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底金紋的“三葉葵”在和風的吹拂下,時卷時舒。
不愧是花費了上百萬兩金,動員了三千號人的上洛隊伍,其陣仗確實是聲勢浩大。
一般來說,將軍隊伍的編制都是採前驅、前軍、中軍、後軍、荷馱的行軍編制。
在前驅隊的有時是露拂(類似於嚮導),有時是持槍的人(槍持)或是扛行李箱的人(挾箱持)來打頭陣。
因爲從長槍及挾箱上的印記,就能判斷出這是哪一家的隊伍。
因此這些位在最前列的道具帶有重要的意義。
其次是物頭以及由他率領的“徒士”。
徒士爲了加強警備而手持6尺長棒,身穿半纏及長羽織。
【注·半纏:十分輕便的短上衣,常被用作工作服或者防寒服,最大的特點是無需將衣襟掖成右衽,胸前亦沒有鈕釦】
再然後是“先手弓組”(幕府的常備弓兵隊)。
弓兵們將弓放入弓矢臺(收納弓身的匣子),像扛步槍一樣用單手托住弓矢臺的下方,將其扛在肩上。
先手弓組的後方是“矢櫃持”。
矢櫃持用扁擔一肩挑起兩箱矢櫃,旁邊則是輪替搬運的備員。
再其次,就是攜帶先手鐵炮組的前軍了。
有時也會將先手鐵炮組配置在中軍或後軍。
騎馬的重臣——比如老中、若年寄——也在前軍之中。
馬伕們緊緊地跟隨着騎馬的重臣們,爲他們牽馬。
青登已經瞧見2位熟人了——老中水野忠精和同爲老中的板倉勝靜。
青登與這二人並無私交。
只是在擔任側衆兼御臺様用人的那段時間裡,曾與他們共事過一段時間。
對於這倆人,青登的評價就只有一句話:非常典型的官油子。
靠着祖上的蔭庇,成爲了萬人之上的老中,但是自身並不具有多麼大的本領。
幹活時,不見他們多麼勤快。
摸魚和甩鍋的時候,倒是業精於勤。
讓他們幹活,他們能將偷閒躲靜、偷奸耍滑等“品質”發揮至極致。
對於“推脫責任”、“顛倒黑白”等事情,卻是手到擒來,個頂個的精明。
回望過去與這些傢伙共事的那段時光,青登不止一次地心生“拔出腰間刀,與這幫官油子痛陳利害”的念頭。
接下來是將軍用的牽馬。
牽馬是將軍搭轎子搭膩時所騎的馬,身上戴着飾有厚總的三秋(面秋、胸懸、尻秋)。在切付、肌付及泥障上裝上華麗的鞍鐙,披上繪有美麗圖案的鞍覆,並戴上尾袋,旁邊還跟着兩名馬伕。
蘿蔔直勾勾地盯着這匹無比拉風的駿馬,眨巴了幾下眼睛後,默默轉過頭來,望向青登。
“哞哞哞……”
叫聲裡摻雜着強烈的委屈之色。
青登見狀,情不自禁地無奈一笑。
他伸出手來,輕撫蘿蔔的大腦袋。
“知道了,我之後也給你換上同樣的裝扮。”
“哞哞哞!”
蘿蔔又叫了一聲。
只不過,牠這一次的叫聲不再是哀怨的申述,而是充滿了興奮意味的歡叫。
牠愉快地甩起屁股後面的細長尾巴,一抖一抖的。
——話說回來……天璋院殿下現在在哪兒呢?
想到這,青登不由自主地舉頭張望,尋找那位俏寡婦的身影。
據悉,天璋院也在陪同德川家茂上洛的人員名單之中。
這可是一件稀罕事。
按理來說,貴爲“太后”的大御臺所並不會輕易離開江戶城。
這也從側面說明了幕府很重視此次的上洛,連“太后”都出動了。
天璋院的身份比較特別,不大可能像其他人那樣無所顧忌地拋頭露面。
哪怕是要露面,她應該也會披上面巾,或是戴上縫有蟲垂的低沿斗笠。
【注·蟲垂:斗笠邊緣縫製的垂絹,一般爲半透明的薄紗。】
儘管自知自己是在做無用功,根本不可能在人羣中找到那位俏寡婦,但青登還是不依不撓地張望了片刻之後才默默地收回視線。
——她現在應該正藏在某頂轎子裡吧……
這時,“咴咴咴”的嘹亮馬嘶,將青登的心神引回現實。
牽馬之後,便是大量的騎馬武士。
這些騎着高頭大馬的武士,無一不是衣冠齊楚。
頭戴黑色竹笠,身穿華麗的衣裳,頭上戴着遮雨蔽陽的竹笠,腰間的佩刀也全都用天鵝絨制的柄袋來包裹嚴實。
這羣騎馬武士的裝備水平,遠超青登剛纔所見的槍持、先手弓組和先手鐵炮組。
袞衣錦秀、騎馬的特權……這些武士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正是名列“三番組”之一的小姓組。
小姓組——將軍的親衛隊之一,共計8組,不論是平時還是戰時,皆負責護衛將軍。
既然見到小姓組了,那麼就意味着離德川家茂不遠了。
在江戶時代,轎子的樣式代表了身份等級。
將軍、藩國大名們所使用的轎子,以能夠放下簾子的打揚腰綱代黑漆塗駕籠居多。
其內側角落設有扶手,內部繪有華麗的花草圖案及風景,以大和畫風居多,將出入口的屋頂往上翻,就變成拉門。
擡轎子用的轎棒尺寸愈大愈長,代表身份越高貴。
擡轎子的人被稱作“陸尺”。
將軍、御三家、御三卿的陸尺都身穿黑絹羽織,腰間插有脅差。
一般大名家的陸尺穿的是名叫陸尺看板的法被,肩上繪有圖案。
陸尺的數量與乘轎人的身份地位相掛鉤。
將軍的轎子前後各有5名陸尺負責擡轎子。
依照身份地位的不同,而有前後各4名、3名或2名陸尺之分。
有的大名隊伍還會攜帶陸尺的手代(輪替人員)。
小姓組的騎馬武士們陸陸續續地從青登眼前走過。
沒過多久,一架無比豪奢的轎子緩緩躍入其視野。
小姓組的騎馬武士們團團圍繞着這頂轎子,衆星拱月般地簇擁着它。
此轎名叫“總綱代溜塗”,是隻有徵夷大將軍才能使用的專轎。
毋需他人的提醒——青登和鬆平容保不分先後地翻身下馬(牛),單膝跪地,向總綱代溜塗……準確點來說,是向裡頭的人行禮。
他們身後的近藤勇等人亦紛紛矮下身子。
總綱代溜塗徐徐減速,最終停在青登和鬆平容保的跟前。
咚——的一聲,陸尺們穩穩地放下轎子。
轎子方一落地,一旁的近習(貼身侍者)便一個箭步走上前來,將轎子出入口的屋頂往上翻,露出拉門,接着再“譁”地一把將其推開。
就在拉門敞開的那一剎——
“青登,容保,好久不見了。”
不論是嗓音,還是緊接其後的足音,都讓青登感到無比熟悉、親切
“你們都起來吧。”
青登和鬆平容保齊聲應和,而後同時起身。
視線離開地面,移至身前——熟悉的年輕面龐,赫然映入他的眼簾。
滿身華服的德川家茂掃動視線,從頭至腳地上下打量青登:
“青登,你似乎沒什麼變化啊。”
青登聳了聳肩,啞然失笑:
“我們又不是好幾年沒見面了,能有什麼變化?”
青登是在今年的2月1號上洛。
也就是說,從離開江戶至今,前前後後也就只過去了2個多月的時間而已。
雖算不得有多漫長,但興許是因爲這倆月來實在是發生了太多事情了吧,眼下再見德川家茂,青登竟不由產生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
乍一看,青登和德川家茂僅僅只是在進行很簡單的寒暄。
其話語內容並無特別之處,與“你吃飯了嗎?”、“嗯,我吃了”並無差別。
可對於在場的其他人來說……他們眼中所見之景,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鬆平容下意識地斜過眼珠,朝青登投去驚異的目光。就連與青登相熟的近藤勇等人,也都不由自主地揚起視線,一臉震愕地看着青登。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青登竟然能用這種彷彿跟摯友相處的親密語氣來與德川家茂交談,而後者也很自然而然地搭着腔。
光是這件事情本身,就散佈着不一般的信息。
京畿鎮撫使是徵夷大將軍的頂級心腹;橘青登和德川家茂關係匪淺——這些事情,早已是路人皆知。
雖然如此,直到此時此刻,在場的每一個人才知道這對君臣的情誼究竟親密到了何種程度。
古往今來,君臣諧和的場景並不稀罕。
但是這種君臣之間毫無隔閡,像摯友一樣隨意相處的畫面,那可就真不多見了。
青登與德川家茂之間的這種特殊關係,雖很出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在青登仍是無名之輩的時候,碰上了統治地位薄弱的德川家茂……極度互補的二人,順理成章地結成了緊密的共同戰線。
一個作矛;一個作盾。
一個強勢出擊,打開局面;一個穩固後方,鼎力支援。
他們既是年紀相近的朋友,也是共同進退的戰友。
縱使拋開情誼方面的元素不談,單單談論利益,青登也沒理由不與德川家茂親近。
青登、德川家茂、天璋院——他們仨是絕對的命運共同體。
在江戶時代,家世就是一切。
關於青登的出身……用直白點的話來說,他就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無背景的小人物。
在這種階級極度固化的社會裡,除非獲得貴人的提攜,否則他再怎麼有才能,也難有出頭之日。
而德川家茂和天璋院便是他的貴人。
若無德川家茂和天璋院的背書,青登哪兒有可能一飛沖天,哪兒有可能僅用了3年的時間就從籍籍無名的御家人變爲坐鎮一方的京畿鎮撫使。
青登目前所擁有的能量,還不足以使他無視任何政治勢力的針對、傾軋。
眼下若失了德川家茂和天璋院的背後支持,那他可就真成了無根之萍了。
屆時,一橋慶喜、鬆平春嶽等人將會露出猙獰的面目和銳利的爪牙,對他羣起而攻之。
青登離不開德川家茂——反之亦然,後者也離不開前者。
權力的來源是自下而上的,絕對不會自上而下。
民衆的擁護、精英力量的支持,這二者是權力的基礎。
倘若二者皆無,那麼任何君王都只不過是脆弱的紙老虎,一戳就破。
青登和勝麟太郎——一位是幕府陸軍的核心人物,另一位則一手創建了幕府海軍——一陸一海的兩人都是德川家茂的親信,同時也是他現在最倚重的家臣。
任何人想要找德川家茂的麻煩,都不得不考慮一下站在其身側的這二位爺。
一言以蔽之——只要青、麟尚在,就沒人敢明着跟德川家茂掀桌子。
由橘青登統領的新選組,以及由勝麟太郎指揮的海軍艦隊……沒有任何一家勢力會想去同時直面這兩支部隊。
一旦失去了青登的外部支持,那麼德川家茂的統治地位將會遭受極大的動搖。
總而言之,青登和德川家茂現在已成番茄炒蛋裡的番茄和蛋——糊在一起,難分彼此。
他們倆又寒暄了幾句後,德川家茂落落大方地轉過身來,面朝近藤勇等人。
“諸位,你們應該都等煩了吧?實在是辛苦你們了。”
這是近藤勇等人首次近距離地接觸他們的最高領袖。
此時此刻,他們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一個相同的想法:
——將軍大人好親切啊……一點兒也不像是江戶幕府的最高統治者。
德川家茂把話接了下去:
“好了,我們快出發吧。若是磨磨蹭蹭的,可沒法趕在天黑之前抵達京都啊。”
剛停下沒多久的龐大隊伍,重新活泛起來。
“咴咴咴”的馬叫、“叮叮咚咚”的器械碰撞聲……人喧馬嘶,響成一片。
近藤勇等人加入進隊列之中。
青登和鬆平容保轉身走向各自的坐騎。
卻在這個時候,德川家茂忽地叫住了他們。
“青登,容保,你們接下來的路就別騎行了,乘轎子吧。”
說着,他朝不遠處的近習們招了招手。
兩頂外形華麗的轎子被擡了過來,
上位者賜轎——此乃莫大的殊榮,同時這也是上位者展現自己對下屬的恩寵的常見手段。
因此,青登和鬆平容保都沒有多在意。
只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青登總覺得德川家茂刻下的表情很古怪……
儘管心懷疑惑,但他也沒做多想。
既然將軍賜轎,那自然是沒有不乘的道理。
青登將蘿蔔的繮繩交給佐那子,然後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向德川家茂所賜的轎子。
他和鬆平容保的轎子都各配有8名陸尺。
最高級別的“10人大轎”只有將軍才能享用。
僅次於它的,便是“8人大轎”。
鬆平容保是會津藩的藩主,他搭乘“8人大轎”乃合情合理的安排。
青登並非一城一地之主,可卻依然被賜予“8人大轎”……從這兒也能看出德川家茂對青登的寵幸。
青登前腳剛鑽進轎中,後腳就嗅到好聞的清香。
緊接着,他聽見了十分悅耳,同時又十分熟悉的女聲……
“盛晴,好久不見了~~”
“……”
這一瞬間,青登如遭雷擊般僵在原地。
詭異的沉默籠罩在其身周。
少頃,他後知後覺地瞪大雙眼,視線發直,怔怔地望向坐在其正前方,正一邊露出狡黠的笑容,一邊親密地向他打招呼的成熟大姐姐。
“……天璋院殿下,你怎麼會在這兒?”
天璋院嘻嘻一笑。
“我爲什麼會在這兒?”
她伸手指了指腳下。
“這本就是我的轎子啊。”
說罷,她眯起雙目,嘴巴彎成“ω”的形狀,俏臉上的狡黠之色更濃郁了幾分。
“……”
青登沉默着。
下一剎,他以條件反射般的速度,“唰”地轉頭望向轎外,像是在確認着什麼。
“放心吧,除了家茂之外,沒人知道我在這兒。”
聽到天璋院這麼說,青登那原本緊繃着的面部線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鬆弛了下來。
天璋院停頓了一下後,換上雀躍的語氣:
“好了,快放輕鬆吧。現在……就讓咱們來好好地享受一下這場別開生面的‘二人旅行’吧~~”
她的話音剛一落下,青登便頓時產生了片刻的失重感。
轎外的陸尺們將轎棒挑到肩上,駕輕就熟地扛起轎子。
上洛隊伍再度啓程。
小姓組的武士們策馬徐行,團團圍繞在轎子的周圍,守衛着他們的人身安全。
他們肯定打死都想不到吧——轎中的青登正享受着別樣的“豔福”。
“……殿下,你這又是在搞什麼東西啊?”
青登重重地嘆了口氣,臉上堆滿苦笑。
“你若是在跟我開玩笑的話,那這玩笑也太……刺激了吧。”
“萬一讓人發現大御臺所和京畿鎮撫使在上洛的隊伍中同乘一轎,那可就真是跳進江戶灣都洗不清了。”
天璋院歪了下螓首,楚楚可憐地說道:
“我又在搞什麼東西?因爲太久沒見你了,所以我想久違地與你獨處一會兒,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