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
張傳世‘哼’了兩聲,正要說話,眼角餘光卻看到趙福生正在看他,頓時一個激靈,話鋒一轉:
“算你有眼光,萬安縣在我家大人的治理下,將來是很了不得的——”
那張三魁還以爲會被他罵,此時聽他這樣一說,心中鬆了口氣,含笑道:
“是是是,這位大人說得對。”
趙福生深深看了張傳世一眼,接着目光落到張三魁身上:
“萬安、寶知縣離得近,你要真想搬家,回頭可以找寶知縣鎮魔司的人幫你拆走戶籍,到時來了萬安縣,仍可守城門。”
“真的?!”
張三魁眼睛一亮,轉身看向趙福生。
“大人是什麼樣的人,還會騙你一個小兵。”張傳世吐槽了一句。
“那可太好了!”張三魁笑道。
但說完後,他又皺起了眉,露出愁容:
“但今年我家稅賦已交,得到年後才搬,不知行不行——”
說完,他看向趙福生。
對於普通百姓來說,稅賦始終是一家人一年的大事。
趙福生此時還沒有完全廢除稅賦的打算,也不準備爲張三魁打破先例,因此點了點頭:
“行。”
她這話一說完,倒令張傳世一連看了她好幾眼。
他本以爲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以他之前對趙福生的印象,還當她會大方免除此人稅賦,卻沒料到她只是寬限了時間,並沒有免去他的賦稅。
是因爲不涉及鬼案的緣故嗎?
張傳世的目光閃了閃,心中對於趙福生又有了一個更新的認知。
張三魁得到了趙福生的應允,心中很是開心,說話也不如之前一樣拘束。
趁着氣氛鬆快,趙福生突然問道:
“對了,最近聽說徐雅臣家養了個戲班子,一天吹拉彈唱熱鬧得很,你聽說了嗎?”
“戲班子?”張三魁扭過頭來,臉上露出迷茫的神情:
“這可不知道。”
他搖了搖頭。
張傳世就道:
“這戲班挺有名的,叫紅泉戲班。”
“這個倒是聽說過,但是有沒有去徐家,我卻不清楚。”
張三魁說完後,敏銳的察覺到張傳世扭頭看了趙福生一眼。
雖說趙福生神色如常,但他仍感到有些不安,暗暗爲自己之前沒有關注戲班動態而感到後悔。
正惶恐之際,趙福生恰好問他:
“你是守城的兵卒,近來有沒有看到有戲班子出城?”
這個問題恰好他能回答。
張三魁就搖頭:
“沒有,我與另一班夥計輪班值守,近來沒聽到有戲班子出城。”
“有沒有怪人入城?”趙福生再問。
張三魁被她這幾個問題問得有些發懵,聞言又道:
“也、也沒有見到什麼怪人——”
“沒有就算了。”
趙福生笑了笑,不再說話。
張三魁雙手夾在腿縫間,猶豫着問:
“大人,我、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
“沒有,就隨口閒聊幾句。”趙福生搖頭。
“寶知縣是出了什麼案子嗎?”他又問。
“也不是,我就是來拜訪一下徐雅臣,聽說他養了一個戲班子,戲唱好,想來聽聽。”趙福生隨口迴應他道。
張三魁見她神情間不見慍怒,說話時嘴角含笑,神情平和,心中大石頓時落地。
他說道:
“大人如果要我盯誰,跟我說,我定會守好城門,如果有什麼怪人出入寶知縣,我第一個通知大人。”
趙福生笑了笑,應道:
“好。”
她的態度令得張三魁更加開心。
之後三人一路閒聊,不知不覺間時間流逝,馬車很快來到了徐家的大宅前。
徐雅臣的家資頗豐,在寶知縣也算有頭有臉的士紳。
趙福生的馬車一停靠,正門旁的偏門處,守門的雜役便聽到了動靜,將門拉開一條縫隙。
“什麼人——”
那雜役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兒,留了稀疏的山羊鬍子,脣角上方長了一個大痣,說話間那痣一動一動的,十分警惕。
“是鎮魔司的大人。”
張三魁從車上跳了下來,率先喝斥:
“來見徐老爺的。”
一聽‘鎮魔司’三個字,那守門的老頭兒被嚇了一大跳。
他忙不迭的打開房門,衝屋內大喊了一聲:
“快去請老爺,鎮魔司的大老爺來了。”
他喊完之後,又跌跌撞撞的要去開大門。
士紳、富賈家一般正門氣派卻又沉重,尋常時常不大開啓,家裡人大多是從偏門出入。
大戶人家會僱傭雜役守偏門,因此白天時間偏門時常大開。
可此時天還沒大黑,徐雅臣家就已經將偏門上鎖,顯然紅泉戲班失蹤一事對徐家造成了一定的衝擊。
鎮魔司的到來驚動了整個徐家。
待大門徹底打開後,徐雅臣也聽到回報,匆匆趕來。
他已年邁,走得不快,是由兩個家僕架着他胳膊一路飛奔過來的。
見到門口停靠的馬車時,徐雅臣膽顫心驚間,正欲催家人快些擡他上前,接着就見站在車外的張三魁躬彎了身,車裡先是鑽出一個乾瘦的老頭兒。
老頭兒十分面生,長得尖嘴猴腮,額頭光亮,頭髮稀少在腦後挽髻,但眼神卻頗精明。
他下車之後沒有理睬出來的徐雅臣等人,而是轉身討好的道:
“大人,我扶你下車。”
“大人?”
徐雅臣一聽這稱呼,心中吃了一驚。
從鄭河離開寶知縣後,至今縣裡鎮魔司還沒有主持大局的馭鬼令司。
城中百姓不知內情,唯有士紳、商賈忐忑不已。
此時州郡還沒有派人來上任,家人先前只說鎮魔司來了人,這來的又是哪位大人?
徐雅臣眯了眯眼睛,疑惑的探頭去看。
張傳世他不認識,他暗自揣測:這陌生老頭兒口中所喊的‘大人’,莫非是州郡新派來的哪位大人?
可這新來的大人又怎麼會先來徐家尋他呢?
徐雅臣正心中腹議之際,他看到馬車內有人彎腰出來。 當看到身影的時候,徐雅臣如遭雷擊,拼命的揮動胳膊:
“放我下來!”
家僕正有些不明所以然,將他放下地時,只見那位鎮魔司來人從車裡跳了出來,落地後扯了扯衣袖,擡頭看向徐雅臣,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好久不見了。”
下車來的人是個年輕的少女,嘴角帶着笑意。
徐雅臣看清她面容,又聽她打招呼,雙腿一軟,突然‘撲通’跪倒在地。
“老爺——”
家人一見此景,不由嚇了一跳,連忙想要攙扶他。
後面趕來的徐家人不明就裡,也蜂涌而上。
徐雅臣拍開家僕的攙扶,跪在地上爬了數步,接着大聲哭喊:
“大人,我死罪啊!”
徐雅臣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那一封‘請罪’的書信一寄出去後,竟會將趙福生引來寶知縣。
“大人,我死罪——”
徐家人見到這一幕,都驚懼非凡。
有人機敏,已經從此時的情景猜到了趙福生的身份,臉上露出惴惴不安的神情。
趙福生站在大門前,偏頭盯着徐雅臣看。
張傳世跟在她身邊,看着這位豪宅的老主人跪伏在二人面前,不由露出得意的神情。
但他的眼角餘光看到趙福生後,很快將自己小人得志的表情收了起來,以免稍後遭到當衆喝斥,丟了面子不說,還難以下臺。
“你有沒有死罪,現在說還太早了些。”
片刻後,趙福生微微一笑,“如果此事是你家心生歹意,想要哄我,那自然死罪。”
但如果紅泉戲班失蹤之事與徐家人無關,主謀者另有其他人,亦或是鬧鬼,自然徐家無罪。
說完,她示意徐雅臣起身:
“你先起來,我們有話進府再說也不遲。”
她沒有一來發難,令得徐雅臣鬆了一大口氣。
家僕扶他起身,他沒有再拒絕,正要說話,趙福生指着張三魁道:
“此人替我引路,你替我招呼他。”
“是是是。”
徐雅臣連聲答應,又衝家人招手,胡亂吩咐:
“好好感謝這位差使,將大人的馬車引入府中,小心照顧,把這位趕車的差使也一併領入家中,好酒好菜侍候。”
他說完,有家人領命去照顧其他人。
解決完雜務後,徐雅臣提着衣襬快步上前,跟在趙福生身側:
“大人是看到我的書信前來的嗎?”
此時已經入冬,但他滿頭大汗,見到趙福生的那一刻冷汗透體而出,將他身上的綢衣都浸溼了。
“是。”
趙福生點頭:
“幾天前,我縣中發生了一樁鬼案,我與幾個令使一起前往村鎮,耽誤了時間,昨天才回縣城。”
徐雅臣一聽萬安縣再次爆發鬼案,趙福生竟然去了又返。
他一時之間不知是該害怕於萬安到鬼案爆發的頻率,還是慶幸趙福生辦鬼案如神——涉及厲鬼的案件危險異常,她提起來卻輕描淡寫,彷彿人人畏懼的厲鬼在她眼中不值一提。
“大人真是仙人下凡——”
徐雅臣拍了句馬屁。
“閒話少說。”
趙福生此時沒有吹噓的心情,逕直髮問:
“紅泉戲班是幾時失蹤的?失蹤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說完,又道:
“他們當時住哪個園子,你領我去看看。”
徐雅臣手呈杯狀,將額頭汗水盡數抹去,答道:
“大人跟我來。”
他側開身體,走在前頭領路:
“半個月前,鄭大人將戲班子交託給我後,我不敢怠慢,將他們安置在我的‘暢春園’內。”
徐雅臣解釋:
“那暢春園是早年我幾個兒子爲了我五十壽而請人建的。”前後一共耗時三年,之後暢春園平時不開,府裡有喜事、貴客臨門時,纔會打開園子。
“紅泉戲班住進去後,柳春泉當時還來感謝我,說是對此很滿意。”
他年歲長,經的事多,初時的驚恐一去後,理智很快回歸。
趙福生雖說沒有完全赦免他的罪責,但她既然肯來,且願意和自己說話,聽他解釋,就證明這位大人理智還在,並沒有因爲馭鬼而被衝昏頭腦,變得易怒而焦躁。
她只要還冷靜,就證明此事還有迴旋的餘地。
且紅泉戲班失蹤之事確實與徐雅臣無關,他也覺得又冤又怕。
這會兒徐雅臣反應過來之後,覺得趙福生的到來對徐家來說是件好事。
她肯來,就證明她願意接管這樁事的善後事宜。
老鄉紳心念一轉間,想到了許多。
鄭河這個鬼東西,怕是臨走之前擺了自己一道。
他當時說紅泉戲班中有個年輕小生是趙福生看中的,讓自己好生接待,之後戲班失蹤,把他嚇了個半死。
趙福生來後,不見憤怒、焦急,反倒氣定神閒,可見鄭河的‘看中小生’一說只是鬼扯。
但趙福生因爲紅泉戲班失蹤而來,可見她確實對戲班子十分看重,說不定此前讓鄭河好好照顧戲班子,也另有內情。
再聯想到戲班失蹤,說不定涉及了某些隱秘。
這樣一想,徐雅臣也分不清自己是該驚慌還是該放心——驚慌於自己莫名其妙捲進了麻煩中,而放心於天塌下來了有人頂。
“他們知道要與我們同行去萬安縣,一直都很安份,每天守在園中並不外出,甚至柳班主還主動讓我鎖上了門。”
柳春泉的這個舉動也很怪異。
當時徐雅臣沒有多想,此時結合之前種種猜測,這老士紳懷疑柳春泉恐怕也知道一些內情。
“每日只送一日三餐纔會開門,灑掃的事就戲班子自己幹。”
園子外每天路過的人還時常能聽到吹拉彈唱之響。
開始家中的下人、小孩覺得稀奇,偶爾還去爬牆偷聽。
時間一長,戲班子天天躲在園中不出,孩子、雜役也失去了新鮮感,再加上徐雅臣吩咐家人約束家裡人,讓他們不要打擾戲班子,惹別人不高興,因此後面便漸漸沒有人去了。
雙方相安無事,見面時還都很客氣。
“直到四天前——”
徐雅臣說起這樁事,心中還有些後怕:
“我家裡人下鄉收租時,牽了一頭羊回來,我讓廚房宰殺之後烹煮了,吩咐他們分一條羊腿送去暢春園。”
之後的事趙福生也從信上看到了:
“送飯的人撲了個空,說是園中人去樓空,戲班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徐雅臣用力的點了下頭,那張滿是皺褶的老臉上露出疑惑不知所措夾雜着驚恐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