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石得一,馮景就領着早早排好班的刑恕進來了。
“臣恕恭問陛下安。”刑恕來到趙煦面前,微微躬身行禮。
因爲是在私下場合,所以,不必如在朝堂上一般,行拜手禮什麼的。
這也是趙官家們,更喜歡在私人場合,召見大臣,商議事情的緣故——既有臣禮,自也當有君儀。
大臣鄭重而拜,皇帝能坐着受?
這在中古時代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宋就更不可能了。
大臣若鄭重行禮,則皇帝需要正衣冠相見,以表尊重。
在私下,皇帝穿着常服,裹着帽子,大臣自也不需要一板一眼的和個道學先生般。
“卿且坐吧!”趙煦微笑着招呼起來。
“謝陛下!”刑恕點點頭,熟練的坐到了趙煦面前擺着的一張瓷凳上。
馮景帶人,奉來茶水、點心,就退了下去。
等刑恕喝了點茶水,趙煦就問道:“遼人怎麼說?”
刑恕答道:“一如陛下所料!”
趙煦輕笑着撫掌,讚道:“善!”
商品傾銷,是一門前所未有的神通。
因爲從未有人施展過,自然也就不會有人提防了。
但趙煦知道,只要遼人從大宋大量採購廉價布匹,那麼遼國自己的手工業怎麼辦?
必然導致小農經濟崩盤,從而引發經濟危機,造成嚴重的社會矛盾。
而大宋這邊卻不需要擔心此事。
因爲宋遼兩國,在人口上不成比例。
根據現代人的考證,遼國人口,在如今約是九百萬上下(遼人官方口徑巔峰一百四十萬戶,但肯定存在大量隱匿人口,以及不在統計冊內的少數民族)。
而大宋呢?
元豐元年,天下州郡的戶口普查,計得戶口一千六百七十萬戶!
十倍於遼人!
人口總數,更是在元豐六年之後,就可能已經突破了一萬萬!
僅僅是開封府一地,開封府登記在冊主戶、客戶如今就已經達到了四十餘萬戶,約兩百萬的水平。
正是因爲這前所未有的龐大人口數量,才讓大宋的三冗問題難以解決!
因爲在本質上,所謂冗官、冗員、冗兵,都是趙官家們爲了緩和階級矛盾,避免內爆而做的選擇。
這是巨大的壓力!
是懸在趙官家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但在同時,如此龐大的人口,也就意味着,有着無窮的發(壓)展(榨)潛力。
各地區經濟情況的不匹配和物價的不對等,更是放大了大宋人民的發(壓)展(榨)空間。
ωwш⊙ тTk ān⊙ C〇
比如說,這一次趙煦,給遼人開出的布匹的價格。
看似是擊穿了地板價。
但實際上,卻是有着兩三倍的利潤!
爲什麼?
因爲趙煦織布用的蠶絲、苧麻等原料,是從大宋那些偏遠軍州收購來的。
譬如說,蠶絲基本是浙東的,苧麻則是荊湖南路、廣南西路等州郡採購來的。
價格相當感人。
因爲這些地方交通不便,又與發達的中原地區,相距遙遠,所以商賈們都不愛去。
當地百姓養的蠶、種的苧麻,基本只能自用,根本賣不了錢。
監察御史彭汝礪在熙寧九年時,就曾爲這個問題上書趙煦的父皇說:浙東西,絲每斤不至四百,民衆乏苦,方無所售。
沒辦法!
大宋州郡,甚至地方上的縣鄉,都是大肆設卡,對過往商賈,吃拿卡要,敲詐勒索。
這還是對本州郡的人。
若是外地商賈,沒有過硬的靠山,貿然闖入一個陌生的地方。
那就是在賭命了! шшш тt kán ¢ Ο
無論官吏,還是英雄好漢們,都很喜歡這種愣頭青。
都很願意將之吃幹抹淨。
所以古人云: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
但趙煦就沒有這個苦惱了。
於是,早早命了陳睦,在浙江諸州,以下等蠶絲三百錢一斤,中等蠶絲四百錢一斤的價格,大量收購。
有多少吃多少!
然後,將這些蠶絲通過海運和漕糧一起運抵海州等中轉地。
再通過陸運轉運到徐州,從徐州通過大運河運抵京中。
因爲是和漕糧一起進京的,所以,物流成本大大減少。
每斤蠶絲運費不過十錢。
按照過去的經驗,十二兩下等蠶絲就可以織出一匹絹,十兩中等蠶絲,就可以織出一匹綢。
而據陳睦所說,其實當地的蠶繭,價格更低!
正好,沈括那邊正在研究繅絲機,如今已經快要成功了。
等繅絲機出來,直接在當地設立繅絲工坊和紡織工坊。
就近利用當地廉價的蠶繭資源,製成之後,就地通過明州市舶司出口去海外。
荊湖南路和廣南西路的苧麻,也是同樣的操作手法。
只是,物流成本比浙江要高一倍以上。
但,這依然是奇蹟!
因爲是趙煦要的,所以這些苧麻全部用的是綱運之法。
嗯,就是水滸傳中,楊志押運生辰綱一般的方法。
正好,地方廂軍平素不是沒事幹?
現在,趙煦給他們分配任務了。
那二十錢每斤的物流費用,就是花在了綱運上(大頭兵的賞錢和軍官的磨勘【北宋綱運,將官押運一次就可以積功一次,像是綱馬,有規定滿多少次就可以遷一官】)。
於是,這就相當於,趙煦加價每斤二十錢左右,從偏遠軍州,把當地廉價的資源,運到汴京。
這種乾坤大挪移,只有皇帝能玩。
也就是去年,大運河一度因爲大旱斷航,爲滿足汴京需求,所以有大量的苧麻,滯留於潤州、揚州等運河物流中轉集散地,得今年夏天才能運進汴京。
不然,趙煦手裡的麻布還會更多。
而決定布匹價格的另一個因素,就是人工了。
織布是很累,也很廢人的。
過去,小農經濟手工織造,要織一匹絹,哪怕是熟練的織工,也需要好幾天。
但現在,綾錦院的織工,用着太母車紡紗,一個人一天就能紡紗數錠,效率是過去的四五倍。
這還是不熟練,未能完全掌握太母車的技巧的緣故。
同時,也是因爲如今的太母車的紗錠只有八個。
等到將來,技術更加進步,紗錠數量達到三十二個,甚至更多!織工的技能更加熟練了,一個織工一天紡出別人需要一個月才能紡出的紗錠也不是不可能。
那你可能就會問了——織工們生產效率提高了數倍,她們的收入肯定也會提高數倍吧?
對此,趙煦只能回一個呵呵。
當然,也不能說沒有提高。
畢竟,綾錦院一直就是計件工資制,相當的人性化。
假如有女工,不惜身體的不斷紡紗,那麼她的收入確實可以達到過去的數倍。
但是,她得用健康來換!
在原料和人工,都被壓縮到極限的情況下。
綾錦院的布匹,就很有市場競爭力了。
這不,才賣幾天,就已經將汴京城的布鋪行會,打得滿地找牙了。
順便,也讓趙煦的棉布,高價出貨。
十五貫一匹的棉布,但成本每匹加起來,最多一貫錢。
這就是十五倍的暴利!
去年熙河路的棉花種植面積,約在六萬畝,最終運抵汴京的棉鈴有七十萬斤。
這七十萬斤棉鈴去皮去雜去仔後,得到的棉花大約五十萬斤,兩斤棉花(宋斤)可織布一匹。
於是,趙煦得到的棉布將近二十五萬匹,哪怕按照給遼人的價格,其價值也超過了三百萬貫!
暴利!
也讓趙煦不得不感慨,果然,小農經濟死路一條。
要發家致富,還是得靠發展生產力,提高生產效率。
就是,這汴京的工價,全國最高,多少讓趙煦有些不大舒服。
所以,他一直在企圖想辦法降本增效,增強汴京市場競爭。
要做到這一點,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引入偏遠軍州的廉價勞動力。
本來去年淮南大旱,讓他有機會,打着賑災的幌子,將一批淮南災民,安置到汴京。
奈何,汴京城龐大的糧食需求,讓他不得不放棄了這個念頭。
大運河每年最多八百萬石的漕糧運輸量。
使得汴京城的人口數量,被卡在了目前這個量級。
再多的話,汴京城的糧價就要上天了。
所以除非,他有能力,將汴京的漕糧輸入,提高到一千萬石甚至更多,不然他還是隻能忍受如今汴京的高工資。
只能等待將來了。
這就讓趙煦多少有些不太舒服。
不過總體而言,趙煦是賺的。
刑恕作爲趙煦的對遼政策與方針的執行人和負責人,趙煦自然與他早早通過氣,知道趙煦的謀算。
所以,刑恕當即賀道:“若如陛下籌算,北虜內潰,幽燕之地,當可不費吹灰之力,歸於陛下之手。”
“就是……”他想了想,還是道:“臣斗膽,愚以爲陛下當防北虜狗急跳牆!”
趙煦頷首:“朕自已有準備!”
在宋遼交子貿易條約簽訂的那一刻,趙煦就知道,遲早遼人會撕毀條約。
因爲,根據宋遼交子貿易條約,雖然大宋藉助自己先進的金融條件和發達的商品社會,‘幫助’遼人以歲幣爲保證金,發行交子。
但是,根據條約規定,每一期交子流通三年,三年後回收銷燬。
而到這個時候,遼人就應該拿出等值的黃金、白銀或者實物,來回購這三百萬貫的交子。
而宋遼歲幣趙煦直接給遼人覈算成了每年一百五十萬貫。
所以,三年到期,遼人需要交給大宋一百五十萬貫的等價白銀、黃金或者其他硬通貨。
不然,大宋就會依照條約,從未來給付遼人的歲幣里扣除。
故此,所謂的宋遼交子貿易條約,其實就是大宋拿着遼人的錢,給自己的經濟提供潤滑。
汴京市場,每年將因此多出三百萬貫的流動資本的潤滑。
整個市場,果然也都因這筆被注入市場的資金而繁榮起來。
唯一的問題,也是刑恕現在在擔心的事情——
那就是遼人,是可以掀桌子的。
正所謂,鄰居屯糧我屯槍,末日一到,鄰居就是我糧倉!
而如今,遼國正在尋求擴大宋遼交子發行規模。
而且胃口很大。
若新的條約真的達成,遼國自是會繼續走向窮奢極欲,揮霍無度的地獄。
可是,一旦遼人發現自己的債務已經累積到無論如何都無法還清的時候。
屆時,惡從心中起——只要消滅了債主,那我不就沒有欠債了?
到時候,遼國幾十萬大軍,從幽燕傾斜而下。
若其再與黨項人、吐蕃人聯手,西賊、吐蕃從西北起兵,大宋就要面臨三線作戰。
若大宋還是過去的那個大宋。
一旦出現了這樣的情況,那就真的危險了。
即使最後能打贏保衛戰,將三方敵人逐出,但也必是慘勝。
搞不好,遼人可以藉機在談判桌上,將債務一筆勾銷,然後再勒索大宋一筆。
這不僅僅是刑恕的擔憂。
韓絳、呂公著、李清臣、鄧潤甫……等都堂宰執。
宮中的兩宮……
以及趙煦身邊的很多人,都在憂心於此。
也就是木已成舟,也就是如今遼人正頓兵於高麗。
不然,反應過來的朝野,在一開始就會阻止宋遼交子條約的簽訂。
“卿且放心好了!”
“五年之內,遼人必無力南下!”趙煦輕笑着。
遼人五年能不能征服高麗,並完成消化?
可能耶律洪基信心十足,甚至他可能會認爲三年就差不多可以征服高麗,並建立統治。
шшш.ттkan.co
但趙煦是不看好的!
因爲,趙煦會視情況,給遼人增加億點點難度。
像現在,趙煦就在河北邊境上不斷示好。
甚至和遼人玩起了互相通報,裁撤邊境駐軍的遊戲。
以便遼人可以沒有後顧之憂的,對高麗用兵。
但信不信,一旦遼人進展迅速,趙煦會變得高麗人還急。
甚至賣肝賣腎的支援高麗人民的反侵略戰爭!
不惜代價,也會將遼人的主力,拖在高麗半島!
“至於五年之後……”趙煦微笑起來:“恐怕便該是大宋武裝討債的時候了!”
劉洪基!還錢!
還不了,就拿喜(幽)兒(燕)抵債罷!
刑恕聽着,不可思議的看向趙煦。
趙煦自若的笑着,道:“屆時,御龍第一直一軍之力,就足以橫掃遼主皮室軍主力!”
五年的時間,再怎麼樣,也該憋出虎蹲炮了吧!
再不濟,也該搞出明初的火銃、火炮了!
但趙煦現在不會知道,遼人已經揚帆出海,甚至跳到了日本,暴打了一頓,文恬武嬉已久,連比叡山的和尚都打不過的日本蟲豸們。
活生生的將人家提前打進了院政時代!
更找到了對馬島的銀礦,正在日以繼夜的融煉。
同時,銀礦的發現,讓遼人開始狂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