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蕩深處,四艘三丈長一丈寬的木船在溝子裡快速穿行,儲棟樑與安堂主立在同一艘船頭。
第五日,這是儲棟樑上班的第五個日子。
他已稱安小姐爲安堂主,稱榮經理爲榮舵主。
這一切,他未告訴任何人,未告訴胡把頭,未告訴曹縣長。
第一日,在安小姐府裡,就知道了她的身份,萬宗門千山堂堂主,安若柳。
他沒有任何驚訝,似乎安小姐應該就是江湖中人。
榮舵主非常驚訝。
儲棟樑竟然主動要求加入千山堂。
安堂主竟然一口答應。
萬宗門有十個堂口,千山堂實力排在前三。安若柳十九歲時,千山堂堂主因病退位。按照萬宗門規矩,通過層層選拔,最終各堂推出一人,安若柳橫掃九人,坐上堂主寶座。萬宗門排名末三的堂口弟子每兩年有權申請加入其它堂口一次,安若柳臨缺勿濫,把關十分嚴格,每年能加入千山堂的不過區區二十多人。儲棟樑甚至不是萬宗門弟子,安堂主就怎麼一口答應了呢。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儲棟樑隨千山堂數十弟子在城外一處湖泊中,日日練習憑一根葦管就可潛在水底數個小時水下功夫。
安堂主只說了一句話:誰不能在葦蕩溝子水底躲二個小時,後果自負。
儲棟樑天生會玩水,漕河裡,葦蕩中,不知耗了多少時光。用葦管吸氣呼氣,他也曾玩過,半日就熟悉掌握了。不要說二個小時,就是半日也不在話下。說起技巧其實只有兩個字:心靜。人沒入水中,就怕時間長了恐慌煩躁,唯有心靜,一吸一呼之間自然隨心所欲。
第五日天還未亮,四艘船就出發了,每條船上六人划槳,各載着五頭肥羊。
未要划槳的只有三人,安堂主、榮舵主和儲棟樑。
安堂主說,站我身邊,不要剛入堂口就死了,晦氣。
儲棟樑只得站在她身邊,身體繃緊緊的。
“儲棟樑,那日你爲什麼要加入本堂?”
已在船頭站了二個小時了,安堂主終於說了第一句話。
“堂口人多,不會被人欺負。”儲棟樑答道。
“平日裡你不是有碼頭那幫兄弟嗎?我看胡把頭也是個人物,怎會受人欺負?”
“碼頭飯難吃的,遇事也只能忍着,這麼多年胡把頭也未少受氣。”
說了兩句,安堂主再未開口,儲棟樑有好幾次想扭頭看看她,可他覺得脖子硬邦邦的,轉不動,於是就偷瞄着。
安堂主穿了一身緊身皁衣,頭髮扎着,一動不動地看着前方。
哎……,儲棟樑暗自長長嘆了一口氣,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竟然做了堂主,管轄着數千人,數十家店鋪。
這些是榮舵主告訴他的,敬佩!崇拜!仰慕!還有什麼詞來着?儲棟樑搜腸刮肚想了許久,對了,羨慕!想想自己,二十五了,幾日前還在碼頭扛大包。每日風裡來雨裡去,掙個五毛錢就興奮地嘴都合不攏。要不是遇到安堂主,哪能拿一個月一百二十塊的薪水?而且還未乾,就先預支了一個月。
“堂主,前面快到了。”榮舵主站在頭船上,回頭低聲說道。
“下水!”安若柳命令道。
無聲無息,四條船上的人全都下到水中,手扶着船往前推着。
“動手!”安若柳下了第二道命令。
“咩……咩……”
肥羊突然慘叫起來,它們的腿都被刀刺破,鮮血立刻涌出。
扶着船幫的人全都鬆手,往回遊動,船向前飄着,距離衆人越來越遠。
“嘎……嘎……”
葦蕩裡,迴響起龍鳥悠長的鳴叫。
水面不見了人影,一根根葦管露出水面一寸多高。
“咩……咩……”
肥羊四蹄被牢牢捆住,徒勞地掙扎,發出驚恐地叫聲。
龍鳥盤旋到了船的上空。
“咯咯咯……”
龍鳥突然變了聲音,從高空俯衝下來。它們並未噴出毒霧,利爪刺進肥羊身軀,翅膀猛然一振,帶着肥羊衝到空中。片刻功夫,二十隻羊,一個不剩全被抓走。
四周歸於平靜,空船靜靜地飄蕩在水面……
安若柳眼睛緩緩露出水面,銜在嘴裡的葦管咬在嘴邊,她悄悄游到船邊,手撐住船幫翻身滾上船頭。船倉裡羊血已凝固,依舊散發出陣陣腥味。四下看了看,南側葦灘上一棵蘆葦的葉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一縱身躍了過去。她伸出右手,食指捻了下葉子上褐色凝固物,粘粘的,探頭嗅了嗅,淡淡地羶味。看了片刻,她又往葦叢裡鑽去,十多丈處又發現了滴滴血跡。
回到船上,安若柳手中一片葦葉“唰”的一下飛出,擊中了一根露出水面的葦管,一人探水面看了一眼又潛入水中。不一會,水面葦管紛紛向前移動,到了船邊一個個露出了腦袋。
“龍鳥方向已經查明,準備行動。”
水中之人一個個翻上船幫,從船頭暗倉中拿出了一張張漁網,一把把短槍、短刀。
漁網網線極細,淡綠色。
儲棟樑也拿到了一張,漁網有四尺多長,末端扣着數十片拇指寬的銅片。他在湖泊裡、大院裡練過多次,撒出後銅片呈漂亮的圓形,“譁”的一下瞬間就能罩住目標。據榮舵主介紹,漁網網線是取之一種蜘蛛吐出的絲,極細極韌,人一旦被纏住休想逃脫。
“走。”安若柳低聲說道。
衆人紛紛縱身一躍上了蘆葦灘,儲棟樑忙拿起船槳划動,想把船靠岸。
“棟樑,等你呢,磨蹭什麼?”榮舵主回身低聲說道。
“太遠,跳不上去。”儲棟樑尷尬一笑。
安若柳看了一眼儲棟樑,臉上閃過一絲不快,她身後千山門弟子大多露出譏諷之色。
榮舵主縱身跳回船,一把拉起儲棟樑:“跟我一起跳,走!”
“謝舵主。”儲棟樑滿臉漲得通紅,他已經瞄到其他人神色,幫派之中,憑實力說話。
“大家散開,小心前行,雖說龍鳥現已吃飽,不會主動傷人,但不可大意。”規則已說過多次,安若柳還是囉嗦了幾句。
龍鳥是羣居動物,孵卵期間一公一母輪流照應。飽餐一頓後混混沉睡,三日之內不再外出覓食,警惕性會大爲放鬆。
“儲棟樑,跟在我身後。”安若柳沉聲說道。
葦灘上蘆葦長得茂密,前行緩慢,儲棟樑見安若柳扒拉着一根根蘆葦向前走,不由得一笑:“安堂主,葦叢裡不是這樣走的,這樣走會累死。”
安若柳一愣:“那怎樣走?”
“我在前,你跟着。”儲棟樑走到安若柳前,漁網紮在腰間,雙手合掌向前,頭夾在雙臂之間,彎下腰快步向前走去。蘆葦沿着他雙臂左右分開,前行速度快了許多。
安若柳心中一喜,忙彎腰緊跟在他身後。
附近之人見儲棟樑這種走法,忙也學着,不一會數十人都躬身前行。
蘆葦有一丈多高,葦葉密密麻麻,穿行在葦蕩裡衆人很快就滿頭大汗。
“停!”儲棟樑突然停住腳步,“安堂主,龍鳥就在前面。”
安若柳一愣,她手朝後一按,身後之人見到又向附近做了手勢,衆人停住腳步。
安若柳側耳聽了聽皺起眉頭:“儲棟樑,你當真聽到?”
“是的,大概在二十丈之外。”儲棟樑凝神聽着,他突然覺得奇怪,怎麼就聽得那麼清楚。
“小心前行。”安若柳低聲命令道。
向前二十多丈,衆人眼前一亮。前面的蘆葦已經倒伏大片,足有二畝多地,十多個簡陋的巢穴散在各處。
安若柳看了一眼儲棟樑,詫異之色一閃而過。
“咯咯……”
龍鳥偶爾發出夢囈之聲。
“圍住。”安若柳兩手左右一分。
榮舵主手勢不斷,指揮手下沿倒伏蘆葦圍了過去。
“上。”安若柳見衆人到位,左手向天空一舉。
巢穴內的龍鳥雙翼展開圍着身體,蜷縮着一動不動。巢穴外的龍鳥面朝外,頭雖昂起眼睛卻閉着。四周肥羊殘骸到處可見,空氣中瀰漫着濃濃血腥氣味。
二十多人,十幾人握着短槍,十人提着漁網。安若柳站着不動冷眼看着千山堂弟子行動,此舉已訓練多次,槍手擊斃巢穴外的龍鳥,掩護手持漁網的弟子罩住巢穴內龍鳥。這些槍手,是京南千山堂堂口的頂尖好手,個個具有百步穿楊的槍法。
毒囊,只有活着的龍鳥才能取到,龍鳥一死,毒囊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砰砰……”
槍聲四起,昂首護着巢穴的龍鳥紛紛爆頭,癱倒在地。
“上網,上網。”榮舵主在後大叫。
“嘎……”“嘎……”
巢穴內龍鳥被驚醒,昂起頭“嘎嘎”叫着,呼喚自己伴侶保護。
“嘩啦……”
一張張網準確撒向龍鳥巢穴,一隻只龍鳥被網纏住,越是掙扎繞纏越緊。
儲棟樑提起漁網猛轉三圈,剛想撒出,一張漁網先他出手罩住了眼前龍鳥巢穴。
“嘎……”
有三隻龍鳥從巢穴內衝出,振翅飛向空中。
“砰砰……”
附近兩名槍聲連開數槍,一隻龍鳥頭部爆開掉落到地。
“嘎……”
剩下兩隻翅膀中彈,悽聲鳴叫越飛越高。
“砰砰……”
子彈已傷不着高高飛翔的龍鳥。
兩隻龍鳥在空中盤旋數圈,肉色的翅膀變成了血紅之色,突然間並排俯衝而下。
“砰砰……”
槍手紛紛舉槍,子彈擊中俯衝而下的龍鳥,卻絲毫阻攔不住。
“小心,龍鳥要噴毒霧。”安若柳大驚,縱身躍起,手中飛針激射。
“啊……”
儲棟樑狂叫一聲,身體急速旋轉數週,手中漁網飛向了空中。
十五丈?二十丈?
榮舵主看得真切,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儲棟樑撒出的漁網竟然飛到空中至少十五丈高,兩隻龍鳥一下撞到網上纏在一起。
“嘭……”
龍鳥摔在滿地葦杆之上,發出巨大的響聲。
“罩住了,罩住了。”儲棟樑一陣狂笑,興奮地跑了過去。
所有的人,全都驚呆了。
“取毒囊!”安若柳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叫道。她心裡清楚,剛剛儲棟樑救了所有人。
“取毒囊!”榮舵主興奮地喊着,奔向了儲棟樑。
……
……
韓凡仁幾日功夫,一下老了。
“賈警長,再不取水,‘三口燒’酒坊名聲就要砸了。”這是韓凡仁幾日來第四次到賈同山辦公室。
賈同山望着桌上五根大黃魚,心裡一陣冷笑。自前天起,韓凡仁真急了,每日都加幾十塊光洋,現已提到一百二十塊光洋一船水。
昨夜他接到榮經理電話,說下午定有好消息,讓他咬緊,不能輕易鬆口。
“韓老闆,是你先瞞着兄弟,酒坊死了十個,你偏說兩個,叫我怎麼敢讓兄弟們去?”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韓凡仁連連自責。
“警局兄弟們的命也是命啊,叫我怎麼開口?”賈同山嘆了口氣。
“那是,那是,你與兄弟們說,只要肯去,每人每天另外付五塊大洋辛苦費。”
“嗯,這樣我可以考慮考慮。不過,假如兄弟們同意冒險,我看還是讓兄弟們去取水,你酒坊人就不要跟着了。否則萬一有事,兄弟們也顧不上護着酒坊裡的人。”賈同山手指篤着辦公桌,盯着韓凡仁。
韓凡仁略一思忖,點了點頭:“賈警長,我已準備了新船新桶,我相信賈警長手下兄弟一定是到那處水面取水……”
“呵呵,這個你放心,是不是那處水,想必韓老闆一聞就知。”
“好,我回去等賈警長消息。”
送走韓凡仁,賈同山看了看掛鐘,已是下午五點多。
“叮鈴鈴……”
“賈兄弟,龍鳥已全部清除,明日可取水。”
“好,好,榮哥,謝謝,謝謝。”
放下電話賈同山一陣激動,折了的幾個兄弟,撫卹金可以大幅度提高,心頭壓着的一塊巨石終於可以放下。
“大張!大張!”
“頭,什麼事?”大張匆匆跑了過來。
“告訴兄弟們,最近辛苦了,明日每人發五塊光洋。”
“五塊!”大張興奮地叫道。
“孃的,沒見過錢?”賈同山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