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5月號《羣像》發售後的第三天,講談社就炸了。
這天上午,已經保持了近十年全勤記錄的村鬆友視,和自入職以來就從未打破過早到晚歸工作習慣的齋藤玲奈雙雙請假了。
兩人假條上寫的理由毫不相關,但實際上是因同一個原因請了假——失眠。
且都是因爲北川秀寫完了的那篇《1973年的彈子球》。
幾天前北川秀把手稿交給齋藤玲奈時,她忍不住熬夜看完,然後被深深的吸引與感動。
毫不誇張的說,這篇新小說將北川秀那獨特的“北川風格”推到了一個全新的高點。
正如村鬆友視當初對北川秀說的那樣,他做到了!
把濃郁的時代感和青春時期的戀愛感完美結合在了一起,在純文學的領域上催生出了一個全新的產物,迄今爲止,他們還是首次見到這樣的純文學小說!
再多的溢美之詞也難以形容他們看完《1973年的彈子球》後,心裡的那份悸動和興奮。
但僅是這樣,倒不至於讓兩人同時在昨夜失眠。
真正讓他們渾身戰慄的是,15號發售的最新一期《羣像》上,臺柱級作家大島光新連載的那篇《1973年東京往事》。
兩人看完後的第一反應都是,難怪安原顯死也不答應先把大島光的稿子送到編輯部給大家審覈,甚至連書名都不願透露。
說是什麼大島光要求保密,並希望大家對他的實力有信心。
然後編輯部也同意了這個請求。
畢竟是臺柱級作家開新作,《羣像》編輯部的一堆編輯也不敢真上手指導他,讓他修改內容什麼的,萬一小說改差了,誰擔得起這責任?
原來真實原因是剽竊了北川秀的部分創意和想法啊!
甚至1973年這個時間點都故意卡的一模一樣!
但搞笑的是,安原顯只看到了北川秀提供的序章部分,後續再複述給大島光時,肯定沒法全部還原。
一來二去,大島光所理解到的點就偏差很多了。
他本就有極爲濃郁的個人風格,此時臨時把北川秀的小說融合進自己的內容裡,內行人一看,就能感覺到那份倉促與不諧。
但不可否認,大島光的筆力極強,還是很不錯的將這些東西雜糅在了一起,將其盡力表現成一部相對合格的作品。
要是沒看完北川秀的原著,兩人會認同《1973年東京往事》是一部水準線以上的書。
可看過北川秀的小說後,那就只剩下一個顯而易見的評語了——畫虎不成反類犬,拙劣的模仿之作而已!
強烈的震撼感和對比感讓齋藤玲奈這個純文學愛好者徹底失眠了。
而內部的蠅營狗苟和安原顯如此明目張膽的無恥行徑,也讓村鬆友視失眠了。
......
早上起來扛着疲憊的身體送完兩個妹妹後,齋藤玲奈又補了一覺。
本來她是打算今天都不去公司的。
但中午起來吃便當時,無意間瞥到《讀賣新聞》的文學版塊上,芥川獎的常駐評委石原慎太郎竟實名發了一篇diss北川秀的文章,她人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石原慎太郎言辭犀利,態度差勁,直言北川秀的文風太過隨性,絲毫沒有純文學該有的嚴肅感和“古典”感,且把媚俗的情情愛愛作爲故事主線去寫,這種東西能帶給現在的國民什麼樣的教誨和指導呢?
石原慎太郎還在文裡提到和一位業內朋友聊天時,意外得知北川秀對金錢和地位十分渴望,完全沒有一名“國民教師”該有的樣子。
這個“業內朋友”不說,齋藤玲奈也知道是誰。
所以所謂的對金錢渴望,是指他寧可放棄旱澇保收的長期合同,非要選擇不確定性極大的短期合同?
對地位的渴望,是指簽約前就多次強調讓別人別喊他“北川老師”,獲獎後依然能和關係好的保安們談笑風生?
“只要我還是芥川獎的評委,我就絕對不會把獎頒發給這麼一個譁衆取寵,心裡只有錢的庸俗作家。”
這是文章裡的原話。
石原慎太郎這種業界擁有頂級話語權的前輩跳出來實名污衊北川秀,這讓齋藤玲奈氣炸了!
她嚮往的,知道的日本文壇,不該是這樣!
懷着一肚子氣,梳好了兩條長長的馬尾辮後,齋藤玲奈氣鼓鼓拎上包,直衝講談社本部。
然後就在下午時,親眼見到了“爆炸”了的講談社。
編輯部辦公區的氣氛相當壓抑,所有編輯都有些心不在焉。
“佐田,你真的沒聽錯嗎?銷量比首發日減少了近一半?”說話的是村鬆友視的死忠支持者山下編輯。
他把脖子伸得很長,就差直接貼到佐田編輯的工位辦公桌上了。
佐田編輯白了他一眼,低聲道:“你忘記我的外號了?這怎麼可能聽錯?準確說是首發日銷量約2萬4千冊,第二天就掉到1萬1千冊了,聽說今天樂觀估計,總銷量也超不過1萬冊。”
“嘶——難怪村鬆主編今天請假了!這看來是真出大事了啊。”山下編輯又開始推測起村鬆友視的請假理由。
見難得腳踩一次高跟鞋的齋藤玲奈拎包走來,兩人的說話聲立即小了。
他們害怕打擾到齋藤玲奈。
畢竟這幾天各種報紙都在有意無意攻擊着剛小火了一把的北川秀。
原以爲《且聽風吟》的成功會讓講談社又多出一個“大島光”來,但看樣子內外都有人不希望發生這種事,竟然明目張膽給北川秀使絆子。
先是原定的連載企劃被取消,然後是出版企劃重要程度莫名提高了一個等級,接着是各種文學評論家的唱衰和質疑。
今天最新的《讀賣新聞》日刊上,石原慎太郎成爲第一個實名批評北川秀的“文豪”。
身爲北川秀的責任編輯,齋藤玲奈一定焦頭爛額了。
“說起來,你買了上一期的《羣像》沒?”佐田編輯見齋藤玲奈走遠了,這才又小聲湊到山下編輯身邊。
山下編輯愣了下:“我買它幹嘛?公司不是每一期都會送一本給員工嗎?”
“你不知道嗎?”佐田編輯驚訝看他。
山下編輯更加迷糊了:“知道什麼?”
“雖然上一期《羣像》累計賣了99.6萬冊,但還是有很多人錯過了它。我前幾天去澀谷的書城夜市,發現上期的《羣像》被炒到3000円一本了。”
“瘋了嗎?850円能買到一本全新的,這種舊書的話,估計500円都沒人要吧。你現在說價格還翻了好幾倍?”山下編輯忍不住叫出了聲。
頓時又有幾名編輯聞聲加入到了討論中。
“這個是真的!大家都知道吧,公司發我的《羣像》都會寄給我在足立區的岳父。他前天打電話和我妻子說,那本《羣像》有人登門以3200円的價格收走了,問我還能不能從公司弄點存貨。”
“這究竟是爲什麼?”
“笨啊你,忘了上期《羣像》裡有什麼了嗎?”佐田編輯說着忍不住看向那邊安然工作的齋藤玲奈。
一羣湊在一起的編輯齊聲說道:“《且聽風吟》!”
要是北川秀在這兒,一定會感慨這畫面實在太“日劇”了,幾乎每一部日本職場電視劇裡都有類似的橋段。
而身爲電視劇主人公之一的齋藤玲奈,此時正在爲《且聽風吟》精裝文庫本的事發愁。
《羣像》上個月總銷量99.6萬冊,再上個月是49.8萬冊,銷量提升了差不多100%。
現在新一期發售快三天了,按佐田編輯聽到的數據,一共才賣出去4萬多冊,不出意外的話,這一期的總銷量不會超過60萬冊。
也就是說,沒了北川秀,即便大島光出馬,也難以挽回《羣像》銷量逐月下跌的頹勢。
這聽起來是好事,說明大島光新作的質量堪憂,而且之前銷量暴漲的核心原因就是《且聽風吟》。
但這也意味着《且聽風吟》面世後帶來的熱度已經徹底退散。
該死!
要是能阻止安原副主編,讓《1973年的彈子球》先連載,或者沒壓制《且聽風吟》精裝文庫本的宣發,那熱度就不會消退的這麼厲害!
現在持續下去,讀者一定會對《羣像》再度失望,連帶着講談社看起來像圈錢而發售的《且聽風吟》精裝文庫本,會不會也因此大受影響?
齋藤玲奈還真不敢保證。
她揉了揉太陽穴,感覺臉蛋的浮腫更厲害了。
還破天荒說了一句粗話。
雖然是在心裡面,但也表明她現在急得不行了。
桌上還擺着那份《讀賣新聞》日刊,石原慎太郎的那篇diss文章時間卡的恰到好處,今天過後,恐怕全日本都會知道芥川獎常駐評委對北川秀不滿的事了吧。
可別小看了石原慎太郎這種“上流文豪”的影響力。
他的成名作《太陽的季節》已經累計銷售快100萬冊,去年2月出版的精裝文庫本小說《老了纔是人生》也賣出去近20萬冊。
也就是說,他起碼有十幾二十萬的死忠讀者,那些人如同星星圍繞月亮般,死死緊跟他的腳步,對他的話言聽計從,毫不懷疑。
污衊和批評如漣漪般在純文學界的水潭裡緩緩散開,很快就可能化作驚濤駭浪,把小船上的北川秀和齋藤玲奈兩人掀翻!
“如果是北川桑的話,他會怎麼應對這種情況呢?”齋藤玲奈用手支起下巴,忽然靈機一動,這麼想道。
很快,她的眼前就浮現出橋本雄大的身影。
那天下班,她照例去看寄來的信箋,無意中看見了北川秀的投稿,然後從橋本雄大口中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默默無名的小保安,高中畢業,生活潦倒,卻懷揣着文學夢想。
面對絕不可能實現心中夢想的局面,他還是毅然主動邁出了那一步,先發制人!把稿子先投了出去,而不是考慮這個,考慮那個。
以及那天他對自己說過的話。
“事在人爲不是嗎?只要有一絲希望,我們就不該放棄。”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果斷出擊!
齋藤玲奈眼前一亮,正好看到打着哈欠,精神狀態不太好的村鬆友視拖着身體來到辦公區。
她猛地起身,雙馬尾微微蕩起,然後飛快跑向村鬆友視。
“村鬆主編!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