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昌郝說:“諸位,你們中又有人開始鬆怠,我警告一次,若再犯,我必再辭之。”
天氣越冷,農活越少,劉樑村卻是一個例外。一旦過了冬至,孫嶺村會堵河,儘管前些天下了一場寶貴的大雪。有些婦女免不了一邊做工一邊想着家裡的活,也會分神。
總體上,在高壓與豐厚獎勵誘惑下,偷懶的人漸漸少了。若不是契單太多,劉昌郝的做法不是警告,而是勸回,讓一些家裡田多活多的婦女先行回去,不是開除,等你們將家裡的活做得差不多,再來上工。
劉昌郝說完,離開作坊,帶着大夥將草氈蓋在拱棚上。
霜前冷,雪後寒,下雪時不大冷,不過雪一住,氣溫便迅速下降。
拱棚外披草氈,牡丹接頭也覆上草氈,各個大株,月季插頭,芍藥子株,它們不需要蓋拱棚,其根部也要覆上草氈。主要是第一年,或移載,或扦插,或分株,不小心不行,明年冬天有的就不用管了。
吳坊主親自送紙過來。
契單多了,用紙也多了,但他來,不是爲了重視劉家的購紙數量,乃是新紙。
他拿出一疊草紙:“劉小郎,你看行不行?”
劉昌郝接過來,厚度與他所說的差不多,然而結構太差,輕輕一撕便將其撕碎,劉昌郝笑了起來:“我雖說其質略差亦可,然不能差至如此。”
“我再調試。”
“勿急,鞭炮乃有三批,清明端午,中秋重陽,冬至元旦。清明端午,我估計量亦不大,你有時間調試。”
吳坊主也在看不遠處的拱棚,他不會說你爲什麼不買我家的白紙,只是皺眉苦思。
劉昌郝又是笑笑,白棉紙,可不是好做的,不過他說了一句:“你家可有便宜白紙?厚度與他紙相彷彿,其質稍差亦可,然不能差至如此。”
他揮了揮手中的草紙。
“有。”
“一大張價幾何?”
“二十文。”
劉昌郝心中默算了一下:“我所需不少,能否再便宜一些?”
“十八文錢,不能再低了,你準備買多少?”
“好幾千張,此亦莫急,明年開春我與你複議。”
買不買,得朱三來,問一個問題後,才能進行商議。朱三來了,帶來最後一批契單,臨近冬至,後面縱有人還要,朱三也不會接。就是眼下的契單,也讓劉昌郝擔心萬分,省怕惠民河提前冰封。
“三郎,我問你一事。”
“你問。”
“我有辦法,能讓我家甜瓜比其他人家甜瓜早上市三十餘天,價格會高乎,或高几倍?”
“甜瓜幾時上市?”朱三問,對甜瓜,朱三真心不懂啊,不懂就要問了。
宋朝什麼時候種植甜瓜,什麼時間上市,劉昌郝也問過,他說:“一般於清明後,或穀雨前後播種,清明後播種者少,多是穀雨前後。各種甜瓜生長期也不一,早者六月上旬便始上市,多是早種者生長期短的品種,明年有閏四月,會更早。餘下多在七月前後上市,故詩經說,七月食瓜,八月斷壺。”
瓜不是西瓜,那時沒有。它不純指甜瓜,而是所有葫蘆科的瓜菜,壺與瓜類似,同樣是葫蘆科作物,不一定非得是葫蘆或瓠瓜。古代,七月份纔是正式吃瓜的時候,宋朝也一樣。
朱三也在回想,他有些不確定地說:“若早一個多月,必貴,然貴幾何,未必可知。”
“你估估,是一倍,或是兩倍,或是四倍?”
正常情況,劉昌郝於清明節後播種就好了,但想早一個多月,驚蟄時甚至在驚蟄前便要播種,成本必然會激增,不是翻倍的價格,種的就不划算。
朱三繼續不確定地說:“四倍估計艱難,兩三倍或必可知。鞭炮結束,我與韓大郎、伍二郎、方二郎合夥,替你問一問。”
隔行如隔山,自己又不是小孩子,那能關注到甜瓜?
“後天韋二哥送鞭炮至京,你們從中扣下百貫錢,當作上回洛陽之補貼。”
“不好吧。”朱三謙虛地說,但這明明是說好的。
“我家收益,你們也有功勞,必須收下。我家方方開始,未來,我與你們共進乎!”
朱三聽了精神一振,八月前後,自己四人跑得辛苦不說,劉昌郝給的抽解確實有些低,那又如何呢。劉昌郝馬上又補貼一百貫錢,這批鞭炮數量巨大,能得百餘抽解。至於辛苦,自己這些小牙人,沒有人脈,那次交易不是馬前鞍後,辛苦萬分。況且明年各種抽解必然會更多。
劉昌郝也在觀察他的表情,滿足就好,雖說人是難以知足的動物,但適當的時候,得學會知足。
天氣越來越冷,冬至終於姍姍來遲。
冬至家家會上墳,那怕契單再緊張,劉昌郝也不能阻攔。有不少女工的丈夫在教場,又正好明天能回來,有的人便會拖到明天上墳。
劉昌郝放了半天假,不是一道放的,今天上墳的,今天上午放假,明天上墳的,明天下午放假。今年節氣遲,冬至拖到冬月最後一天。若是正常年份呢,只好讓家裡人代替自己上墳。
不但准許放假,工錢還不會少,昨天劉昌郝宣佈後,作坊裡所有女工發出一聲歡呼。不幹活也能拿工錢,人人皆高興……
天漸漸亮了起來,十家佃戶相隔了幾百里路,沒辦法回老家上墳,只好一邊燒紙錢,一邊向東北方向跪拜,其他人還好一點,雖然燒紙錢時也會思念家鄉,日子卻比原來的日子好,思念也就淡了,只有蓋氏伏在路邊嗚咽的哭泣着。
劉昌郝走過去:“蓋娘,等開春,你與韋二哥一道去京城,將張叔父遺骸找到,帶回安葬。”
她老公被打死,胥吏隨便地將屍骨埋在汴水河堤邊上,既然有流民,必然有死人,餓死的,病死的,埋的不是一個人,不過蓋氏去祭拜過好幾次,應當能找得到。
“我家連累你了。”
她身體不大好,只能安排她做輕鬆的活,劉昌郝不但倒貼錢糧,還貼藥錢。但已經帶回家,權當做一回好人。正說着,劉昌郝二伯、四叔、五叔三家人走過來。
“四大父,二嬸,四嬸,二伯父與四叔父明天回來,爲何今日上墳?”
“歲歲如此,今年何必等?”四爺爺說:“你家上墳,我們幾家順便一道去上墳。”
“也好。”劉昌郝進屋拿香燭、草紙、鞭炮。
四大父問:“上墳也能放鞭炮?”
“親人於九泉之下非是望吾等悲悲慼慼,乃是熱熱鬧鬧。”劉昌郝搪塞地說,當然,能放鞭炮,但不能在墳上喜笑顏開。
“也是,幸列祖列宗庇護於汝,若無鞭炮,你家今年經濟吃緊。”
鞭炮與列祖列宗有什麼關係?若說幸,得幸王叔燒竹子,不然自己一時半會也想不到。至於經濟吃緊,有鞭炮是有鞭炮的花法,沒鞭炮是沒鞭炮的花法。但鞭炮今年確實立了大功,若沒鞭炮,至少山塘不敢挖得這麼大,牡丹接頭是捨不得放棄,大株牡丹多半會放棄掉,替客戶治辦冬衣被時,也必須要精打細算,不會放開去買。
謝四娘看着劉昌郝無所謂的表情,責問:“四大父所言不對?”
“阿孃,我豈敢說四大父所言不對?更不敢對列祖列宗不敬,乃顧慮大嬸所言,我家財產乃是老劉家財產。”
祭拜列祖列宗沒錯,別將四爺爺的話定性,家境越來越好,不是我的功勞,而是列祖列宗的功勞,是列祖列宗的功勞,列祖列宗的子孫都有權利來瓜分。
能套麼?
以大媽的德性,什麼不能套?
四爺爺忽然沉默。
當年的事,謝四娘還有一些未說,如她所說的那個外村人,若是陌生的外村人,未必能蠱惑住劉昌郝幾個堂爺爺,外村人不“外”,是劉昌郝大媽的表兄。
當年劉昌郝大媽姿色還行,孃家也豐,不是說劉昌郝大媽與她表兄有一腿,而是劉昌郝大爺爺上門提親,劉昌郝大媽孃家提了一些要求,劉昌郝大爺爺家裡財產無法滿足對方的要求,還是魯氏給的錢,才讓劉昌郝大伯將大媽娶了回來。
正因爲這個大媽來到劉家,才發生了後來的事。
實際當年劉樑村人事雖然不能說有多好,至少沒有現在這麼壞,因爲幾個族兄弟的鬧騰,魯氏一直不開心,不僅是累的,也是憋的,才英年早逝。
劉昌郝二爺爺與四爺爺不算惡,只是當時也被劉昌郝大媽的表兄迷昏了頭,若是相信魯氏,堅定地站在魯氏這邊,幾家人關係又是另外的走向。
有的劉昌郝不清楚,不過隱約感到當年四爺爺也做錯了,立即說:“上墳去。”
四家人去上墳。
劉樑村的墳多在劉家土山北邊的那座土山上,過了這座土山便是孫嶺村的地界。
來到墳山,高祖的墳是共同拜祭的,餘下各拜各的,二伯三家共同拜祭劉昌郝三曾祖的墳,然後二伯與五叔拜劉昌郝二爺爺二奶奶的墳,四叔拜劉昌郝四奶奶的墳,劉昌郝他們拜劉昌郝曾祖曾祖母祖父祖母父親的墳。
劉昌郝一家發了一些鞭炮,但都不會放,或者說他們害怕它,劉昌郝過去教他們放,過去了,就要磕頭,反正是自家的長輩,磕就磕唄。
幾家上完了墳,劉昌郝回來,四叔說:“大妞,你也去磕頭。”
大人很憂傷,二妹半懂不懂,笑嘻嘻地走過來,但確實能過來,她算是四叔家的人,與劉昌郝家也沾着不可分割的親密血緣關係。
放鞭炮,燒紙錢。
謝四娘伏在劉父墳前泣不成聲。
劉昌郝無從安慰,苗苗說:“阿孃,莫哭,莫哭。”
謝氏這才站起來,拉着劉昌郝的手說:“兒,苗苗乃是你妹妹。”
現在的劉昌郝是沒問題的,以前的劉昌郝對苗苗卻是很兇。劉昌郝說:“阿孃,你放心,以前是我不懂事。”
“昌郝,二嬸替你在黃村尋一好人家女兒,兩天後是好日子,你去烏頭渡相親。”
好好地上墳,弄出一個相親,這是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