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聽得父親所言,卻是佇立一旁,不能言語。
而李耳則是繼續言道:
“所以,吾兒是如衆人一般,只執於禮樂之‘形’,卻反而忽略了其‘質’啊!更何況,國君之德也無常,正所謂‘天有十日,人懷十德’。殺伐果敢乃陽剛之德,懷柔大容乃爲陰柔之德。然而,剛者易折,柔者不中。此間道理又豈是世人三言兩語所能說的清楚的?”
李耳的這一番言辭,讓李然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對,總覺得哪裡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這時,孔丘和李耳也是不由對視一眼。
孔丘素來是最爲敬佩似李耳這般的尊者,且對他也早已是聽旁人言及過的,自是神往已久。
然而如今聽得此等之歪理,卻是被他說的有點懵懵的。感覺與自己所想的實在是大相徑庭。
但是。隱隱之中,又覺得他所說的也確有幾分大道理在,令人無從反駁。
而萇弘終究是和李耳同輩,二人之前乃爲最爲親密的共事之人,所以本也是比較熟絡的。
他見李然和孔丘似是有太多不便說,亦或是不敢說的,便當即是與李耳開腔言道:
“周公創立周禮,維繫周宗數百年,如今世道雖日趨艱難,但至少也是個約束……”
“世人皆知李老先生精通周禮,卻爲何對周禮如此不屑一顧?”
李耳所言的外邦強盛之國,究竟是何方神聖?或是波斯?或是月氏?又或許只是單純的羌戎?
第497章_老子西出
承接上問,李耳此時又是繼續緩緩言道:
“更何況,楚之衰微亦爲天命,楚靈王窮兵黷武,黎庶無不深受其害。既如此,楚國之霸業又豈能長久?所以,即便是觀從不爲,其敗亡亦是必然!是故,天地之道也有常,人居其中,則亦可居雄守雌,以爲天下之式啊。”
“那依父親之意,如今天下崩壞而趨於歸一乃是天道?”
萇弘聞言,卻是微微一笑,擺手搖頭道:
“正如叔之所言,弘已經是入世太深,抽不得身了!恐怕是無有這般的愜意了。”
李耳隨後又望向了李然:
“你和仲尼涉世尚淺,恐是還不懂得‘善之爲惡,惡之爲善’的道理。也罷,爲父一會兒便要離開,反正你現如今已是東道閣主。按照‘道紀’的規矩,你也就此成爲各諸侯國的太史太卜之首了。”
隨後,又聽得李耳是坦然道:
“仲尼!老夫也是見你是可造之材,才與你說得這些!你是何人,其實老夫亦是一清二楚的。你本是一庶人,又哪有什麼資格來此討論禮樂?‘停棺邀名’、‘戴孝而仕’、‘反出季氏’、‘間隙君臣之大義’,若從周禮來看,你身上又有哪一件不是離經叛道的?”
李耳跳上青牛背上,側身而坐,又面向李然等人:
李耳聞言,卻是終於放下了他放下百無聊賴的書簡:
——
李然上前一步,頗有不捨。
李耳聞言,卻又是嘆息一聲:
“天下之未來,在西而不在東,成周各邦再如何紛亂,也無非只是徒增內耗罷了。如今華夏西陲之境,前不久又崛起一邦,此邦幅員遼闊,極爲強盛,大有東掠我華夏之意。如今,秦人正在匯合戎狄,準備共同抵禦其入侵。而倘若秦國有失,則諸夏也皆將危在旦夕!”
然而,真當李然是身處其中,並是真正見識到了如今這些個紛亂的局面後,李然又似乎是深陷其中而不能自視。
要知道,這可是王宮內殿,能得這般特權,放任牲口進來,也足見李耳在這周室的影響力。
萇弘對此,卻是淡然一笑:
“萇弘爲心中那份念想守正,即便是身死,又有何懼?不過是化爲一灘碧血!亦無不可啊!”
同時,也有一些愧疚。因爲李耳所言,也確是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實。
李耳卻只揮了揮手:
“也罷,也罷……老夫所言,已然清楚明白。既然爾等依舊參悟不透,看來也是時機未到,既如此,一切也皆是徒勞。只不過……萇弘兄,爲兄看你,恐是不在此列之中了,老兄你執拗了一輩子,想來也就這樣了吧!”
“呵呵,你啊……也罷……”
“呵呵,萇弘兄啊,想你也是飽讀史書之人。爾不妨試想一下,周公創立周禮之前,我諸夏之先祖,歷夏、商二朝,果真便是無德的嗎?果真就是無有聖人的嗎?若是如此,又怎麼會有所謂‘堯舜禹湯’之聖君?而夏桀商紂皆自取其敗,又果真是因其不明明德嗎?”
“夏始於禹治,而分於桀,故而有商。待天下統於商湯,而又分崩於紂。此皆爲分合之定數,又豈是人力能爲?而如今周室之衰微,又豈非定數?諸位,可想明白了其中之深意否?”
李耳聞言,亦是笑了笑:
李然一聽,對此卻是極爲茫然:
對於此問,李耳亦不禁是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鬍,並是緩緩回道:
шшш ▪тt kán ▪℃ O “呵呵,天道雖是有常,但並非無有利害。楚靈王專權獨大,若是任由其發展下去,其危害可遠勝於中原那些卿大夫們!如今那些個卿大夫,雖都是些僭越擅權之輩。但於黎庶而言,卻終究還有得幾分顧慮,不敢欺民太甚!但楚靈王則不同,他若果真事成,那麼全天下之人,恐怕都是要深受其難的!”
“正所謂‘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丘以爲,只需是秉持正道,那麼禮樂之制,自然也能再度興盛起來。”(舉直……直:拿直的東西去糾正彎的東西,能夠使彎的東西得到糾正。)
李耳聞言,卻是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並且是一個勁的搖頭:
“哈哈哈!……仲尼啊,你真不過是一小儒啊,只自以爲是通了天理。其實,你如今之所學,不過是些皮毛罷了!只覺自己可以匡扶天下了?實是迂腐狂妄!”
李耳聞言,便立刻是站起身來:
“時辰到了,該上路了!”
“萇弘兄啊,以老夫之見,不如你便隨老夫一起西出函谷而去吧?!也好就此頤養天年了。”
那他是否真的是隻看到了表面?卻沒有看透實質?
其實,對於此種分合之論,他也並非是一無所知的。
李耳聞言,卻是又不由嗤笑一聲言道:
“上善若水,抱一守拙,也並非不出世,而是順時而動!萇弘兄,你心中的這份執念,尚且在吾兒之上。而這一份執念,恐怕將來也會給你引來災禍吧!”
“再說爾等皆言聖王之治,然則周公制禮作樂,分封天下諸侯,其所爲者乃是讓諸侯成爲周室之秩守而靖安天下。彼時,天下之所以能夠得以迅速安定,此皆分封之功也!然而,待時過境遷,至厲幽之時,天下大定而內憂叢生,故而申侯引犬戎爲禍周室以致天道崩潰!此難道不亦是分封之弊乎?!”
李然聞言,卻又是遲疑了片刻。
“爲父素知吾兒行事,常思變通之法,如此倒也合適。且以吾兒如今之身份學識,當此大任,也可謂是與之相稱!吾兒也正好可趁此機會,好好觀望如今之世道!至於,今後究竟該如何決斷,便由你自己去考量吧!”
而想要重振周室盛世,天下太平,政通人和,他也曾以此而努力過,但到頭來終究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對於這“東道閣主”,其實觀從之前就曾說過,李然一旦入周,當可承襲這個職位。但是,這一切卻終究還是來得太過突然,怎麼他一下就成東道閣主了呢?
這時,只聽李耳是繼續說道:
李然躬身道:
“父親大人,孩兒並無冒犯之意……”
“丘也不才,曾於季氏之下任一小吏,丘亦深知季氏虐民之無度!所以,丘以爲,如今在這些卿大夫之治下,其本質上亦早已成專權獨斷之勢,放眼黎庶又何嘗不是一場大難?”
“老朽就此西去,以後恐不會再踏足中原。前路渺渺,就此別過!”
本不該再提,但有些話,他卻還是不吐不快:
“老先生,您方纔言及如今天下之勢終將趨於一同,但如今天下諸侯之勢危,而各國卿大夫們順勢而起,不也一樣是在趨同嗎?像晉國,初創六卿之時,尚有先氏、郤氏、欒氏等宗族。而如今呢?僅剩下的六家亦是繼續在那勾心鬥角,只怕日後大族也會變得越來越少。”
“仲尼所言甚是,孩兒以爲順應天意,並非是什麼都不做。而正應該是如同老農一般,悉心呵護道統。若是什麼都不做,那麼日後必會成一家獨大之局面。正如之前的楚國一般!亦或似魯國!既如今尚能辨其善僞,那就不能讓頑草再如此蔓怖天下!”
萇弘這時眉頭一皺,卻是有些責備道:
“聃啊,你的諸多想法,雖是也算得自洽,但實則也委實令衆人難以苟同!若果真是順應天意,爲天下人考慮,兄便斷不該有如此出世消極之念啊!”
所以,他作爲一個後世之人,顯然本應該是能夠看得更爲透徹一些的。
“多謝聃兄好意,萇弘以爲還是不必了。畢竟,萇弘亦有自己的職守!”
萇弘不由一陣苦笑:
“呵呵,也算得是本性難改吧?哎……然而弘依舊是以爲,今日之周室衰微至斯,也實爲是我等之過啊。”
萇弘、李然、孔丘都跟在李耳身後,衆人就此出了典藏室,但見一頭青牛居然就這麼堂而皇之的在走廊悠閒的吃着旁邊的雜草。
李耳聞言,卻不由是嘆息一聲,似乎是對他二人不通天義而感到無奈:
“哎……老夫倒也並非是蔑視禮樂,禮樂之存在,亦是合乎於天命的。只是,今時不同往日,正所謂‘物壯則老’,萬物之生滅自有其法則。由道而生,自是由道而滅。不合時宜之物,那就遲早會消亡。所以,世人只求其發展壯大,只求其道統可維繫萬世,卻不識天命消長之理,不是很愚蠢嗎?”
“萇弘兄,想你還是與我一般的年紀,卻如何也還不識得這天下之變數?”
“東道閣主?”
“其實這周室太史,便是東道閣主,爲父當年離開周室之後,此位便一直空缺至今。爲父於宗周,暫統各部,無暇東顧。本想讓萇弘擔任此位,然奈何萇弘兄入世太深,且拘泥於義而不識變通之法。”
“如今周室遭此之變,正是百廢俱興之時。更何況,典藏室也損失殆盡,父親爲何不願留在周室主持大局?即便是無爲,至少在此修書明典,亦無不可吧?”
“仲尼若果真如此拘泥,恐怕亦是不能自視了吧?”
(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
“所以,仲尼啊,正如老夫方纔所言,你只通於禮樂之利,卻不識其弊,只拘泥其形,而不務其實!若長此以往,日後也只會是讓你自己故步自封,無所適從罷了!仲尼豈不聞,申生秉禮而亡,重耳無爲而天下大治?”
“你們二人倒也是一唱一和!”
李耳聞言,李然此問,顯然是有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感覺。
孔丘聽罷,又是陷入一陣沉思之中……
孔丘聞言,不由臉面一紅。
“父親,恕孩兒無知,若父親所言之天理循環有常,萬物興衰皆有其造化。那爲何父親還要默許觀從禍亂楚國呢?倘若楚靈王若不受觀從之蠱惑,說不定也不會冒進。那任其發展,或許楚國當真有天命加持,也未可知啊?”
“所以,丘以爲,禮樂之制,實則便是這天下之根本!而如今之所以會禮樂崩壞,不過是因爲人心不古,壞了原本的規矩,才導致瞭如今的局面。”
“呵呵,這是顯而易見的!所以,智者當以順應天時,而不是逆天而爲啊!”
李耳無奈的點了點頭,對此也不再多言。
就在這時,一名小童又步入了典藏室內。並是徑直來到李耳的身邊,在他耳邊低語道:
“閣主,青牛已在外候着。”
李然急忙問道:
是啊,你既然但凡都講究個“無爲而治”,那爲何又還要去禍亂人家楚國呢?
“父親!如果以後孩兒有了難處,要來找您,又該如何尋得?”
孔丘這時也終於是忍耐不住,他早就躍躍欲試,試圖與李耳一辯高下:
“李老先生此言差矣!天下故然有其定數,然究竟定數幾何,丘以爲卻也非人力所能臆測的。周公制禮作樂,其功勳卓著,澤被八荒,我朝得以綿延至今,皆繫於其中。若無禮樂,我周室又如何能維繫如此之久?況且,我朝幾經沉浮,最後之所以俱可轉危爲安,此皆爲禮樂之功,又怎可說是我朝周公之禮樂無用?”
畢竟,他所知的後來歷朝歷代,也無一不是此理。
“叔!你我雖是同僚,但我畢竟長你幾歲,如今最後再問你一句,你可願隨老夫一同前往?”
孔丘深深吸了口氣,他固然尊重李耳,然而如今他二人意見相左,剛纔又被李耳的一番話說得羞愧不已。
孔丘被李耳說得是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反駁。
萇弘不由會心一笑:
“確實如此了,咱倆鬥得這一輩子嘴,互相之間,便也別想再說服誰的了。”
但無論是何方神聖,有一點倒是毋庸置疑,就是無論如何,秦國只怕在未來相當的一段時間內,都將會疲於應付。或許,這也是爲何秦國一直到兩百多年後,才異軍突起,一統天下的原因吧?
“秦國如今所做的,乃是力保我華夏一脈不失,此方爲大道!而我道紀出身華夏,自當是不能袖手旁觀。老夫得去輔佐於秦。至於這東道之事,無主之時便亦是如此,如今已得其主,又能生出何種事端來?”
“而這些個世家大族,比如魯國季氏,也早已成了‘國中之國’。而這些個卿大夫們,也早已成了實質上的‘君’。”
“《詩》有云:‘載芟載柞,其耕澤澤。’李老先生既是心繫天下黎首的,丘以爲,便理應如同田間之老農一般,利用自身的力量去剷除這些農田裡的惡取養分的頑草!並以此讓道統得以延續!”(載芟……澤澤:拔掉野草除掉樹根,那些耕田看上去是那樣的潤澤)
李然聽得此言,這時也是開口附和道:
“所以此番爲父西去,纔是爲父應去之地!此間之事,便交由吾兒自行裁斷吧!……天道有常,縱是智者亦是無爲啊……”
李然聽得此言,微微一怔,在心下一陣盤算起來。
“呵呵,若有機緣,自會再見……”
而李然這時又不禁問道:
李然目瞪口呆,心下也是一陣反思。想他自穿越以來,其實也一直在追求心目中的那個“完美製度”。
李耳甚是無奈的搖了搖頭。
“只是恐怕……哎,也罷,既如此,那老夫就此告辭了!”
李耳言罷,便是騎着青牛徑直離去。
李然不捨,告別萇弘,一路又跟着李耳,而孔丘也一直是緊跟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