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七章  最後的輓歌(下)

奧爾良公爵醒來的時候,嘴裡一股加了鴉片酊的茴香酒氣味,這是巫師的酒,雖然不能治癒癲癇,卻能緩解大發作後的痛苦與麻痹,他略微轉過頭,就看到正在窗前,雙手背在身後的國王與兄長。

路易十四聽到聲音就轉過身來,走到牀前,一手環住弟弟的肩膀,一邊看着醫生爲他測量體溫,脈搏,舌苔,公爵難得乖乖聽話,等醫生走了,侍從也被打發下去,只有他與國王的時候,他就笑了:“哥哥,你在生氣,對嗎?”

“你這樣怎麼不讓我生氣?”公爵的情況一穩定,路易十四的理智就回來了,前後聯繫起來一推斷,國王就察覺出了其中的奧妙:“當初末卡維的烏利爾親王曾企圖在你從加泰羅尼亞回來的路上劫走與轉化你,不過被阿蒙與提奧德里克阻止,當時我就想,末卡維掀起的波瀾可能沒那麼快平息,尤其是在西班牙境內,人們對宗教裁判所的觀感在卡洛斯二世的惡事爆發出來後變得更加惡劣,不少教士都被驅逐,或是受人質疑,裡世界的黑巫師與血族,甚至魔怪應該有一段時間的狂歡纔對。”

路易揮了揮手:“但沒有,我的軍隊與官員尚且要平息斷斷續續,大大小小的暴亂,裡世界卻依然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那時候我就想,一定有一股力量正在控制着他們,只是還沒等到我動手,你就給了我答案——菲利普,在加泰羅尼亞的時候,你就和末卡維達成了協議,他們爲你壓制西班牙的裡世界,你接受他們的轉化。”

公爵笑了笑,沒說話,他就知道隱瞞不了多久。

“我不知道你原先是計劃着如何說服我的,但你犯了癲癇,”路易哽咽了一下:“也許旁人會如遭雷殛,對你來說倒是一個好機會,你知道……你知道,”他抑制着心頭的怒火說道:“你知道如今,我可以接受任何損失,唯獨不能失去你,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地挽回,破壞你與末卡維的協議,所以你用你的性命來要挾我!”

他猛地收回了放在弟弟身後的手,站了起來,在房間裡急促地走了幾步:“你見我始終不願放棄,就故意用河流的閃光來引發大發作,你用你的痛苦與醜態來逼迫我,懲罰我!你知道我不能看你受苦!”

“但你怎麼就不能憐憫憐憫你的兄長呢!我不是亞伯,我不需要流親人的血,我不需要將愛的人送上祭壇!哪怕是奉獻給上帝!”

他低聲喊道,氣得面色蒼白,看上去比躺在牀上的奧爾良公爵還要令人擔憂。

奧爾良公爵沉默了一會,然後他笑了起來,“但是,陛下,”他說:“您錯了。”

“您應當相信您的兄弟,我不會是個祭品,我不會將我的命運交給任何人擺佈,”他悄聲說,伴隨着一道突兀的閃光。

沉悶的轟隆聲隨即傳來,路易怔了一下,立刻奔過去將窗幔全部拉起來,免得閃電的光再次引發公爵的發作。公爵見他這麼做,笑容就更深了:“幾十年了,”他喃喃道:“也只有你從來沒變過啊,路易。”然後他略微提高聲音:“是要下雨了嗎?”

“是的。”路易說,掩過心頭的不安,閃電裹挾烏雲滾滾而來,雷聲爲它們助威,這彷彿就是一出悲劇的開頭。

“什麼時候了?”

“晚七點了,你餓嗎?”

“我不餓,”公爵說:“但現在這個場景,不由得讓我想起了我們還在日耳曼昂萊時的情景。”

聞言路易看向四周,門窗緊閉的房間,燭光搖曳,只有他們,確實,那時候他們兩兄弟經常在一起,菲利普從小就是一個敏感又聰明的孩子,在盧浮宮的時候他時常遇不到路易,在日耳曼昂萊城堡的時候他們相處的時間就多了,也是在那個時候,菲利普覺察到王太后與馬紮然主教或許並不希望他在任何方面與兄長競爭,甚至故意用了卑劣的手段——他還有三四年就要成年,卻還穿着裙子,如同女孩一般地被打扮,一般來說,六七歲的時候他就該行“着褲禮”了,他們卻遲遲不提。

於是他就避開了侍從,跑到兄長這裡,他並不能確定兄長會不會幫他,如果路易不願意,又或是不明白,他只要輕描淡寫地說一句“聽母后與主教”的就行了,畢竟那時候就連國王也要聽這兩個人的。

但路易沒有,哪怕兄長還沒有任何權力,但他還是以一個少年所能盡到的最大力氣,爲菲利普爭取到了應有的待遇,絲毫不顧這份仁慈或許會在將來成爲刺向他脊背的利刃。

“你還記得吧,哥哥,”公爵拍了拍身邊的枕頭:“我們好像很久沒有同牀共枕過了。”

“那是我們的年紀都不再適合擠在一張牀上了。”路易說,一邊抱怨着他還沒有沐浴,等會兒牀品都要換掉等等,一邊脫下外套和靴子,穿着襯衫與長褲躺到公爵身邊,公爵也只是換了襯衫,他們靠在一起,將毛毯拉到下巴,“別以爲這樣我就會忘記你對我做了什麼了。”路易咕噥道:“而且我還是可以反悔的。”

“您知道嗎?”

“什麼?”

“您有一個很大的壞毛病。”公爵說:“您總是將一些人想得太好,認爲他們和您一樣會被道德與情感牽制住手腳。但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路易失笑:“您難道還要告訴我,您以前爲我做的一切,都是假的,僞裝的,爲自己謀取利益的麼?”但有什麼能比一頂王冠更有價值的麼,豈不見爲了這個尊貴的位置,父親可以殺掉兒子,姐姐可以囚禁妹妹,兄弟叔侄之間更是隨時兵戎相見麼?人們都說他對奧爾良公爵愛重過甚,但誰能知道那些還不足奧爾良公爵獻給他的忠誠的萬分之一?如果不是菲利普恪守了兒時的誓言,別說太陽王,路易十四也早就在敦刻爾克遇刺時被“死亡”了。

“但我有野心,也有私心。”公爵閉着眼睛說道:“我知道您一直對我抱持着十二萬分的信任,正是因爲當初我拒絕了攝政國王的位置,但哥哥,那時候我只是畏懼了,我害怕了,我不覺得我能夠承擔起這麼一份沉重的責任,我只是一個謹小慎微的懦夫,並不如你與人們所以爲的那樣是個勇敢堅貞的騎士。”

他握了握路易的手,不讓國王打斷他:“這次我決定接受轉化,成爲血族,陛下,是的,癲癇只是藉口,我還沒到畏懼死亡,畏懼疾病帶來的醜態要捨棄作爲人的權力的地步,但也不是如您所以爲的,爲了波旁-西班牙與我的小侄兒,至少不全是——雖然沒有末卡維,我們會遇到一些危險與困難,但現在的法蘭西,完全支持得起這些損失。”

他轉過頭,靜靜地看着路易:“您看,我都明白。”

“那麼爲什麼……”

“我也想要嘗試一次,哥哥。”公爵說:“說起來這都要怪您,您讓我和您一起接受國王的教育,參與重要的政事,在戰場上縱橫捭闔戰功赫赫,”他的聲音逐漸變得虛無縹緲:“人們向我鞠躬行禮,滿懷畏懼,敬重有加,而且這些都不是從我的身份——從國王的弟弟,而是從我這個人,從菲利普.波旁而來的……”

“我仍然相信你。”

“但我有時候也會嫉妒,也會幻想,哪怕在幻想中我依然無法與您並肩,但我也會想,難道我這一生就是這樣了嗎?作爲您的附屬?國王的弟弟,奧爾良公爵,一個忠誠的將領與大臣?如果我們還在三百年前就好了,您會是一個睿智的君王,我會是一個出色的領主,若是有了戰爭,我就爲您捨生忘死,沒有戰爭,我就在我的封地上行使做爲一個主人的權力。”

“但這是您所不允許的吧,”公爵接着說道:“別說領主了,現在就算是一個馬賽港的水手也會說他是法蘭西人,是國王的子民,他的主人只有您,也只能是您——您的教士與教師做得多好啊,他們將這個念頭深刻地烙在了每個人的心裡,”他喟嘆了一聲:“不不不,陛下,這是您應得的,我並不覺得無法接受,或是難過,只有些時候,不免有些茫然。”

“然後,”他挪動了一下身體,距離路易更近了一些:“我感覺到了,您不但想將您的光輝投進表世界的每個角落——裡世界也是您渴望奪取的領地。”

“這需要很長的時間。”

“是啊,很長,長到我們都看不見,我們的兒子,孫子也未必能看見,我們面對的不僅是巫師,還有比他們的存在更爲悠長的血族,但您和我都不能確定吧,我們的後代是不是有這樣的魄力與恆心。”公爵幅度很小地搖搖頭:“不說其他,我的小菲利普,與您的小路易,他們大概就很難有那樣的勇氣直面如阿蒙與烏利爾這樣的‘人’,即便有您的囑託,他們也會慢慢地放棄對裡世界的探求,漸漸地遠離與疏忽他們——只要裡世界不來干擾表世界。”

“但如何能放縱毒花滋生?將希望寄託在旁人的承諾上?”路易輕輕地說道:“不能將他們徹底毀掉,至少也要能夠控制,不然就要遭受種種反噬,現在法蘭西榮光無限,卻未必不會有衰弱的時候……尤其是他們已經嚐到了權力的甜蜜滋味。”太陽王能夠懾服住他們——但可能也只有太陽王——他頓了頓:“除非他們的忌憚能夠一直維持到更遠的將來。”

“更遠的將來?”公爵好奇地問道:“多遠?”

“遠到人類的科技能夠令得他們無所遁形,又能對他們造成致命的威脅。”路易說,“但……是的,太遠了,弟弟,就和你說的那樣,我們的孫子也未必能夠親眼目睹那樣的場景。”

公爵暗自咀嚼了一下“科技”這個詞,“很難想象,不過我想應該有這麼一天。”想想吧,人們從投擲石塊到弓箭用了多少年,從弓箭到火槍又用了多少年?也許就在幾百年後,血族與人類就會交換獵物與獵人的位置,“但現在還不能,對吧,”他說:“所以我想試試,哥哥,讓我試試吧,您是太陽,那麼我是否可以藉助您的光輝,成爲黑暗中,衆者仰望的月亮呢?”

“……你想做什麼?”路易問道:“你知道一旦接受了轉化,弒親是要被放逐甚至處死的吧。”

“但我不同,我是您的弟弟,”公爵冷酷地說:“末卡維的家長必須接受這個條件。”

路易沉默了好一會。

“我會成爲末卡維的主宰,”奧爾良公爵說:“但這不會是我的終點,兄長,波旁在表世界有着不下三頂王冠,爲什麼在裡世界就不能有一頂呢?”

——————

奧爾良公爵因爲癲癇大發作而突然離開人世的消息是在一週後傳到巴黎的,據說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

從王后到巴黎最卑微的魚販子,在驚訝與哀傷之餘,都在擔心國王陛下是否會因爲唯一的弟弟驟然離世而過於傷心痛苦,損傷了自己的身體——不是他們不愛那個勇敢又俊美的公爵,只是與公爵相比,太陽王的安康顯然更重要。

“我想我能夠理解菲利普的心情了。”路易滿懷苦澀地對邦唐說道。

正如公爵所說,如果他是個愚笨無能的人,就像是旺多姆公爵的兒子;又或是按照王太后與馬紮然主教的安排,順從地成爲一個性情扭曲的怪物,他也許會歡歡喜喜,混混沌沌地度過這一生。

是路易讓他避免了這樣不堪的命運,爲此他竭盡全力,只希望能夠成爲一個可以與兄長並肩的人,他幾乎就要做到了,但與此同時,一種微妙的不甘也在緩慢地滋生。

他愛自己的兄長,國家與子民,他不願意因爲自己的野望而毀掉現在的一切——可總有些東西如同岩漿般地涌動在他的血管裡。

奧爾良公爵知道自己必須找到一個傾瀉欲wang的出口。

末卡維的烏利爾親王還以爲自己只是在永眠之前爲族羣選擇了一個從任何方面來說都無可挑剔的新親王,他不知道他釋放了怎樣的一頭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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