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眼瞧去,土方等人的面部神情皆被強烈的疲倦所支配。
先是暗渡天王山,接着又從山上直衝而下,然後毫不停歇地黏着敵軍窮追猛打。
縱使是鋼筋鐵骨,也頂不住這等強度的戰鬥。
戰至現在,他們盡成“血人”。
其身上的淺蔥色羽織被鮮血染成黑褐色,幾乎認不出原來的底色。
好在他們只是體力耗盡,並未受重傷,都還有力氣坐着吃飯。
風流倜儻的土方歲三和恭默守靜的齋藤一倒還文雅一些,慢條斯理地吃着。
永倉新八、芹澤鴨、新見錦他們向來與“溫文爾雅”一詞無緣。
只見他們以風捲殘雲之勢消滅眼中所見的一切食物,報仇雪恨般乾飯。
看見他們胃口這麼好,青登也就放下心來了。
既然還能坐着吃飯,那就沒啥大礙——這是青登在親歷諸多血戰後所悟出來的樸素道理。
吃飯乃人的本能。
倘若連飯都吃不下,那才成問題。
順便一提,薩摩軍的大將和軍師——即西鄉吉之助和伊地知龍右衛門——也在此地。
爲了方便指揮,兩軍的本陣合爲一處。
眼見青登來了,這二位趕忙起身,畢恭畢敬地向青登行禮。
雖然西鄉吉之助乃薩摩藩的實際掌權者,但其明面上的身份始終只是薩摩藩的一介臣子。
單論政治地位,他自然是沒法跟身爲一方諸侯的青登相提並論。
西鄉吉之助並不以個人武力見長,自然是不會衝鋒在前。
伊地知龍右衛門乃軍師,更不會披甲上陣。
因此,相較之下,這二位的模樣就要整潔、從容得多了——畢竟他們一直待在後方,連汗都沒出幾滴。
土方歲三一邊大口嚼着飯糰,一邊半打趣地對青登說道:
“橘,你們的手腳未免太慢了吧?我們都快打完了,你們這才姍姍來遲。”
青登無奈一笑:
“我們已經是全速趕來了。”
在開完小小的玩笑後,土方歲三將手中最後一點飯糰塞入口中,囫圇吞下後與青登、西鄉吉之助等人移步至帳中,就着地圖向青登介紹當前的戰況。
其實沒啥好講的。
久阪玄瑞領着千餘殘兵據守天王山的山頭,封鎖各條進山要道,擺出一副“死戰到底”的態勢。
土方歲三、西鄉吉之助等人倒不擔心這羣傢伙還能翻出什麼風浪。
雖然古人云“窮寇莫追”、“哀兵必勝”,但萬事都要講究具體條件。
在絕對實力面前,哀兵再哀、窮寇再窮,又能如何?
現在,攻守異形。
長州軍成了兵力居弱勢的一方,而且剛剛經歷慘敗,士氣正衰。
簡言之,土方歲三、西鄉吉之助等人已完全不把山上的這股殘兵視作威脅,心中認定:就算他們佔據了天王山的地利,也只不過是秋後的螞蚱——蹦噠不了多久。
土方歲三、西鄉吉之助等人現在唯一憂慮的事情,是如何生擒或擊殺久阪玄瑞。
天王山並非什麼無名小山,其佔地面積不小。
哪怕有了青登帶來的援兵,也沒法完全包圍天王山。
頂多只能堵住主要的出山大路。
至於那些人跡罕至的偏僻小道,就無力去兼顧了。
如此,待戰端一開,久阪玄瑞等高層人物很有可能會趁亂走小路逃跑。
其他人也就罷了,久阪玄瑞是定不能放過的。
此人乃激進派的首腦、尊攘運動的重要領袖,幕府當前的頭號通緝犯。
他若死了,對尊攘派的衝擊定在“池田屋事件”之上!
若不能取下久阪玄瑞的首級,哪怕全殲了山上的賊軍,也很難稱之爲“完全的勝利”。
在安靜聽完土方歲三的言簡意賅地介紹後,青登輕輕頷首。
隨後,他揚起視線,朝土方歲三和西鄉吉之助投去讚揚的目光。
“歲三,西鄉君,你們的戰果遠遠超出我的事先預期,幹得漂亮!我定會爲你們奏功的!”
青登剛一語畢,西鄉吉之助就趕忙挺直腰桿,面露不卑不亢的神情,口中說着“不敢當”、“您過獎了”等謙卑詞彙。
土方歲三微微一笑,並不多言。
他只跟青登交換了個默契的眼神後就換回嚴肅的口吻,開口問道:
“橘,你接下來打算如何行動?”
“討滅賊軍倒不難。”
“難的是如何在討滅賊軍的同時,生擒或擊殺久阪玄瑞。”
“就我個人而言,後者的重要性並不亞於前者。”
土方歲三話音剛落,青登就立即說道:
“歲三,你這就純屬多慮了。”
他一邊伸手拍了拍土方歲三的肩膀,一邊笑着繼續往下說道:
“愈是貪圖圓滿,愈是容易落得一場空。”
“既然眼下沒有合適的擒賊手段,那就盡人事以待天命吧。”
“若能取下久阪玄瑞的首級,那自然最好。”
“反之,也無關緊要。”
青登說着一揮大手,語氣堅定,氣勢驚人:
“我現在只要天王山!其他的,我不管!”
言及此處,他忽地站起身,俯視面前桌上的地圖。
“我們當前的兵力將近是對方的4倍。”
“既如此,也用不着什麼作戰計劃了!”
青登隨手抓起一把兵旗,隨意地灑在地圖上,灑滿整個“天王山”。
“不需要設立什麼佯攻、輔攻!全都是主攻!逢敵即殺,給我狠狠地打!打到天王山上插滿我們的旗幟爲止!”
……
……
天上的太陽劃過最高處,逐漸西斜。
在經過短暫的休整後,山腳下的大軍已是整裝待發。
假使從上空俯瞰下來,便能瞧見刀槍如林的壯觀景象!
身處天王山頭的長州殘軍雖不能完整領略新選薩摩聯軍的壯盛軍勢,但也瞧見整齊劃一的軍容,以及如虹般的高昂士氣。
任誰見了都知道:新選薩摩聯軍要發動總攻了!
兩相比較之下,山頭與山腳形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只見天王山的山頭之上,彷彿籠罩着一片實質化的愁雲。
長州軍的殘兵敗將紛紛面露悽慘、苦楚、張皇、悲憤的神情。
安靜得可怕……無人出聲。
大戰在即,卻連一個出聲鼓舞士氣的人都沒有。
其鬥志之衰弱,可見一斑。
冷不丁的——嗆——的一聲,青登拔出毗盧遮那,虎步向前,移身至陣列的最前方。
當其身影躍入衆將士眼簾時,登時引發強烈的轟動。
“仁王大人!”
“哦哦哦哦哦哦哦!”
“主公要與我們並肩作戰!”
此起彼伏的歡呼,支配了整座天王山。
沒做任何事情,僅僅只是現個身,就使軍隊士氣大漲——如今的青登,無疑已擁有掌控人心的能力與威望!
青登昂起頭,上下打量眼前的天王山。
天王山的海拔並不算高,只有270米。
山中佈滿鬱鬱蔥蔥的、未經開發的茂密樹林。
不必說,騎兵肯定是派不上用場了。
因受地形的限制,火槍手們難以結陣,戰鬥力大大下降。
因此,接下來,是近戰步兵們的回合!
現在已是下午時分,再過2個時辰,天就黑了。
天若黑了,那仗就不好打了。
不管怎樣,都要趕在天黑之前結束戰鬥!
爲了速戰速決,青登決定繼續發揮他那“身先士卒,一馬當先”的彪悍作風!
對青登而言,這正合他意!
伏見戰場的敵軍垮得實在太快了。
青登感覺自己都還沒使勁兒呢,纔剛做好熱身就斬下了來島又兵衛的首級,滅了他的軍隊。
雖然青登說了“不必勉強”,但土方歲三、永倉新八等人都堅稱“我們已經休息過了”,執意要加入作戰。
“我不喜歡爬山啊……”
總司走到青登的身旁,苦笑着這般說道。
青登彎起嘴角,半開玩笑地說:
“你若是嫌累的話,可以待在後方哦,我不介意的。”
“畢竟你在池田屋一戰中落下的傷纔剛好。”
“就算你待在後方休息,也不會有人說你什麼的。”
總司聽罷,立即搖了搖頭:
“那可不行。你和土方先生都在前線奮戰,我若待在後方快活,那我日後可是會寢食難安的。”
青登啞然失笑:
“既如此,那你可要跟緊了。”
說罷,他舉起手中的毗盧遮那,舉過頭頂。
與此同時,他“嘶”地深吸一口氣——
“隨我上!”
高聲大喝的同時,他猛地劈下手中的毗盧遮那,隨後率先拔足,竄將而出!
他的這道喊聲就像是一個魔法。
霎時,天王山的山腳被巨大的熱量所吞沒。
總司、土方歲三、新選組的將士們、薩摩藩的將士們,嚎叫着、怒吼着、衝刺着,猶如洶涌潮流一般自各個方位涌向天王山的山頂!
“他們上來了!”
“不要怕!人固有一死,縱然是死,也要死得英勇壯烈,不負長州武士之名!”
“殺啊!跟這羣幕府走狗拼了!”
伴隨着悲憤的呼喝,長州軍的將士們旋即展開死不旋踵的頑強抵抗。
說時遲那時快,忽見白光一閃——一口刀從青登左邊劈來。
青登微微扭身,調整姿勢,左掌閃電般舉起,抓住敵人右腕,使其刀鋒落不下來。
下一息,他右臂猛地彈開,毗盧遮那在半空中劃出紫色的殘影,正中對方胸口,將其砍翻在地。
陡然間,忽起山風。
伴隨着山風一塊兒襲來的,還有從不起眼的草叢裡刺出的一杆短槍。
青登任風吹亂鬢髮,微眯雙眼——挪步、換位、舉刀、出招——4個動作一氣呵成,難分先後。
地上多出半截短槍與一具溫熱的屍體。
未等青登喘口氣,突聞一聲暴喝,一位劍士從勁風與灌叢中躍身而出,藉着撲擊的勢頭,殺奔向青登。
剎那間,二人已戰在一處。
這人倒有點本事,與青登爲敵竟能鬥上幾個回合。
他擺出嫺熟的青眼架勢,使出怪異的招式。
看似是往上撩擊,實則是虛晃一招。
看似是力劈華山,刀鋒卻出其不意地變了個方位。
他的劍法雖很獨特、刁鑽,但青登只看上幾眼就識破了其套路。
只見青登氣定神閒,見招拆招,一一化解,巧妙躲過對方頭幾劍後,他猛地壓低身體重心,將毗盧遮那從下往上划起。
當紫色刀芒籠罩對方後的下一瞬間,對方的腦袋與身體僅剩些許血肉相連,連聲呻吟都來不及發出就頹然倒地。
相比起大開大合的騎戰,……果然還是靈活自在的步戰更能讓青登感到熱血沸騰!
青登筆直地往山頂衝去,輕鬆自在地在崎嶇不平的山地上飛馳,如履平地。
鬱鬱蔥蔥的茂密樹林爲長州軍的將士們提供了庇護。
到處都是越共……啊、不,到處都有可能潛伏着伺機偷襲的長州將士。
就好比說現在——咻——的一聲,又一陣狂風襲向青登。
此次掀起新風的人,是一位蹲踞在樹幹上、以樹葉遮蔽身形的矮矬子。
因爲個子矮、樹葉厚,所以乍一看去,根本看不出此地藏了個人。
這人興奮地看着離他越來越近的青登,滿心以爲自己能夠偷襲成功,取下青登的首級,成爲締造歷史之人。
他大概怎麼也沒有想到吧——他這苦心孤詣的隱藏,完全沒有派上用場。
青登一早就發現他了。
這人剛一從樹幹上躍下,就瞧見一把閃着紫芒的刀鋒從下往上彈起,往他身軀掃來……落下的人從一個變爲兩半。
——很好!感官非常敏銳!
青登“呼”地長出一口氣,脣角掛起雀躍的弧度,頰間微微浮現訝色。
興許是因爲身體狀態絕佳吧,青登感覺自己今日的感官特別敏銳!
哪兒潛伏着人、哪兒有殺氣,他全都一清二楚。
偌大的山林、複雜的地形地況,在他眼裡無所遁形!
說得誇張一點……這種感覺就像是有了“透視眼”一般!輕鬆看透眼中所見的一切事物。
青登本沒有多想,僅僅只感慨了一聲“身體狀態真好”後,就繼續往山頂進發,且戰且進。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間……真的是格外突然!青登猛地發現自己的視界發生奇怪的變化!
花、草、樹、泥、石、人……眼中所見的一切事物,活物也好,死物也罷,全都冒出難以形容的“氣流”。
這些“氣流”就像是有生命一樣,時漲時舒。
明明視界中充滿了奇形怪狀的“氣流”,卻絲毫不覺得眼睛難受、視野受阻。
倒不如說還正好相反——他感覺自己現在的視野格外開闊!
就像是從上空俯瞰一樣……不!比上空俯瞰更勝一籌!
哪怕是俯瞰,也總會有視覺死角,可此時的青登卻能看見一切,毫無死角可言。
整個世界在他眼中,就像是“透明的”一樣!
這種視角……與其說是“鷹的俯瞰”,倒不如說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
他甚至能夠“看見”身後的總司等人!
青登背後沒長眼睛,當然看不見總司等人的一舉一動。
可奇怪的是,他們的任何行動、舉止,都在青登眼前一清二楚,真的就跟親眼看見似的。
對於這種“氣流”,對於這種視角,青登並不感到陌生。
這樣的狀況,他此前已經歷過好幾次。
可這次卻不同。
較之以往,青登感覺自己如今看到的“氣流”更多了,視野也更加廣闊清晰了。
當然,這些還不是最顯著的變化。
最爲顯著的變化……當屬其觸感。
不知怎的,青登此刻有種“雙掌與刀柄融爲一體,雙足與大地融爲一體,全身與空氣融爲一體”的隱約卻奇妙的觸感!
這種觸感……好極了!
體內噴涌出無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