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申城之夏與春天不同, 夏天暴烈而炎熱, 颱風頻繁來襲,風幾乎將人的傘都能吹跑了,許星洲在門口拎著包等著秦渡,結果沒帶傘的秦渡在街角喊了她好幾聲,她一聲都沒聽見。
秦渡只得冒著雨跑了過來。
圖書館門口人來人往,有女孩將傘一撐,將裙子攥在手裡衝進了雨裡。秦渡在許星洲後背一拍,許星洲一愣之下回過頭。
「今天師兄早退了, 都來得這麼晚。」她身後的秦渡不好意思地說:「走吧,要不然沒有飯吃了。」
許星洲笑了起來。
她的裙子已經被潲得透溼,
然後秦渡蹲下身, 把許星洲的裙襬繫了起來。
那時候天都黑了。
路燈映著嘩嘩的大雨,青翠梧桐被風扯得稀碎, 毛茸茸的梧桐果卡在下水道外, 被流水泡得大了一圈, 路上被回家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許星洲感嘆道:「……這交通路況也太差了吧。」
秦渡道:「我爸走得比我還早,現在還沒到家……我們估計情況更糟糕。」
許星洲笑著點了點頭:「嗯, 我也不著急回去啦。」
許星洲穿著白天新買的人字拖,剛要衝進雨裡,就聽到了一個清脆的童聲,在嘩嘩的雨聲中響起。
……
「——媽媽!」那個小女孩笑道:「你看外面下雨下得這麼大, 我還沒見過下得這麼大的雨呢!」
——許星洲看了過去。
那個小姑娘她今天剛見過,四五歲的年紀, 穿著小揹帶褲和條紋小襪子,去拽了拽她媽媽的T恤,彷彿見到了什麼神奇的事情似的,指向外頭的風雨,還被灌了一嘴的風。
她媽媽頭疼地道:「寶寶,我們的傘沒有了,不知道被誰拿走了哦。車也打不到,我們要淋雨才能回家的。」
那小姑娘登時特別激動,簡直像是中了大獎一般:「我喜歡淋雨!我帶你在路上踩水花好不好呀!」
「……寶寶,這個水花不是我們平時踩的水花,淋這種雨會著涼的……」
「可是,這麼大的雨呀!」小姑娘難過地說:「我還沒淋過呢——媽媽,我們走吧,走吧,好不好?」
四五歲的孩子,正處在一個對世界的所有都感到神奇的時候。
許星洲小時候曾經眼巴巴地等待過夏天的來臨。因爲夏天會下很大的雨,也會有適合觀察滿天繁星的好天氣。那大雨匯成的水流會淌過奶奶家前的水溝,清澈地攜帶著泥沙,穿著小拖鞋踩進去,就像是一腳踩進了大江流,成爲了鎮河的泥牛。
那是個對一切都滿懷幻想的年紀。
喜歡做如今的大人們失去興趣的事情,一張紙一根木棍就能玩一下午,一張糖紙都能當成交易的貨幣。孩子們在衣櫃裡搭建小臥室,在肩上繫上牀單和絲巾去當拯救世界的大俠。
這個孩子喜歡淋雨,如同這個新鮮而溫柔的世界,熱愛孩子稚嫩有趣的靈魂。
可是大人不喜歡。
許星洲笑了笑,把自己的傘遞了過去。
那個媽媽先是一愣,接著許星洲拽著秦渡,對那個小姑娘笑道:「淋雨也不可以感冒呀。」
秦渡:「許星洲,你別忘了,我們他媽只有這一把傘——」
許星洲直接跺在了秦渡腳上……
秦渡疼得呲牙咧嘴,許星洲對小女孩溫柔地說:「踩水多開心!但是淋雨可沒有踩水那麼舒服,還是要打傘的。」
小女孩甜甜地道:「謝謝姐姐——!」
那個媽媽不好意思地道:「小妹妹,我們不用的,你只有這一把……」
秦渡:「謝謝你這麼善解人意,許星洲我們快……啊我操!你他媽跟誰學的!」
「阿姨,你們用就好了,」許星洲掐完秦渡的後腰,中二病地說:
「畢竟保護孩子的愛與夢是我們成年人的義務嘛!」-
……
…………
一個半小時後。
某收費停車場。
秦渡那輛奧迪裡亮著溫暖的燈,外頭大雨簡直是兜頭往下澆,秦渡將車停了,皮笑肉不笑地對許星洲說了倆字兒:
「呵呵。」」……「
許星洲憋憋屈屈縮在副駕駛,囁嚅道:「師兄,淋雨也……不是什麼……」
秦渡:「淋雨沒什麼,傘全都給擁有愛與夢的小孩子就好了,至於你的男朋友,則可以淋成落湯雞。」
許星洲心虛地回答:「我……我當時以爲我們會開車回家……開車又不用淋雨,怎麼能讓四五歲的小姑娘淋雨呢。」
秦渡坐在車裡,頭髮梢還溼著,惡狠狠地一捏許星洲的臉——她的臉軟軟嫩嫩的,還帶著點雨水的溼潤。
許星洲做了虧心事,連喊疼都不敢了。
「他媽的還學會掐後腰了,」秦渡惡劣地在許星洲額頭上叭地一彈:「師兄後腰是你隨便掐得的嗎?」
許星洲連想都不想:「是。」
秦渡:「……」
秦渡惡狠狠地道:「行,就算是這樣吧,許星洲你知不知道地鐵站在我們一公里之外?」
許星洲立刻大喊:「我不知道——!你這個缺乏同情心的人——!」
……-
這個地鐵站所處的地方相當偏僻,可是人也不少,連廣告牌都像是過期了沒撤的模樣,冷氣充足,硬紙殼被踩得黑糊糊的。
許星洲踩進來的時候,連腿上都往下淌水。
她揉了揉被彈紅的額頭,身上披著秦渡留在車上的外套,秦渡整個人都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進來之後煩躁地捋了捋自己的頭髮。
「明天去剪頭髮……」秦渡被自己的一頭捲毛煩的要命,煩躁道:「我還是推個寸頭吧。」
許星洲想了一會兒,開心地說:「好呀,師兄的板寸肯定也可帥了。」
秦渡看著許星洲,片刻後,十分受用地嗤了一聲。
然後,他就去買票了。
……
許星洲一開始還比較驚訝,因爲按許星洲的理解,秦渡這種人這輩子都沒坐過公交——他出行最次的選擇也是出租車,結果他很嫺熟地帶著許星洲跑到了自動售票機前。結果三秒鐘後,許星洲就意識到……
……秦渡能走到這裡,只是因爲識字而已。
畢竟自動售票機前的紅字兒,不是文盲的話,是個人都認識。
秦渡戳了一下屏幕,求證地問許星洲:「就是這麼點……點一下?」
許星洲:「……」
許星洲看不下去,替他戳了一下功能鍵……
「臥槽怎麼這麼多顏色?」接著秦渡震驚地道:「上海居然有這麼多條地鐵線?我們在哪一條?我們現在在哪裡?這是……」
許星洲:「……」
許小師妹的心中,一種帶弱智兒童出門的悲涼感,油然而生……
秦師兄:「我想一下,我們靜安……」
「F大那邊是十號線。」秦渡篤定地判斷道:「我們離十號線那麼近,開車也就五公里多一點,那我們應該是九號或者十一號,最多不超過十三。」
許星洲開口:「師兄,你知道地圖可以查嗎?」
秦渡:「啊?」
許星洲說:「而且我們在二號線。」
秦渡:「……」
秦渡丟了臉,立時變得咄咄逼人:「這不合理。這是基於什麼的二號線?差這麼多?明明只有五公里的距離?許星洲你是不是騙我?」
許星洲……許星洲想拿丈二和尚打他的狗頭,直接擠到秦渡身前,將票買了。
——兩張單程票,六塊錢。
許星洲買完票,收了找零的硬幣,將兩章票一抖,對秦渡說:「——是基於社會學和城市規劃學角度的二號線。由市中心所處地區決定,地鐵規劃歷來是從市中心繁華地區出發向周圍相對繁華的地區輻射的,我以爲這是基本常識,師兄,你拿數賽金牌之前是不是被地理老師亂棍趕出地理課了?」
食物鏈頂端的秦師兄:「……」
許星洲:「辣雞。」
秦師兄:「許星洲你——」
許星洲直接走了。那一刻。她積累已久的仇恨,終於得到了發泄……
接著許星洲拿著票,拖著秦渡過了安檢,秦渡一開始特別不滿地鐵安檢居然沒有個盒子裝他的個人所有物,並且拉開了包拉鍊,將自己的筆電朝外一拿——
一看就能看出來,這個人從出生到現在,估計只過過機場的安檢通道,還是VIP的。
許星洲趕緊給他摁回去:「不是機場,不用拿出來。」
「……,」秦渡感慨:「地鐵不行啊,安檢也太鬆了,容易發生恐怖襲擊。」-
下班高峰期的地鐵上像是下餃子似的,甚至比平日還要擠,到處都是交通癱瘓後被迫乘地鐵的人,他們兩個人上了車後就被擠在門口,動彈不得。
——秦渡非常不適應。別看他平時狗得很,但他確實是個公子哥兒,可能小時候出行都是有司機接送的。
他這輩子估計都沒被人陌生人這麼擠過,此時不舒服地躲避著。
他只是忍著,不說而已。
……秦師兄是真的,從來沒坐過地鐵。
況且秦師兄是真的,十分冷漠。
——他高高在上,缺乏同情心,無法感同身受他人的苦難,漠然而古怪,讓他挨著這樣的一羣人,屬強人所難。
許星洲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又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了那條亙古不變的事實:他們來自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許星洲囁嚅道:「……師兄。」
地鐵哐當哐當地向前行駛,外頭白燈飛馳而過,秦師兄將她抵在門邊,護在臂彎裡,聞言擡起了頭。
「師兄,讓我在外面吧。」許星洲小聲道:「你好像不太能和人擠,我倒是挺適應的……」
秦渡沒說話,只漫不經心扭過頭,向遠處看了一眼。
許星洲趕緊補充道:「今天迫不得已,我也知道你好像不太喜歡人,而且這個場合你絕對沒來過,反正靠著人都很膩歪,不如我替你擋著。」
秦師兄顯然不打算迴應許星洲的無聊邀請,因爲他直接掏出了手機……
這場面,許星洲見得多了。
許星洲立刻熟練地給他灌甜甜的迷魂湯:「而且師兄你雖然不喜歡人,但是喜歡我嘛!」
「給你一個可以只靠著我的機會。」許星洲笑得眉眼彎彎:「所以師兄,我們換個位置好不好呀?」
許星洲甚至連所有的臺階都給他準備好了。
她是真的擔心,怕秦渡被擠得不舒服。
被灌了迷魂湯的秦渡,終於開了口……
「老實待著吧啊。」
他說完,還在許星洲臉上捏了一把。
許星洲一愣:「誒?」
她仰頭看著秦渡,地鐵燈光交錯,周圍人聲嘈雜不堪,秦渡頭髮還溼漉漉的,低著頭看著許星洲,片刻後大概是被她萌到了,便低下頭和許星洲蹭了一蹭鼻尖。
十分的,旁若無人。
許星洲臉都紅了……
「不就是個車嗎。」秦渡伸手捏了捏許星洲軟軟的鼻尖兒,揶揄道:「師兄可能會讓你在外面?嗯?說了三件事說錯了兩件……」
許星洲被他調戲得面頰潮紅:「不、不要就算了……」
接著,許星洲聽見了熟悉的音樂聲。
確切來說,歌聲本身,她並不熟悉——但是她知道在地鐵裡響起的音樂代表什麼。
那地鐵裡,歷來有來乞討的人。
二號線的話,一般是在二號線通往浦東機場的方向,尤其是出了市區上地面之後,因爲乘警的減少,乞討的人突然變得相當的多。他們暴露自己的殘疾和病痛,放著悽慘的二泉映月,向車上的乘客抖著自己的小鐵碗。
秦渡顯然從來沒見過這陣勢,都愣住了。
那個人,許星洲看了一眼,都覺得膽戰心驚。
來的是個重度燒傷的男人,說是工傷,被濃硫酸兜頭澆下留的。因爲當時還穿著工服,所以僥倖留了條命在。他原本是個重工的工人,一場下班後的事故致使瞭如今的窘境。他的撫卹金少得可憐,母親又病重,於是此時他飽經風霜的妻子推著他的輪椅,祈求大家的憐憫。
許星洲:「……」
晚上八點的二號線,給錢的人並不多。
大家已經上了一天的班,同情心已經降到了一天中最低的冰點,況且這個社會早已流行起了「你窮你有理嗎」的價值觀,大多數人都漠視著,冷眼旁觀。
許星洲見過這麼多次乞丐,可是在那麼長的車廂裡,幾乎只有小孩子問父母要了五塊錢,放進了他們的小鐵碗裡。
——爸爸這次給你錢,是爲了讓你知道善良是什麼。
在那個乞丐走後,那個父親對孩子這樣說。
——可是你要知道,乞丐和我們不同,他們的故事有很大的可能是假的,他們也有很多人形成了專門的幫派,而且他們的生活有很大的可能,比爸爸這些辛勤勞動的人都要優越。……他們可能並不是真的可憐。
那個孩子震驚了。
許星洲不知道那孩子以後還會不會同情乞丐,有很大一部分孩子可能從此就成爲了抱著胳膊睡在一邊的人。
可是許星洲,每次都是給錢的。
她每次買車票都留著零錢,在包裡捏著一小把鋼鏰,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爲了應對這樣的場合。
許星洲無法旁觀。
——哪怕可能是假的。
如果是假的,許星洲會覺得慶幸,因爲世上又少了一截悲慘的故事;如果是真的,許星洲會認爲自己的那點零錢也做了好事,他們會好好活著。
秦渡說:「這……」
他大概是受到了一點衝擊,沙啞道:「這也太……太……」
這就是人間的熔爐,痛苦而熾熱。
在那個熔得面目全非的男人和他的妻子來到他們面前之後,許星洲將方纔買票餘的四枚鋼鏰摸了出來,剛打算遞過去,秦渡就把自己錢包摸了出來,點了五張現金。
「五百?」秦渡徵詢地問:「應該差不多吧?」
許星洲一怔。
秦渡嘖了一聲道:「……再多加一百吧。」
然後他將六百紙幣一折,又把許星洲手裡那四枚小鋼鏰拿來,一起放進了乞丐的碗裡。
六百零四,噹啷一聲,充滿銅臭的意味十足。
那一瞬間,周圍的人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落湯雞似的秦渡,彷彿那是個活體冤大頭。
許星洲也待了。
那對夫妻不住地感謝秦渡,秦渡擺了擺手,示意不用謝了,又把被他護在門邊的許星洲,摟在了懷裡。
許星洲悶在秦渡懷裡,笑了起來。
秦渡低聲對許星洲道:「擱在以前,師兄纔不給。我連看都不會看。一個個有手有腳有家庭的,工作不會嗎?騙子那麼多,我哪有功夫一個個去捋清,去同情?——師兄根本不知道同情兩個字怎麼寫。」
許星洲甜甜地問:「嗯,我知道啦!那現在呢?」
秦渡嗤嗤地笑了起來。
他眼裡有一種溫柔的光。
「現在啊……」秦渡帶著一絲不自然地說:「就覺得……有點像你了,你看。」
許星洲立刻自己給自己貼金:「是星洲洲善良嗎?」
秦渡別開眼睛,嘴硬道:「你善良個屁。……怎麼說,就是……覺得人也沒那麼討厭了,活著也很……和以前不一樣了,每天都有盼頭。」
許星洲文言微微睜大了眼睛。
「這些人不僅變得不討厭了……」秦渡低聲說:「……而且,是真的,有點同情。」
秦渡又道:「他們是在騙人嗎,或者不是?我還是不想辨別,可我就是覺得他們很可憐,而我開始像你。」
許星洲那一瞬間,眼眶都紅了。
秦渡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他眼裡此時的光,有多麼溫柔。
許星洲揉了揉眼睛,說:「我師兄……是很好的人。」
「是很好,很好的人……」許星洲帶著鼻音重複了一遍,然後伸手抱住了秦渡的後背。
地鐵在城市的地下,噹啷噹啷地往前疾馳。
秦渡身上幾乎快乾透了,他個子比許星洲高一個頭有餘,肩寬而腰窄,是一個寬闊的,能令人感到溫暖的胸膛。
接著,秦渡親自動手,把懷裡的許星洲捏成了小黃鴨嘴。
被捏住嘴脣的許星洲:「咿?!」
秦渡捏著許星洲的小嘴壞壞地擠了擠,不許她說話,然後自己開口:
「許星洲,小嘴怎麼這麼甜?」
他又惡意地道:
「——師兄沒你拍馬屁,這輩子怎麼辦?」
他們中間安靜了一會兒,許星洲又憋憋地學上海話說:「……阿拉又不會走……」
然而,許星洲剛說完,就明顯感覺秦渡呼吸都粗了。
「星洲這麼聽話……」
他呼吸粗重,將許星洲抱在懷裡,把她往懷裡使勁揉了揉,許星洲差點都沒喘過氣來,就聽到秦渡在她耳邊沙啞地、用只有許星洲能聽見的聲音,蠱惑地對她說:
「那能幹死嗎。」
他聲音極其性感,說騷話時,地鐵還在報下一站。
周圍的女孩還在講電話,秦渡講完還惡意地在她耳邊親了親,簡直催情。
許星洲那一瞬間臉紅到了耳根,囁嚅著要躲開,卻又聽見耳邊地鐵疾馳鐵軌轟鳴,哢噠哢噠哢噠聲綿延不絕。
有人談論著柴米油鹽,有阿姨在低聲聊著孩子補習班,萬千世界億萬人生在此處匯聚,又四散向遠方。
而她的面前就是秦渡。
他站在這裡,站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