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先前的般若那般,青登的“勢”產生了質的變化。
從洶涌的洪流變爲平靜深邃的湖面。
雖不會讓人有窒息之感,但令人望而生畏!
般若瞪圓雙目,頰現訝色,彷彿瞧見什麼世間少有的稀罕物事。
不遠處的桐生老闆同樣難抑心中的震撼,表情被強烈的錯愕、驚喜所支配。
桐生老闆暫且不論,般若倒是很快回過神來——因爲一把掛着紫芒的刀,疾如奔雷地往其天靈蓋劈來!
般若瞳孔微縮,身體先大腦一步地作出應對,刀往上揮,磕開毗盧遮那。
青登的攻勢並未因此止歇。
只見他腳跟揚起輕塵,腳步變換,身軀與掌中刀一同沉低,然後如逆流的瀑布一般,連人帶刀往上彈起,襲向般若的腰腹。
嗤……
細微的皮肉綻開聲——閃避不及的般若,腰腹間多出一條嶄新的淋漓傷口。
雖不致命,但這二寸餘長的傷口,看着格外駭人。
般若藉着閃身的勢頭,向後連做數個後空翻,遠離青登,一口氣拉開間距。
待他踏定雙足後,立即揚起視線,眼神兇惡地死瞪着青登:
“還真是‘無我境界’……!”
出招的速度、揮刀的威力、閃身的敏捷……不論是從哪一方面來看,青登都不輸當前的般若。
毫無疑問——他同樣領悟了這傳說中的武道境界!
在經過短暫的震愕後,般若的面部神情逐漸變得複雜起來。
不忿、怨恨、懊惱、嫉妒……人類的絕大部分負面情緒,都能在其臉上找着。
他大概怎麼也沒有想到吧,自己一直瞧不起的橘青登,竟然能跟他一樣,在戰鬥中突破自身!
他對青登的嫉恨、厭惡,已達無以復加的境地。
“哼!這樣也好!”
少頃,他冷哼一聲,戰意燃燒:
“只要打敗了你,我的實力定能再上一個臺階!你就乖乖變爲我的養分吧!”
青登微微仰首,睥睨對方,氣勢沸騰:
“那你還等什麼呢?還不快放馬過來。”
二人同時岔開雙足,擺好戰鬥架勢。
“無我境界”與“無我境界”的對決……這等場面,即使放眼漫長的歷史長河,也分外罕見!
林風中,雙方的對峙使現場空氣變得分外沉重,彷彿拉出了一片無形的結界,使無關人等不敢靠近。
兩對同樣閃爍着奇異光芒的雙眸,使四周的空間充滿了快速遊走、激烈交鋒的銳利視線。
般若動了動刀尖,稍作挑釁。
青登毫不理會,身軀紋絲不動。
由靜轉動的契機,降臨得分外突然。
一瞬間,二人的刀雙雙爆發出驚人的動靜!
般若搶先攻上,身軀像顆出膛的炮彈似的,徑直撞向青登。
青登的刀即以電光火石般的速度向上揚起,擊向般若的右腕。
般若出招是虛,騙招是實。
他假意揮刀劈斬,實則只是爲了讓青登露出破綻。
電光火石之際,他以精妙的技巧收回雙腕與刀鋒,使青登斬了個空。
下一瞬,他遞刀向前,鋒刃作響,長曾彌虎徹在半空中劃出刁鑽的弧線,直擊青登的胸膛。
如果是在方纔,青登可能難以抵擋這一擊。
而現在——
鐺!!!
青登迅速將刀拉回手邊,穩穩一架,輕鬆擋住對方的斬擊。
二人的刀鐔相抵,彼此較勁。
你使上一份勁,我就頂回一份力。
因爲力量相等,所以二人形成均勢,誰也奈何不了誰。
可若仔細瞧去,就能發現他們雙雙蹬裂了腳下的地面,後足如鏟子般踩出一條長溝。
實不難想象他們使出了多麼大的力量!
剎那間,青登突然往橫向卸力,試圖使出他拿手的“突然撤力,使人失衡”的技巧。
可誰知,般若搶先察覺出其意圖,以相同的方向卸力。
就這樣,二人保持着刀鐔架在一起的姿勢,一同往東邊跑出。
不消片刻,他們就離開了空地,闖入一片茂密的樹林。
放眼望去,密密匝匝的樹幹切割了視界。
般若抓住機會,推開青登的刀,然後使出一記凌厲的刺擊。
青登扭身閃開,長曾彌虎徹強勁地刺穿其背後的大樹,刀尖透出,就如扎紙一般輕鬆。
下一息,般若猛喝一聲,橫向發力——悶響傳出,他直接斬斷了大樹!而後順勢將刀拉回手邊,不留半點破綻。
大樹傾倒,枝葉紛飛。
這個時候,輪到青登先發制人。
他稍稍後撤腳步,就勢離弦箭般疾奔向對方,猛烈的攻勢旋即展開。
般若撐開雙臂,毫不退讓。
時而防禦,時而閃身,腳步變換間,巧妙地使對方攻勢化解於無形。
時而揮斬,時而刺擊,四周的環境已如颱風過境一般面目全非!
踩踏得坑坑窪窪的大地。
無數大樹被斬得支離破碎,其中不乏多名成年人才能合抱的古木。
厲聲怒喝,“鐺鐺”作響的刀鋒相擊。
不知情的人見了,只怕會以爲有兩頭怪獸在這裡大鬧、肆虐!
……
……
這般感覺,青登此前從未體會過。
身體格外輕盈,幾乎感受不到疲憊、疼痛,四肢充滿爆炸性的力量。
注意力集中得可怕,明明腦海裡有無數思緒,明明胸腔中有大量情緒在翻涌,但就是覺得內心平靜,任何事物都無法影響自己。
這等專注度,遠非天賦“聚神”所能比擬!
——這就是“無我境界”嗎……!
雖迥異於昨日偶然接觸的看透世界的“無敵狀態”,但同樣強大無比!
只有親身體驗過後,青登才總算明白“無我境界”爲何是諸多武者的畢生追求。
心潮澎湃之際,青登愈戰愈勇,劍氣翻涌!
……
……
直到這時,桐生老闆的臉上仍掛着清晰可見的驚訝之色。
看着跟般若戰得難解難分的青登,不知怎的,他突然回想起好久以前跟老友們聊天時的那一幕幕景象——
……
“九郎,‘收徒’是什麼樣的感覺?”
桐生老闆一臉奇怪地看着木下琳。
“嗯?主公,怎麼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就只是一時興起而已。我從未收過徒弟,所以突然有些好奇,有一個徒弟是什麼樣的感覺?”
木下琳話音剛落,一旁的牧村彌八就輕笑幾聲:
“雖然我也沒收過徒弟,但看着愛徒一天天成材,一定會很欣慰吧。”
桐生老闆聞言,輕輕頷首:
“確實。看着愛徒成材,的確是很讓人欣慰。”
說到這兒,他停了一停,換上平靜的微笑:
“不過,對我而言,培育弟子的過程中,最讓我欣慰……或者說是最幸福的事情,並非弟子的成長愈發符合我期盼的時候。”
“而是弟子的成長,超越我想像的時候。”
“說來遺憾,截至目前爲止,克己他尚未達到我的這個標準。”
“或許在未來的哪一天,克己……或是我的哪位新徒弟,能夠帶給我這種幸福吧。”
……
……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二人的戰力因同樣進入“無我境界”,而變得難分上下。
接連不斷的鋼刀相擊聲、毫無放緩跡象的對攻,令人不禁懷疑他們倆是否會打到天荒地老。
就在這時,彷彿提前約定好的一般,二人的腳跟雙雙揚起輕塵,就跟被沸水燙到似的,同時暴退,隔開將近二十米的間距。
之所以突然停下,並非二人無力再戰了。
他們都不是欠缺體力的人,都有着再戰三百回合的信心與能力。
只是……他們手中的刀撐不下去了。
恍若暴風驟雨的攻勢,讓雙方的刀都受損嚴重。
不論是青登的毗盧遮那,還是般若的長曾彌虎徹,刻下都已是傷痕累累。
鋒刃處佈滿大大小小的豁口,直如鋸子一般。
回想往常,青登沒少用毗盧遮那去砍骨頭、石頭、鋼鐵等硬物,甚至還試過砍船。
可不管怎麼折騰,毗盧遮那始終完好如新,連點豁口都沒有。
竟然能讓這等級別的大寶刀傷成這樣……可想而知青登與般若的對決有多麼恐怖!
這也側面說明了正品的長曾禰虎徹確實不負“最上大業物十二工”的盛名。
青登和般若都是經驗老練的頂尖劍士。
光憑揮刀時的手感,就能直觀地感受到掌中刀的狀況。
因此,他們此時有着相同的判斷:手中的刀刃已達極限!再來幾個回合,就會應聲而斷!
刀若沒了,他們就只能像原始人那樣,以拳頭定勝負了。
“……橘青登,是時候了,一決雌雄吧!”
般若這般尖聲叫喊過後,緩緩沉下腰身,右腕翻動,倒握刀柄,“嗆啷啷啷啷”地慢慢納刀歸鞘。
“這是我最強的招數……也是師傅他最後教給我的招數!”
“飛燕殘心流的奧義,同時也是拔刀術流光的奧義——剎那!”
“我會拼上我僅存的力量、意志!”
“有種的就接下我這一招!”
刀未出鞘,可他蓄力時的氣場已讓青登沉下面龐。
趁着刀還未壞、尚有餘力,一招決勝負——青登正有此意!
他並未出聲應答,只默默地以動作做出迴應——
“嚓”的一聲,青登將左腳往後收,使身軀自然沉下,接着翻動右腕,改正握爲反握,然後不緊不慢地收刀回鞘。
二人的動作幾乎完全相同,像極了一塊鏡子的兩面。
看着青登的這番動作,般若咧開嘴,露出扭曲且亢奮的獰笑。
“很好!正合我意!”
“既然是同門師兄弟,就讓我們以相同的招數來決勝負!”
般若越是往下說,神情就越是恐怖,語氣愈是激昂、亢奮……或者說是癲狂。
他的面部線條已極盡扭曲,不似人形,倒像是他後背所紋的鬼怪。
“最終獲勝的人,一定是我!!”
“我絕對要打敗你!向師傅證明我纔是師門的最佳繼承者!!”
語畢的這一霎,暴風狀的劍氣便以他爲中心,一如地底冒出來的天然樹木,不斷往天空躥升!
剎那……流光的最終奧義。
榨盡體內全部氣力,以最快速度衝向對手,將肌力、自身體重與衝鋒時的勢能全部融作一起,使斬擊的威力達到最大。
能否在全速疾奔的同時維持拔刀架勢的穩定,以及能否在轉瞬即逝的最佳時機出刀,是這一招的關鍵。
很遺憾……青登直到現在,都沒能完全掌握這一招。
據桐生老闆所述,般若早在叛出師門之前就完全精通了流光,習得了奧義。
青登雖未親眼見識般若在拔刀術上的造詣,但從其“擊敗總司”、“令桐生老闆斷刀”的彪悍戰績來看,他的拔刀術絕對已達出神入化之境地!
更何況,他在制服總司和桐生老闆的時候,並未使出“剎那”,只是普通的“流光”罷了。
如此,實在很難想象他在“無我境界”下發動的“剎那”,究竟會有何等威力……
自己能否擋住般若這一擊,並且克敵制勝……老實講,青登心中並無確切的把握。
——只有“剎那”才能對抗“剎那”!
一念至此,青登沉下眼皮,面露凜然之色,劍氣噴發。
不用試也知道,“流光”絕對無法與其奧義相抗。
儘管自己此前從未成功使出“剎那”,但事到如今,除了拼死相搏之外,別無它策。
正當青登下定決心、暗自蓄力的這個時候……冷不丁的,他忽然感到身後傳來溫暖的氣息。
“橘君,沉住氣。”
“桐生老闆……?”
青登下意識地斜過腦袋,看向身後的桐生老闆。
只見桐生老闆支撐着虛弱的身體,站定在青登的正後方,兩隻寬厚大手分別從青登身體兩側探出,左手搭在毗盧遮那的鞘上,右手則虛蓋在青登那正握刀的右手背上。
“別鬆懈,你的對手還未倒下,去看你的對手。”
青登聞言,立即收回視線,重新看向對面的般若。
師徒二人就這麼以“後背貼前胸”的前後位的姿勢站立着,擺出相同的居合架勢,一同徑直看向已然化爲妖魔的般若。
“橘君,你不必去顧慮太多。”
“勝負成敗,盡皆拋到腦後。”
“隨自己的心意、按自己的想法去揮刀吧。”
說到這兒,桐生老闆露出平和的微笑。
“讓這個只能注視自身的惡鬼,見識一下我們師徒聯手後的威力,究竟有多強大吧。”
“放心出招吧,我會一直在你的身後。”
青登聽罷,頰間緩緩浮現出安寧的神情,脣角微翹。
只見他慢慢閉上雙目……待他重新睜眼時,眼神像是被清洗過一樣,像極了雨後的澄澈天空。
青登身上的細微變化,清楚分明地映入般若眼中。
一直到剛纔爲止,眼前這個傢伙始終散發着焦灼的氣息,給人以不安定的躁動感,可這一刻後竟全數消散。
青登感覺自己彷彿站在沒有絲毫微風、空無一物的靜謐空間裡。
這樣的感覺……實在久違了。
在與羅剎對決時,他曾一度有過這樣的狀態,精神與肉體完全化爲澄澈透明的虛無存在。
除了掌中的刀之外,再也感受不到其餘事物。
看着前後站立、以相同的居合架勢握着同一把刀的青登和桐生老闆,般若陷入短暫的呆怔。
他突然感到視野模糊……他看到桐生老闆變了模樣。
滿頭白髮逐漸發黑,轉眼間就變爲光亮的黑髮。
原本佈滿肌膚的皺紋消失不見。
身形不再枯瘦,眉宇間掛滿威風凜凜的英氣。
老人不見了……站在那兒的是一位風華正茂的年輕劍士!
表情被強烈的震愕所支配的般若,不由輕聲說出那個曾經威震敵我的名號:
“流光……八幡……!”
這一瞬間,青登腰間的刀彈出寸許寒光。
同樣是在這一瞬間,青登的眼睛像夜間的啓明星一樣,散發出耀眼無比的光亮!
桐生老闆似有所感,輕輕放開與青登一同握持的刀。
“橘君,上吧。”
他輕聲說。
下個瞬間……青登已站到般若跟前,擺出揮刀的姿勢。
他身後是一連串的腳印,以及被踢濺而起的輕塵。
一條血線在般若胸間浮現,飛速加深,最後如貝殼般破綻開來,血雨淋漓灑下。
血雨之中,青登一字一頓地喃喃道:
“奧義……剎那!”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般若確實看見了——流光的奧義“剎那”,以及無惘的八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