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米壽入翰林院這年。
從沒辦過壽宴的馬老太,全家人爲她六十六歲的生辰舉辦盛宴。
吏部尚書宋福生搬家了,搬到更大的宅子裡,爲母親高調賀壽。
這一天,各方賓客才知道。
馬老太已經在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覺間,先後送一百六十九位無父無母的男孩入學堂。
這一百六十九人中,和米壽同屆參加科舉的就出息了四位。
一位中舉,三位有了秀才功名。
這些人被一位沒有血緣,曾經很是摳門的老太太供了出來。
這些人常在祭奠自己生身父母時告知:“爹孃請放心,我們有了祖母。”
賓客們看着那些畫,畫上都有記錄。
於哪年哪年,馬老太送點心店哪些糕點師的弟弟入學堂。一供就是多少年。
這一天,宋銀鳳、田喜發、宋福財、何氏,宋福喜、朱氏,宋福生、錢佩英,率先跪地,“祝母親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兒子兒媳女兒女婿跪完,孫子輩們登場。
茯苓、米壽跟在大哥身後,共同賀禮:“祝祖母事事順心,松鶴長春。”
看起來孫子輩,比照那些高門大院的子孫少了些。
不。
茯苓他們起來後,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糕點師們,由李秀率領進入大家視線。
第一批二十四節氣姑娘們,此時都有好些已成家有了孩子。
她們齊刷刷跪下:“孫女們祝祖母壽比天高、福比海深。”
這一刻,馬老太才知道,原來這些孩子來了。
她望着那一張張臉,擺着戴金戒指的手激動道:“好,
好哇,我的姑娘們,奶奶要說,你們各個都是好樣的!”
她手下的女子,全是憑自己的雙手搏出前程,自己的日子眼下過的很不錯,還將弟弟養大。
誰又敢說馬老太的孫兒少。
弟弟們出場。
上百名男孩子跪在馬老太面前:“孫兒們祝祖母,天倫永享、後福無疆!”
馬老太的晚年生活,並沒有像別家的老人溜溜彎、養養花,教導子孫,幫兒媳掌管府中大小支出。
她由大字不識,到能揮毫書墨能寫出座右銘。
由兜裡只有四兩銀錢到有保險櫃,裡面裝有一櫃子的賬本和銀票。
她用自己的方式,活出專屬於她個人的風采。
——
馬老太壽宴後,誰也沒想到有個很意外的插曲發生,震動了宋九族所有人的心。
如果說茯苓是點心店的創始人,馬老太是掌舵者,那麼點心店當之無愧的經理人就是李秀。
馬老太最得力的干將,李秀病重。
從發現到離世,只短短兩個月時間。
問李秀的兒子寶子,寶子說他也不清楚,娘總是很忙,和他聊天都沒有時間。只有兩三次無意中瞧見娘捂着肚子,好似是肚子疼。一問,娘就裝作什麼事也沒有,還訓他,讓他好好唸書。
李秀病重前,宋福生帶着錢佩英正陪皇上在外打獵。
李秀提出想見錢氏一面。
佩英被單獨叫回,匆匆忙忙趕回來,路上很揪心:這是得了癌吧。胃癌。
李秀躺在病榻上,虛弱的對錢佩英道:
“嫂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其實哪個女子出生都是好脾氣,都是個好姑娘,都想成爲文文靜靜像胖丫一樣的體面人。
只是,什麼都是相對的。
孃家沒有好好疼她。
過了門,沒過一天好日子。
婆母又不是我大娘(馬老太)。”
臨閉眼前,李秀笑着唸叨說:“如果有來生,嫂子,我想成爲你,有好夫君,有借過力的孃家……”沒說完。
錢佩英雙手打開門,陽光照在她身上。
她對外面的人說:“李秀,走了。”
宋福生歸來,李秀已經被下葬。
馬老太給寶子在京城買了一套房子。寶子往後沒有爹孃,就和她們過。
錢佩英對宋福生說:“李秀可能是喜歡過你。”
唉,要惜福,你看看,原來她這麼被人羨慕。
不是有那麼句話?或許,你眼下不是很珍惜善待的人,可能正是別人心心念念想擁有的那個人。
宋福生:“……”這一生,正經迷倒不少人。
但這個事,主要是太意外了,給了全家人很大的刺激。
尤其是宋阿爺變成真正的老小孩兒,開始慢慢糊塗了。
“阿爺,想吃點兒什麼。”
“我想吃路上的蘑菇。”
宋福生疑惑,老爺子這麼多年陪他走過太多路,和他去會寧、走黃龍,過西口到京城,哪條路上吃過的?
先不管那個:“傳下去,市面上所有能尋到的蘑菇,都給老爺子做一份送來。”
仔細又觀察了兩天,宋福生髮現老爺子最近總唸叨逃荒路上的事。比他記得都清楚。
問起在奉天、在黃龍以及京城發生的事情倒想不起來。
而且有種不好的預感,總感覺老爺子快要離開他們了。
沒過多久,皇上收到宋福生至真至誠的請假信。
彼時,宋福生正在關鍵期,搞好了可能還會再升一步。
可是宋福生決定在這節骨眼上,休大假。
人生不是隻有向上爬、不是隻幹能見到利益的事情纔有意義。
別爲了那向上攀登,不看左不顧右,而錯過更有意義的人和事。
宋福生決定,宋九族全體都有,重走逃荒路。
……
吏部尚書,王爺孫女婿,翰林院新科狀元郎,商界大咖,學院院長。
還有那富貴、忠玉、高屠戶等等,眼下是遍佈九州鏢局大掌櫃、屠宰場、菸廠、陶瓷廠等各行各業一霸。
這些人什麼都不幹了,重新聚首。
只是當年的隊伍,眼下孫子孫女們又生了孩子,有了家庭,這次人數上快要擴一小倍了。
“老爺子,你看,當初咱們受傷就住在他家。今晚咱還在這裡住住?住不住?”
宋阿爺笑了,想起來了,脫口而出:“花不少銀錢,給我心疼壞了。當初面上你們看不出,其實我心裡在滴血。”
幽州城門,當年發牌子的徐主事早就不是主事,人家高升了。
卻爲了這一行人,早早得到消息就搬出桌子,發牌子的傢伙什找出來,硬着頭皮對尚書大人以下犯上道:
“你近上前來。順子爺路過時,有叮囑……”
順子爺已蓄鬍須,站在隊伍後面憋不住笑。
宋阿爺聞言,眼淚噼裡啪啦的掉,摟着宋福生搶話:“官爺,俺們要大紅牌,給我們分一個地方吧,求求你了。”
可見,老爺子這時候又糊塗了。
也正因爲這一幕,大家開始自動進入角色。
你們逃荒前,在搞九族聚會啊?
有的人臉上滿是笑容,有的是笑中帶淚紛紛搶話。
高屠戶說:“我是三姨夫,他三姨走得早。”
推推宋大伯:“你先說,你是親大伯麼的。”
“對,我是他親大伯。他們都可以不分到一起,我必須要跟着。”
宋富貴擠上前:“我那時候腦子暈,是你吧,徐主事?你坐好,我得一腦子扎你懷裡。”
徐主事捂着胸口,讓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貴爺扎一下。
這戲演的,“分到一起啦,老爺子,快別哭。你看,大紅牌。”
老爺子兩手攥着一堆紅牌子,笑的像個孩子。
到達熟悉的客棧。
“掌櫃的,在下只是童生身份,不知能否住在這裡?”
小武的孩子都挺大了。
白掌櫃是聽說消息,特意回到這裡扮起當年的身份。
白掌櫃激動的心想,您哪是童生,您已成爲尚書大人。您當年身後跟着的那些怯生生孩子,眼下有狀元有武官。
“榮幸至極,謝謝您。”
又對宋阿爺的方向眼中含淚喊道:“謝謝老爺子啦,讓我夢想成真,又能伺候您。”
小武端出當年做小二的架勢,“來吧,客官,裡面請。”
宋九族呼啦啦進來一幫,包場住店。
“哎呀,就是這個屋子。”馬老太望着炕上、望着地上,當時住滿人。
錢佩英扶着婆婆:“前幾年,我們路過也特意推門看看。倒是您,從那次逃荒後,這是第一次見吧?”
馬老太:“是啊,沒變,我記得當初那窗臺上曬的全是蘑菇。”
說起這個,宋福生也正在外頭笑,對白掌櫃說行程:“我們得去一趟那林子,整點松子,整點兒蘑菇。”
看小武端菜出來:“告訴你啊,小武,半夜回來不準給我們臉子看。”
惹的客棧裡充滿笑聲。
松樹林裡,給松鼠們愁的呀,感覺認識這夥人。
給陸畔愁的,孩兒他娘和米壽滿哪爬樹就不提了,只說他兒子一眼看不住就造的小臉小手全是泥。
陸畔和兒子大眼瞪小眼:
“掛這的玉佩呢。”
“哎呀,對啊,我玉佩呢?”
陸畔:你在問誰。
這一行人離開,到達客棧吃起了小雞燉蘑菇,林子裡有隻小松鼠正抱着陸飛的玉佩研究。
宋阿爺心心念唸的蘑菇吃到嘴了,就是這個味兒。就是大夥吃的這個氛圍,連雞屁股都當作好肉吃噴香的氛圍。
錢米壽和宋茯苓真拎着松子去對面客棧溜達。
很湊巧的是,錢米壽忽然站在一桌前問道:“伯伯,買點兒松子嗎?”
當年的好心大叔只頭髮變白,還別說,模樣真沒見老,遲疑道:“這位公子,我?不買啊。”
“那您還記得,當年賣您松子的小男孩嗎?”
大叔:“……是,是你?”
錢米壽笑了。松子延年益壽,松子笑口常開,大叔,這回不賣,當年的小男孩,送您一袋。
宋茯苓站在一邊微笑,只覺緣分確實妙不可言。
宋茯苓挑眉:看見沒有?朋友們,這就是自己年紀變大的徵兆,開始信命了。
宋九族一行人,之後又路過“死人村。”
王婆子指着那道口:“我家牛就死到這。”
當初心痛到無以復加。
後來,別說死一隻牛了,就是死一片牛,或許也找不到心口痛的感覺了。
而且這哪裡像曾經的死人村。
眼下,經當地州府幾年間幫扶,百姓勤懇務農,水源充足,田地豐收。
你瞧,他們這一行人就坐在這死人村的山坡上唱歌呢。
藍天白雲,滿地跑的孩童,烤着肉,連果汁都有。
宋九族就這樣一邊回顧一邊向前走,直走到當年落腳第一站山腳下。
大家一致決定上山。
上山住兩三天,正好能讓已懂事的寶子,看看他爹的墳墓。
王婆子說孫兒:“蒜苗子,你快看,你小牛就是被這山上的小蛇差些咬掉,多虧你姑父。”
“哎呀,奶!”
大夥一頓笑。
這次上山可不怕蛇啊、狼啊,因爲當地官員差些陪同上去住,宋福生沒讓,衙役官差們更是早早就圍山站崗,收拾山洞。
富貴指揮着,不喜被打擾:“你們撤出去吧,我們要蓋屋子了。”
宋茯苓有幸住上老爸、老媽、老公、老弟、以及她兒子給一起搭建的樹屋。
她就坐在山洞口和奶吃吃喝喝等着。
三日後,搭建的屋子並沒有拆卸,大家下山。
不知將來這座山能不能成爲一景,以供各地遊客觀賞介紹:“就是這,住過尚書大人、王爺、狀元郎。”
……
當地知府很會辦事。
大井村到了,知府並沒有讓差役們在前頭敲鑼喊話,而是讓大井村的孩童們站在路邊共同喊道:
“大井村的里正爺回來啦。”
大井村曾經的里正回來了。
宋九族好些人當即落淚,闊別多年的老家,我們當年慌慌張張跑走,如今終於齊刷刷回來了。
村裡真有幾位熟悉的面孔。
但大多數都是後搬來的,或是別的村挪到這裡的。
早在出發前,在老家負責千里馬分鏢的掌櫃就帶人提前到村,將這房屋收拾一番。
當地知府又先後派出兩撥人修葺房屋,要依照當地官員們的意思,像宋阿爺家、馬老太家都應該扒了重建。這裡就應該是祖宅。
但聽說是特意的,寧可修補也不讓扒了重蓋,就爲這一天。
以免回來的人,認不出自家的模樣。
“兒子,你看,這是太奶奶家。”
陸飛看眼破院子:“我不信。”
“是真的,你別不信啊。夫君你也看,這是奶家。”
陸畔點評:“比在任家村最初那房屋要好很多。”
要說這趟回來,宋阿爺纔是最激動的人。
他聽着家鄉話,終於一口東北話又變成了家鄉話,住在曾經的房子裡。
被宋福生他們輪番揹着滿村裡溜達,長滿老年斑的手摸摸村口的老井,去看了看那些葬着宋家先輩們的墳地。
回老家的第四天正午,宋阿爺完成最後一個心願,毫無遺憾笑着與世長辭,享年八十歲。
院落裡跪滿了人。
數十年間,每到過年過節,有一位老人總會站在任家村、會寧縣、黃龍府城、京城的路口喊道:
“噯?二孬、四喜、五常……回來收錢啊。”
一遍遍喊出,當年他沒帶走的那些村民名字。
這一次,連同現大井村村民們共同爲他送行。
這一次,輪到宋九族的所有子孫後代們,一起呼喚他:
“噯?老爺子,回來收錢啦!”
宋福生一身孝服在最前面哭着哭着笑了,他望着遠方心想:
請您老別擔心,那日子啊,只會越過越好。
請您老相信宋家的子孫後代,一定會一代更比一代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