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脊索動物門,爬行綱,有鱗目,龍科龍屬龍種,劇毒之龍是也;當然龍只是我的雅稱,你們管雞不也叫鳳嘛。我本不是荊楚大地的惡獸,我還想做一條左右逢源的美女蛇呢!許仙小樣兒,一條無毒蛇也能把他嚇死,全然不如我的主人秦南成那般懂得如何與動物相處。好,閒言少敘,正式向看官介紹下我的真來歷:黑質白章,產於永州。唐《柳河東集》有記載我的業績:“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御之者。然腊之以爲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瘻、癘 、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記載稍有誇大,我是環保主義者,沒有弄死過一草一木。
知道人心有幾毒了吧,他們得了**瘋本與我無干,卻要來吃我的肉了,還要臘着吃才罷。我現在混得慘極,無路可逃,但自我落入太守府小公子秦南成之手,我的慘絕人寰的命運有了轉機,這頑劣小兒將我養在府中把玩並不是一時之興,秦府乃金粉世家,無須用我“當其租入”,容我在他家作金龍狂舞之狀興風作浪,純是小公子的業餘愛好。
這愛好也有些來歷,南成生下來便得了個手腳麻痹抽筋的怪疾,常食龍肝蛇膽,漸愈。因此他小孩家家從襁褓中就與我蛇族相愛相殺,密不可分,以致百毒不侵,我越毒他越喜。他若動殺念,我尚不能伺機作法,因他小人家總能掐中我要害部位,使我動彈不得,況他對我恩寵有加,慢慢地我也有些迷失本性,隨他**,他吆五喝六,日夜訓導,年深月久,他丟了馴棍,代之以竹管,竹管在他口中豎吹橫吹地亂晃,發出天籟之音,我隨那魔管搖晃身姿,我試圖對準它擊敗它,滅了它的音色,免得它敲到我頭上來,結果適得其反,我成了樂此不疲的舞者,我和我的主人同歌共舞,同進共退,竟然結成莫逆之交。
其實我想告訴主人,我前世在千蛇洞修煉,有五百年功力,再修五百年,就可向天帝處拿文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只是,我且忍一忍再說吧。有一天我的學長託夢告誡我:你的主人終有一天舊疾復發,他還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取你的肝,攝你的膽,他早知你渾身是寶,才叫你寶貝阿花,你不要被他蒙弊,早作打算,有機會還是迴歸自然,繼續修煉,將來得道飛昇,去往天界,遠離人類的無情捕殺。
我心想在人類眼中豬的渾身也是寶哩,我的主人連豬都沒殺過,他會殺我?我早已忘了他把我當寵物圈養的初衷,他自己也忘了。
如今蛇主人南成已經長大,爹孃還以爲養不活的小羸人已經出落得英姿挺拔,貌美如花,且外柔內韌,行動敏捷,尤善音律雜耍,技藝超羣,只對讀書無興趣,就如我對修道無興趣,他不但是書香門第一等遊手好閒之徒,還是一玩物喪志的蛇迷,養了一屋子我的同類,結交的也非官階士大夫,只喜和花街柳巷唱的廝混。五迷三道,無一不曉;術業專攻,半竅不通。
老這麼下去可不行,秦府老爺太太便合計着要給他訂親,以爲他成了家方能立業。本鄉本土的都知根知底不敢近他家這業障,只豫章故郡有一財主白員外,早先與秦大人有過謀面,好攀附權門,家中有一小女名喚牡丹,年方二八,長得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不是仙女勝似仙女,他早有意將女許給秦家,秦爺便着人去問,親事一拍即合,秦家立刻送去訂禮,預備來年開春迎娶新少奶奶,不想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官場變故多多,年關未及,秦家出大事,一夜之間,秦大人便被李小人所參,入獄候斬,莫名其妙全家獲罪,又其妙莫名誅連三族,一時間上下老小,內親外戚散的散,逃的逃,我的主人年方二九,不通世事,上邊抄沒傢俬,只要沒抄到他的寶貝阿花,他就慶幸不迭了,他連人帶蛇一氣跑出了永州地界,身上雖沒幾多銀兩,心中倒不怎憂戚,因念及還有一份不薄的聘禮下在準岳丈家,便尋思去豫章投親。
無奈囊中羞澀,南成只得沿途耍蛇賣藝,我替他賺夠了盤費,他終究是順利找到了員外府。
那日他停在白家門首,透過瓦罐對我說:“老實呆好,可別輕舉妄動,有暗號纔可出來。也不知我那國色天香的牡丹小姐心意如何,會不會中意你我二人。”
我自慚形穢,低頭說:“不是你我二人,是一人一獸哩,主人不下旨,俺憋着不出來就是了。”
其實我自知形態猙獰,於街市賣藝,我在主人身上七繞八繞就曾嚇退過不少女客。主人相貌幽美,我與他形成反照,有良好的藝術效果,常時也引得觀者如堵,幾次快把我圈死,要不是主人吹着尺八老分散我的元神,我定要對着那一隻隻眼睛噴毒解氣,昨天就逢一惡少,誤以爲主人是女扮男妝的樂倡,竟上前調戲取樂,被我只輕鬆一涮左臉,登時半邊紫脹,成了陰陽臉,慘叫渾跑。主人怕那人告官,也不敢住店,連夜趕往員外府。
我自主人寄居白家,就沒得過主人暗號,終日蜷縮在瓦罐裡,瓦罐藏在牀底,他分辰時,午時,酉時將肉送進來,數旬後便不大按時起來。一天夜晚他在房中吹簫,我游出罐口,舞了半日,他責我動靜太大,說:“阿花,丈母孃嫌我食量大,肉吃的多,又不長膘,疑心我有這病那病,生怕我吃窮了他們家,在小姐面前擠撮我。他家收了我家訂親銀上千,這筆帳卻怎算?阿花,我寧可不吃也不能讓人知道我白餵了你,唉,要是你可以少吃或不吃就好了。”
我說:“主人你一次把量給夠,俺半年不吃不喝都是可以滴。”
“一次給夠就露餡了。我一次哪吃得了那許多。”
其實南成不是每次都聽得懂蛇語,但他每次接我的碴兒都接的正好,我接他的也一樣歪打正着,也許這就是心有靈犀吧。
南成又道:“這家人我算是看透了,全是勢利眼,岳丈更甚,一心只想轟我出門,還有小姐,和我見過的世家小姐太不一樣,我……”南成說到小姐便無語了,抄家都沒見他這樣生受,看來主人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戀上愛了。
我想安撫安撫這個倒黴蛋,便爬到他身上,他只顧垂頭嘆氣,我把他越繞越緊,藉以表示艱難時還有我這一莫逆之交相伴,切莫灰心,後聽到他氣息奄奄的哀號,我才放鬆他,他即刻將我捏住塞進罐內蓋嚴,說道:“你長得太粗了,日後少碰我,我倆還是做無情遊最好,人有人路,蛇有蛇路,你我終非一路,如今我家道驟落,就是一介草民,在這裡成了個雌飯吃的主,羞死人了,總有一天我會去山林放生你,免得我爲你看人臉色,那牡丹小姐要是發現我帶了你這麼個夜叉在身,哎喲嗬,她還敢下嫁?我的前程都教你耽誤了。”
我縮短頸脖,面帶愧色道:“主人,我下次再也不敢和你套近乎了。”
他不再搭理我,歪在牀上想心事,忽又翻身滾下,爬在罐子口嘻嘻笑道:“橫豎要離了白家,不如趁今夜那岳丈老頭在前廳擺酒,你去嚇他一嚇,等他七魂沒了九魄,俺們就揚長而去,出了這口窩囊氣,方不落人恥笑。”
“好耶!”
南成將臉塗黑,扮成僕役,捧了裝我的瓦罐興沖沖地跑去前廳。
這裡果然熱鬧,只聽得杯盞交錯碰撞,廚役上三湯五割,恭迎寒喧,聲浪不絕於耳,氣氛甚是歡洽。
內中有一後生發話:“此是何菜?”
南成道:“一龍戲二珠。”
主人輕吹口哨,把罐蓋一揭,我既得了暗號,按捺不住,嗖一聲,昂首扁頸吐信挺立於罐口之上,猶如亮晃晃的金箍棒,好不威風八面,我成了圓席正中的活物主菜,不由發出噝噝歌唱,登時一片掌聲,其時是驚呼。我主人在旁大笑了,又擒拿住我頭部三寸的地方,湊在白財主的鼻子跟前玩耍道:“岳丈大人,此物叫阿花,是我發小,逗大家一樂,助助酒興,敢問今日筵何客這樣大排場?”
話猶未盡,客已逃光,白老爺癱軟地上,連新換的皁靴都跌脫在打翻的菜湯裡。
南成接着說:“岳丈大人,剛纔的上賓,就是坐在當間的後生哥,他是何人,他憑啥自稱小婿小婿的,你家有幾朵牡丹?”
“一,一,一朵。”
“幾朵?!”
“一,一個。”
“一個女你招兩個郎?”
“非也非也。”
“誰非也?我非也還是他非也?你老實告訴我他什麼來歷?我就把阿花遠離你。”
“他,他是新任江西糧道宋宋金山。”
“好一個新貴,嗯,好的很,比我強,可以送一座金山你家?”
“哪裡哪裡,是老朽我有眼不識金鑲玉,不知公子是蛇神轉世,公子高高手放過老朽一家去。”
“放過你家不難,你須得把訂禮退我。”
“這卻怎退?你還在我家吃住了這多日……。”
“料你捨不得銀錢,不退也罷,只叫牡丹小姐出來我帶她遠走高飛。”
“這這這……,這總要看小女肯不肯纔好……。”
“那你以爲這事是由你們說了算還是由我家阿花說了算尼?”南成把我冰冷的三角頭靠得白老頭更親一點,我便趁機將信子亂晃了起來,老頭快嚇尿了。南成得意忘形:“我自己都不知我是操蛇之神,虧了你老人家點化,有它在手,我原可爲所欲爲,看誰還敢恃強凌弱,欺貧愛富。”
“小蛇人你休無禮!”牡丹不知何時已玉立堂前,堂上一片狼藉,原來她早已得了丫環快報,奔了來躲在暗處看了好些時了,土豪家的女兒可不象名門閨秀那麼羞羞怯怯,兩人四目相對,南成慌把我藏於身後,小姐瞥見我半節花尾,卻並沒有花容失色,只離得遠遠的,道:“你想搗鬼到何時罷手?”
主人令我回去,我一節一節收束,收了半天才把身子縮進罐內,蟄伏不動了,場上下剩的幾個家僕都看得目瞪口呆。
南成說:“牡丹,你別怕,不得我號令,它不傷人,你跟我這一去,我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放蛇歸山。”
“不是我不肯跟你去,你若有些真本事,今科赴考得中,憑你供養多少蛇怪都使得。我們來賭一把輸贏,考不中你就輸了。不要再來我家搗鬼。”
南成思忖半晌,轉對白員外道:“你還是把銀錢還我罷,這個賭我不打,考不上反帶累你家女兒。”
白員外道:“你如何不依小女所言,你若得中,豈不兩全齊美?”這老財既捨不得女又捨不得錢,場子已被小蛇人攪了,還想放長線釣大魚。
“爹,”牡丹道:“你還他銀錢便是,何必強他,早知他空有一幅好皮囊,胸無點墨。”
白員外道:“這會子哪兌得出這麼多現銀來?”原來那一大半禮金都被這銅錢商拿去週轉別用了。
牡丹便和他爹小聲商議:“娘不是早說過,給他多少是多少,先打發他上路要緊,下剩的咱立個借據再……早聽孃的,何至於拿鬧得今天這樣不堪……。”
南成聞聽此言,象是叫人兜頭澆了瓢冷水,驀地做了決定:“敢情你們合夥拿我當叫花子打發,牡丹我算是認得你了,什麼紅顏知己,那宋金山比我好,銀子我不要了,送你做嫁妝罷,只別忘了我的大量。”
主人回屋收拾行囊,白家人樂得不理,時已五更,我主人不等天明,憤憤出了白府。
這南成離了白家,心中怏怏不知何往,在集市轉了幾轉,隔着瓦罐對我道:“將你賣了,得十來兩銀子,租一間破屋,換幾本破書來讀,萬一考中了呢?”
我說:“主人別賣我,等你身登龍虎榜,那白牡丹不嫁與宋金山也嫁了宋銀山,她仗着十分美貌在此,現成的金山銀山送來,她何苦等你這沒指望的。”
南成不答。
不一時便聽得南成在與買主討價還價,那買主道:“連你帶蛇捆綁賣與人,二十兩銀子還差不多,只怕人還不要。”
南成便上去揍那人,那人膀寬腰圓,身板是我主人的兩倍壯,只當胸一搡,我主人便倒了,那人揚長而去,我主人抱胸哀號,買賣不成還遭打,這倒合了我的意,天色將晚,南成再不遇誠信買主,胸肋又痛,彎腰駝背,艱難行至郊外,尋到一處破廟苟安,見四下無人,放我出來覓食,機不可失,我料他自身難保,遲早要將我脫手,不如趁此逃之夭夭,南成奔波徒勞了一天,靠在廊柱下打盹,我趕緊竄進牆根下的草叢,蜿蜒上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