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德·奧爾良……青登記得這個名字。
相關記憶雖因時間久遠而顯得模糊,但青登仍記得大體的內容。
在天賦“過目不忘”的加持下,青登的記性一直很好。
在約莫一年前,他爲促成秦津藩與葫蘆屋的聯盟而首次前往大阪時,在街頭偶遇一位歐洲男性。
此人被小混混纏上,青登爲此上演了一出“英雄救漢”。
據此人所言,他正在尋找被拐走的女兒。
是時,他特地拿出一張照片,好讓青登能夠知道其女兒的相貌。
然而,礙於照相技術的落後,相片太過模糊,青登完全沒有看清照片上的那名小女孩的具體長相。
不過,青登倒是記住他女兒的名字了——“愛麗絲·德·奧爾良”。
如果只是撞名,那也就罷了。
即使是對歐洲文化一竅不通的青登,也知道“愛麗絲”是歐洲十分常見的女名。
可連姓氏都相同,而且還都有着象徵貴族的“德”字……這就不能用“湊巧”一詞來矇混過去了。
艾洛蒂注意到青登的異樣,開口問道:
“師傅,你怎麼了?”
“……沒事,就只是突然有感而發,非常感慨而已。”
“感慨?感慨什麼?”
“這個世界可真小啊……艾洛蒂,我可能早就見過你父親了。”
艾洛蒂聞言,頓時變了表情,大驚失色。
“欸?什麼?師傅,你已經見過我父親了?”
“說來話長。具體詳情,我之後再跟你慢慢解釋。”
既然青登都這麼說了,艾洛蒂只能暫且壓抑自己的好奇心,只默默地加重手中的力道,將青登的手握得更緊。
與此同時,青登沉下眼皮,摒棄心中的雜念,準備迎接接下來的“重逢”。
在接連穿過幾條走廊後,終於……師徒二人來到一扇繪有精美圖案的門前。
不論是青登還是艾洛蒂,這時都已下定決心,自然是沒有臨陣脫逃之理。
艾洛蒂毅然決然地伸出手,拉開房門。
隨着門扉的徐徐敞開,一抹明亮的金色闖入青登的視界。
只見無比整潔的會客室內,端坐着一名穿扮整齊的金髮男子。
金黃色的頭髮,天藍色眼珠,迥異於西洋人的深邃五官,年紀在40歲上下,相貌英俊,下巴蓄着短短的鬍鬚,身材非常高大、結實。
只消一眼,青登就認了出來:正是他當時在大阪街頭偶遇的那位異鄉人!
他萬萬沒想到,曾經偶遇的陌生人竟與自己有着這樣的因緣……
跟一年前相比,金髮男子的相貌沒什麼變化。
不過,興許是身份不同了,他周身的氣質有了很顯著的轉變。
今日的他,不再是在街頭苦尋女兒的可憐父親,而是孤身前來追要女兒的“國王”。
因此,刻下的他散發出相當凌厲的氣場,猶如蓄勢待發的雄獅。
在聽見走廊方向傳來動靜後,金髮男子立即急不可耐地揚起視線,雙目死盯着門扉。
門開後,他就像是瞧見什麼難以置信的光景,目光發直,瞳孔緊縮成針孔狀。
其視線的正前方,自然是艾洛蒂。
只見他先是一怔,隨後面露狂喜之色,情難自抑地呢喃出聲:
“愛麗絲……!”
這個時候,青登的無悲無喜的話音將其意識從“父女相逢”的喜悅中拉回至現實。
“抱歉,讓你久等了。”
直至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艾洛蒂身旁的青登。
眼見有陌生人在此,他不悅地輕蹙眉頭。
可很快,他就像是想起了什麼,表情一滯。
“咦……你是……我記得你。”
他一邊說,一邊作回憶狀。
“1年前,我們在大阪的街頭見過面,對嗎?”
青登莞爾:
“沒想到你竟然還記得我。”
他說着擡腳向前,跨入房中,以莊重的姿勢端坐在金髮男子的正對面。
艾洛蒂緊跟其後,在青登左手邊坐定。
“那個時候,你我都沒有報上家門。”
“現在,請容我自我介紹。”
“在下橘青登,同時也是艾洛蒂……愛麗絲的劍術師傅。”
在說到“劍術師傅”這幾個字眼時,青登特地加重語氣。
果不其然,金髮男子頓時變了表情:
“橘青登?劍術師傅?”
他看了看青登,接着又看了看艾洛蒂,語氣深沉:
“原來你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仁王啊……”
“在第一次見你時,我就覺得你並非凡夫俗子。”
“現在看來,我這判斷果然是對的。”
“想不到小女竟多了這麼個來頭不小的師傅……呵,這可真是令人意外啊。”
說罷,他坐正身子,一字一頓地朗聲道:
“橘先生,久仰大名了。”
“我叫馬埃爾。馬埃爾·德·奧爾良。”
“如你所見,你身邊的少女就是我苦苦尋找的愛女。”
在做完簡單的自我介紹後,馬埃爾轉動腦袋,將視線移至艾洛蒂的身上。
“愛麗絲,總算是讓我找到你了!”
“早在一年前,我就收到了‘有位金髮少女當上新選組的財務室室長’的情報。”
“怎奈何百事纏身,直至今日才終於擠出時間來找你。”
“你爺爺在哪兒?”
“算了,這種事情不重要。”
“愛麗絲,我們走吧!”
話音未落,馬埃爾就急不可耐地站起身來,並且探手向前,試圖去抓艾洛蒂的皓腕,全然不顧一旁的青登,彷彿視他爲空氣。
雖然此前見過一面,但也只是萍水相逢,青登並不瞭解金髮男子……即馬埃爾的爲人。
青登目前對他僅有的瞭解,全部來自於方纔艾洛蒂所述的種種往事。
不過,就憑他方纔的這一番言行舉止,青登已大致摸清其性格了:這是一個非常強勢、在自己的“世界”裡說一不二的人物!
這種人往往很招嫌。
要麼變成遭受衆人排擠的邊緣分子。
要麼靠着這種強勢性格幹出一番不得了的事業!
馬埃爾的動作很突然。
前腳還安分正坐,後腳就伸手去抓艾洛蒂的手腕。
不過,艾洛蒂可不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
只見艾洛蒂將手一擺,躲過馬埃爾的抓握,然後再把手一甩——啪——的一聲,馬埃爾的臂膀被彈開。
迎着對方的驚愕目光,艾洛蒂一字一頓地高聲道:
“父親,請您回去吧!”
“我在這兒過得很快樂、幸福。”
“我不想跟您走,也不會跟您走。”
“我的決心已定,絕不更改。”
“望請您多多理解!”
艾洛蒂的話語相當簡練。
直截了當地表明自己的心意,不說半句廢話。
馬埃爾怔怔地看着艾洛蒂。
觀其模樣,他大概是沒想到曾經那個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女兒,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吧。
在經過短暫的錯愕後,他咬了咬牙,頰間浮現慍怒之色,以法語厲聲道:
“愛麗絲,你在胡說些什麼?快樂?幸福?當個所謂的財務室室長,就能讓你幸福嗎?”(法語)
青登的法語雖不算上手,但僅聽馬埃爾的語氣,他就知道對方是在怒斥艾洛蒂。
艾洛蒂知道青登的法語水平只堪堪達到“勉強聽懂”的水平,所以她並未爲難青登,而是繼續以日語說道:
“父親,多餘的話語,我不想多說。”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反正我是不會跟你走的!”
話到最後,其語氣透出無以復加的堅定。
“……”
馬埃爾沉下眼皮,原本明朗的表情逐漸聚起可怕的陰雲。
就在這時,青登默默地插話進來:
“……奧爾良先生,我一介外人本不該插手你們的家事。”
“但是,身爲愛麗絲的劍術師傅,我有必要說上一聲:愛麗絲不是你的所有物!”
“她有自己的人生。”
“法蘭西之王也好,英格蘭之王也罷,你愛成什麼王就成什麼王,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要牽連到她。”
“放過她吧。”
“不要再把你的一己私慾強加在她身上了!”
青登的激昂話音震盪着四周的空氣。
他在慷慨陳詞的同時,時刻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並且暗自蓄力,隨時準備應對一切突發狀況。
師徒二人都在等待對方的反應。
青登本已準備迎接對方的氣急敗壞或大發雷霆。
可沒承想……馬埃爾接下來的舉動,完全出於其意料。
“……既如此,請容我告辭。”
他說着低下頭,十分禮貌地鞠躬致意,然後站起身來,作勢欲走。
此時此刻,師徒二人當真是始料未及……
青登見狀,饒是心性強大也不由愣住。
艾洛蒂同樣面露詫異之色。
可轉眼間,她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眸中閃過一抹凝重。
……
……
離開會客廳,來到玄關,在師徒二人的目送下大步離去——來也突然,去也匆匆。就這樣,馬埃爾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遠方的街角。
——這是什麼情況?
即使到了現在,青登也沒能緩過勁兒來。
在他的預想中,“劇本”理應是這樣子纔對——
遭受他的嘴炮攻擊後,馬埃爾惱羞成怒,口中嚷嚷着“你這個外人,懂什麼”,然後揮出憤怒的一拳。
從其體型來看,馬埃爾平日裡肯定是一個經常鍛鍊的人,戰鬥力不會太弱。
但他再怎麼強,也不可能是青登的對手。
爲了防範他的暴起傷人,青登一直在暗自蓄力,靜做準備。
在他揮拳的下一瞬間,青登瀟灑地接住他的拳擊,接着使出千錘百煉的柔術技巧,將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以物理的手段使他恢復冷靜。
最後,青登與艾洛蒂合力發動“嘴炮攻勢”,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成功說服對方做出讓步。
以上,就是青登預想中的“劇本”。
他想得很美好,可沒承想……對方竟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莫說揮拳打人了,對方連話都沒說幾句就直接拍拍屁股走人。
如此,青登頓時有種“一拳打中棉花”的無力感。
就在這時,冷不丁的,一旁的艾洛蒂忽地開口:
“……師傅,不要大意。”
艾洛蒂說着沉下臉來,神情肅穆。
“你知道父親身上最可怕的地方是什麼嗎?”
“那就是‘完全理性’。”
“意氣用事、衝冠一怒爲紅顏……這些事情完全不會發生在父親的身上。”
“對人也好,對事也罷,他只追求效率、利益,不問其他。”
“不論是面對什麼樣的問題、困境,他都會挑中最有效率、最能獲利的選項。”
“他就跟機械似的,沒有任何多餘的感情。”
“爲達目的,旁人眼中難以忍受的疼痛、屈辱,他都可以甘之如飴。”
“一言以蔽之,他將‘能屈能伸’貫徹到極致。”
“依我看來……他的突然告辭,只不過是‘追求利益’的產物。”
“他肯定是覺得光用嘴巴來講,已無法帶我離開。”
“若是上手硬搶的話,先不說我,光是師傅你就能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考慮到方方面面的隱患,他才決定‘暫避鋒芒’,先行離開,之後再從長計議。”
青登安靜傾聽。
щщщ_ тт kán_ ¢ o
待艾洛蒂語畢後,他重新揚起視線,筆直看向馬埃爾剛纔離開的方向,目光深邃。
艾洛蒂可是對方的親女兒,因此她方纔所說的這些話,自然有着很高的可信度。
苦尋已久的女兒就在自己面前,卻在極短的時間內選擇暫時放棄……如果艾洛蒂的這些推測都是真的,那馬埃爾的心性實在可怕!
“……有件事情,我實在不明白。”
艾洛蒂再度出聲。
她發出長長的嘆息,隨後把話接了下去:
“父親他究竟是爲了什麼,纔不惜遠渡重洋來找我?”
“老實講,這不像是他會做的事情。”
“乘船渡海可是很危險的。”
“一個不好就會葬身魚腹。。”
“在他眼中,我的命有這麼重要嗎?竟值得他離開法國,遠赴這萬里之外的小島國?”
青登聽罷,隨口問道:
“會不會是因爲你父親確實很在乎你?”
“你是他的獨女,而且還是‘王國’的唯一繼承人。”
“他有十足的理由去尋找你、搶回你。”
青登話音剛落,艾洛蒂便搖了搖頭:
“不,不可能。”
“我剛纔也說了,父親是‘完全理性’的人。”
“他絕不是那種會因區區‘獨女’,而耽擱其復國大業的人。”
“如果是害怕失去‘王國’的繼承人,那他大可再多生幾個。”
“他正值壯年,完全有能力養育新的孩子。”
“他也不像是那種會因在意亡妻而不願再娶新妻的人。”
言及此處,艾洛蒂頓了頓,表情和語氣透出幾分失落的意味。
“我在懷疑……父親他之所以會來日本,其實是爲了別的事情。”
“這件事情相當重要,完全值得他去冒險。”
“至於‘找尋女兒’,只不過是……捎帶手的事情……”
說罷,她垂下腦袋,看着自己的腳尖,神情變得複雜難言。
……
……
橘邸,某處院落——
青登讓心事重重的艾洛蒂先去休息。
隨後,他獨自來到這處院落。
不大不小的面積,平平無奇的景色……不論是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一座毫無特點的庭院。
只見青登面無表情地移步至院落的正中央,然後“啪”、“啪”地拍了兩下手。
霎時,一名衣着樸素的年輕男子從一旁的灌叢中閃身而出,在青登面前單膝跪下。
“寅之介,我有任務給你。”
青登冷冷地對年輕男子說:
“去監視一個名叫‘馬埃爾·德·奧爾良’的西洋男子。”
“我已經事先在他身上放了‘十里香’,應該不難追蹤他。”
“務必馬到功成並且平安歸來。”
被喚爲“寅之介”的年輕男子應了聲“是”,然後起身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