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節之後, 石詠在海淀的日常工作暫且告一段落,昌平鄭家莊那裡, 他也已經不用每日都去了。因此石詠乾脆將家人都送回京中, 畢竟石家人在海淀的時候, 他家二弟石喻只能一人留在京中, 難免孤單。石家一家全回去,椿樹衚衕的小院便立即起了生機,彷彿又有一大家子的模樣了。
康熙牡丹園偶遇弘曆阿哥, 並將小阿哥帶至身邊, 親自撫養的消息,並未在京中引起多少波瀾。畢竟弘曆阿哥並不是頭一個得到這種待遇的皇孫, 如今弘皙也都還每天在阿哥所晃悠呢。因此這事情本身沒有引起多少注意。
石詠倒是聽說雍親王府那裡傳出消息, 弘曆生母鈕鈷祿氏病了一回,被雍親王送去海淀莊子上休養。他自然曉得母子連心, 弘曆被康熙養在身邊之後, 就連親生父母也少有機會能親自探視, 鈕鈷祿氏自是心疼不已,但是爲了兒子的前程,又強自忍耐, 這樣兩種情緒作祟, 鈕鈷祿氏病倒也屬正常,挪去海淀莊上,怕也是覺得多少離兒子近那麼一點,聊以慰藉罷了。
一時到了四月初一, 正是如玉的週年,也是石家養子沛哥兒的週歲生日。
如英早就往佛寺送了香油錢,請僧人爲如玉做了法事。在朔日這天,如英親自帶了沛哥兒去寺中,在佛前告慰如玉在天之靈,發願她一定會好好地將姐姐的孩子撫養長大。
沛哥兒如今已經滿了週歲,按照京里老人的說法,小孩子滿了週歲,那魂魄就輕易不會丟了,因此可以起正式的大名。因爲安姐兒的名字叫“庭安”,沛哥兒順着姐姐的名字排下去,叫做“庭沛”,也挺好聽的。
這日慣例要給沛哥兒抓週。石大娘、王氏與如英一起張羅了一大桌的東西,尤其是毛筆、官印之類寓意不錯的,都放在最扎眼的地方。但是家裡女眷都比不上石詠腦洞開得大,石詠在桌上放了放大鏡、太陽鏡、玻璃瓶……還有一架做成球面的輿圖。
於是如英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的,眼看着沛哥兒抓起一柄放大鏡——難道這將來是要做古董行的大掌櫃?好在沛哥兒一鬆手,那放大鏡又掉回桌面上。接着沛哥兒伸手一抄,又抓起了一隻小小的玻璃瓶。如英聽丈夫說起過,有那等專門品鑑美酒的“鑑酒師”,可是如英卻無論如何不希望自家小兒變成一個酒鬼,所以只管在心裡默唸:放下,放下——
沛哥兒果然甩開玻璃瓶,爬了兩步,抓住了那隻地球儀,抱在懷裡,便再不撒手了,一隻小手在那球面上砰砰地拍着。石詠便大笑:“乖兒子,以後做個大航海家……嗯,你說你要去那裡啊,那是亞美利加……那裡是歐羅巴,別,別!”
石詠伸手把沛哥兒連地球儀一起,從桌面上抱下來,伸手將地球儀從沛哥兒嘴裡解救下來,笑道:“可別上嘴啃那!”
如英可沒想過兒子將來會做個大航海家,但是對於那輿圖上標出的好些地方,她有時想起,也心存好奇。若是兒子能代她出出遠門,見見世面,也是件好事。於是如英也歡歡喜喜地將兒子從石詠懷裡抱了過來。
夫妻兩個一致認爲,沛哥兒真是個好養的孩子,又乖又可人疼。
然而這孩子的親爹一家纔是真正能氣死人的。這邊沛哥兒抓週,安佳氏那裡一點表示都沒有,但是如玉週年的第二天,安佳氏就送出喜帖,急不可耐地要爲哲彥續絃娶親。
如英聽到消息氣憤不已,恨恨地道:“這世道真是不公平,若是表哥過世,我姐姐得服喪三年,如今是我姐姐死了,表哥只過得一年便能再娶。這憑什麼,男人女人,難道便不都是人麼?”
石詠也覺得這世道男女之間的地位相差太遠,但這沒法兒一下子改變。唯一好在他們石家是絕對男女一視同仁,哥兒姐兒都一起教,家裡的事也大都是女眷們在拿主意當家做主。“將來總會慢慢變好的。”他這麼安慰如英。
到了安佳氏辦喜事的那天,椿樹衚衕石家這裡也有喜事要辦。這回是如英身邊的貼身大丫鬟望雨要出嫁了,對方是薛家的一個管事,非常能幹。這個管事原本是僱工,將來也不一定要繼續在薛家,出來單幹也是可以的,前景不錯。街坊鄰里聽說了,也多有誇望雨嫁得不賴。
如英的另一個丫鬟望晴早已嫁給了同仁堂的大夫靳勤,如今要好的姐妹出嫁,望晴自然回來相送,順便給舊主請安。
如今望晴出入早已是一副少夫人的氣派,連如英見了她,也笑着打趣她這個“靳奶奶”。望晴早羞紅了臉,謝過如英當年幫她張羅了這麼一門姻緣,如今她纔有這等舒心的日子可過。
一時望晴去見望雨,在望雨待嫁的閨房裡,望晴與望雨咬起耳朵。望晴笑道:“總算是死心了吧?”
望雨非常不好意思,只能啐望晴一口:“說什麼死心不死心的,誰等了,誰拖了,我這不,左挑右選地挑花了眼,如今才挑中了麼?”
望雨比望晴小兩歲,心思也多些。早年間覺得姑爺家裡人口簡單,日子又過得滋潤,自然生出過一些兒攀附的心思。她曾暗暗將這心思向望晴提過,望晴一早勸她死了這條心,但是望雨不聽,要繼續留在石家“看看”,再者望晴一嫁,如英身邊得力的人就只有望雨一個,暫時也離不得。
曾經一度望雨也覺得自己是有點兒希望的,尤其是在如英開始守母孝的時候。因此,在過去一年裡,望雨時不時地讓自己在石詠面前出現的機會多些。然而一年過去,望雨終於死了心。
“姑爺這個人吧,在小姐面前十足的體貼,在旁人面前就是個十足的木頭,”望雨對石詠做出了公正的評價,“有時我覺得姑爺根本不耐煩跟我們這些丫頭打交道,有這功夫,他還不如在東廂搗鼓他那些古玩去。有時路過東廂,便能聽見姑爺自言自語,偏生見了我們,半個字都沒有!”
“就是這個理兒!”望晴沒好氣地教訓望雨,“我那會兒不就是這麼與你說的麼?姑爺根本不會在旁人身上生出心思。當年我頭回見他,就覺得他只認得咱們小姐一個,旁的女子,他都眼瘸,認不出來的。你現在明白爲什麼咱們姑爺以前有個外號,叫‘石呆子’了麼?”
望雨沒好氣地反駁回去:“你當年眼光不也不怎麼樣麼?瞧中了李大管家……”
李壽的事是望晴的禁忌,當下望晴老實不客氣,伸手將望雨一通胳肢,望雨登時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連連求饒。
如英在屋外頭聽見了裡面的動靜,笑笑離開。她曾經一度看出望雨心思不妥當,但也看得出石詠完全無心。她選擇了無條件地信任丈夫,知道石詠會讓望雨“知難而退”的。因此如英從未將這事兒放到檯面上提起。果然,望雨漸漸息了心思,又見有望晴的先例在前頭,正好薛家的管事求了上來,她覺得對方人也不錯,嫁過去可以自己獨門獨戶地獨當一面,當下便應了。
這頭望雨嫁出去,石家循望晴出嫁時候的舊例,贈了嫁妝銀子和頭面,體體面面地送望雨出門。同時如英也告訴了家中所有的僕役丫鬟,只消認認真真當差,等到了年紀,主家一定給安排着尋個好出路。
等到石家的喜事辦完,石詠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寶二爺,您怎麼來了?”
石詠見寶玉愁眉苦臉地登門,一如他參加過鄉試之後,登門向石家致謝的那回。
“茂行兄,可否找個妥當的地方說話?”寶玉瞅瞅石家送茶水上來的小丫鬟。
“妥當的地方?”石詠看了看寶玉,寶玉便小聲追了一句,“最好別教嫂子知道的!”
石詠無語:什麼事是不能教如英知道的?寶玉這麼說,簡直是挖坑給他跳了。
於是他沒挪窩兒,寶玉一急,趕緊道:“您有一位故人,如今被九貝子府強搶去了!”
石詠聽了嚇了一大跳,趕緊將寶玉拉到東廂,要寶玉將事情“說清楚”。
“是妙玉姐姐臨走時,託我前來的!”寶玉低着頭,紅了眼眶。寶玉一向多愁善感,天生喜聚不喜散,此刻想起妙玉提着一隻小包袱,被迫離開時的情形,一時便悲從中來。
原來,前些時候九貝子府四處打聽妙玉的下落,從潭柘寺到牟尼院,一直打聽到賈府。妙玉在賈府中已住了數年,但是賈府絕不可能爲了一個寓居於此的女尼而與九貝子府爲難,當即替妙玉收拾收拾,將她送去了九貝子府。
寶玉對此事敢怒不敢言:“茂行,你說說看,妙公是一介妙齡女尼,氣質脫俗,才華出衆,可這一旦送去九貝子府,這豈不是就羊入虎口,這不就……”
他一時說不下去,趕緊轉換了話題,道:“聽妙公曾經提及,茂行除了與妙公有北上同行之誼,更曾數次出手相助。茂行兄,請你看在舊日情分上,一定要搭救她於水火之中啊!”
石詠無奈了,寶玉口口聲聲地說“舊日情分”,可是他與妙玉明明沒有“舊日情分”,妙玉還曾很不待見了他一陣,最後好不容易因爲兩隻“頒瓟斝”的緣分,兩人才算是和解了。
“等等,”石詠趕緊阻止住了寶玉的多愁善感,低聲問:“妙公臨去之時,曾經請你到我這裡來求援麼?”
寶玉點點頭,滿懷期待地望着石詠,“妙公轉託我,來給石大哥你送個信。”若不是妙玉自己提起,賈府中人是不知道她還認得石詠的。
“對了,妙公還轉託我捎這個給你,說是你一望便知!”寶玉終於想起了要緊的物事,將東西從袖中取出來,遞給石詠。
石詠見是一隻小小的囊匣。他將東西接過來,剛剛將囊匣的蓋子揭開,耳邊就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小石詠”。石詠努力做到面不改色,伸手“啪”的一聲,將那囊匣的蓋子扣上,將那聲音生生地捂在了匣子裡。
“寶玉兄弟,多謝你特地跑這一趟,過來送信。”
石詠想:妙玉對於榮府而言,不過是府裡供養的一個女清客般的人物,大約從沒有什麼人當真將她當回事,因此九貝子府上門討人,賈府二話不說,就把人打包送到對方府上去,絲毫沒曾考慮過妙玉本人的意願,沒有替她想過分毫。卻唯有這個寶玉,秉持着一份悲天憫人的心腸,願意去見一面妙玉,也願意出面替妙玉奔走。
寶玉雖然沒有什麼太大的能耐,但他的優點是,始終用一顆真心去對待其他人。
想到這裡,石詠對寶玉的態度更加改觀了幾分,點頭道:“我已經知道了,定會想法相助,請你放心!”
寶玉似乎歡喜得快要哭出來了,當下鄭重謝過石詠,告辭出門。
石詠送走寶玉,再回到東廂,這回他有了心裡準備,小心翼翼地揭開囊匣的蓋子,裡頭頒瓟斝一聲大叫:“小石詠,我想死你啦!”
——是石崇的聲音。
石詠早在寶玉取出這枚囊匣的時候,就已經在暗贊妙玉聰明。將頒瓟斝送來,這傳話的效率比由寶玉傳話效率高多了,也隱秘得多。
“咦,架上這幾位是——”頒瓟斝意識到了其他幾件與它一樣的文物正蹲在架上虎視眈眈。
“各位,這位是石崇,金谷園的石崇。”石詠介紹得簡單扼要。
“諸位好,各位……想必都聽說過我吧!”頒瓟斝一點兒也不謙虛。
“架上這幾位,生得都比你晚,你肯定都不認識,以後你們幾位慢慢再敘也不遲,”石詠飛快地將架上的文物全部介紹完,二話不說便問,“妙玉小師父到底是因爲什麼原因去了九貝子府?”
石崇倒吸一口冷氣:“感情這樣就介紹完了呀!”
不過他也知道一些分寸,曉得妙玉送它到此,是想向石詠求援的。
“是這樣的,早先妙師父聽說城中八貝勒府與九貝子府的人在四處尋找徵召奇人異士,能算命的,能解天象的……不管是什麼能耐,都統統籠至那兩位府上去。妙師父一聽說,便立即向榮府裡提出,想要速速回南。但到底是晚了一步,還未等榮府答應送她回南,九貝子府的人就找上門了。”
“小石詠,你可不知道,這榮府的人頭回聽說妙師父是九貝子親口下令要找的人,那瞅着我們妙師父的眼神,可全都不一樣了。”石崇的語氣裡透着一股子揚眉吐氣的快感,估計以前榮府實在是沒把妙玉當一回事兒。如今九貝子找來,榮府的嘴臉立馬不一樣,就忙不迭地將人送了去。
石詠免不了嘆氣,權貴面前,到底還是摧眉折腰者多呀。
“你們妙師父以前曾經在八貝勒府上住過,這事兒你知道麼?”石詠問頒瓟斝。
石崇立即回答:“知道,當時是妙師父的師父給八爺算先天神數。說是算了好幾回,把八爺的劫數都算出來了。但就因爲這個,九爺纔將我們妙師父又請了去。但是妙師父說她其實並未將師父的先天神數盡數學來,因此也窺不破天機。這次去那邊府上,只盼着能說明白,她其實並沒有這個本事。最好那邊能將妙師父順利放出來。”
石詠想了想問:“那妙師父將你送到我這兒,是想要我怎麼幫她?”
頒瓟斝斟酌了片刻,道:“妙師父大約也不知道你能怎麼幫她,但想你總不會袖手旁觀的吧!”
石詠:……還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