的那一幕?
是他想的太多了!看到同樣一個字,也能想起那條鞭子,想起……那個絕塵而去的冷傲女子。
他不該想那麼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