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傍晚的時候,又下起了小雨。一時間,天地間盡是春蠶啃食桑葉般的沙沙雨聲。
蘇蘇坐在辦公桌後,咬着筆桿,皺着眉頭,透過敞開的大門,出神地看着門外的雨幕。
李慶蹺着二郎腿,坐在桌子旁邊,手捧着一本此世界的神話小說,津津有味地看着。
方纔還熱熱鬧鬧的官署大廳,此時已經安靜了下來。斯嘉麗、楚靈風、倪園園都回了各自房中修煉。她們沒有李慶“黑暗吞噬”這等逆天天賦,不像李慶那樣只需戰鬥殺敵便能不斷變強。她們想要跟上李慶的步伐,就必須抓緊每分每秒,不停地努力進步。
於是現在這所官署之中,只剩下了李慶和蘇蘇。而在檢查過蘇蘇利用“抄寫術”抄的那幾百遍“我錯了”之後,李慶對那些一模一樣彷彿複印出來字體產生了懷疑,便搬把椅子坐在蘇蘇旁邊,一邊監督蘇蘇抄寫。
這下可苦了蘇蘇。李慶在場,她那套小伎倆便用不出來,只得苦着小臉,認認真真的抄寫起來。辛苦抄寫了幾百遍後,蘇蘇只覺手腕痠痛難耐,偷偷瞥了李慶一眼,見他看小說看得入神,便咬着筆桿看着雨幕發起呆來。
剛發呆沒多大會兒,就聽李慶說道:“蘇蘇啊,你在發什麼呆呢?”
蘇蘇用眼角餘光,悄悄瞥了李慶一眼,見他兩眼盯着書頁,頭都沒擡,便隱蔽地撇了撇嘴角兒,跟着作出皺眉沉思的表情,沉聲道:“我見外面細雨如絲,雨聲如天簌,突然詩興大發,於是停下來醞釀,準備吟一首驚世駭俗的好詩。”
“哦?”李慶終於將視線自書頁上挪開,擡起頭來饒有興趣地看着蘇蘇,“你要吟詩?”
蘇蘇鄭重道:“不錯。”
李慶眼中含笑,問:“還是一首所謂驚世駭俗的好詩?”
“當然。”蘇蘇輕輕點頭,語氣柔和,但又飽含傲然之意:“本王熟讀唐詩三百首,既會作詩也會吟。現在氣氛這麼好,我詩興大發,醞釀出一首能流芒百世的傳世好詩,也是理所當然的。”
“那且吟來聽聽。”李慶一副看笑話的表情。
蘇蘇怔怔地看着門外,不言不語,不聲不響。
“喂,叫你吟詩呢。”李慶作出迫不及待的模樣:“本官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聽一聽你那能流芳百世的傳世好詩了!”
蘇蘇繼續保持沉默,突然嘆息一聲,“好詩,果然好詩。想不到我能作出這麼好的詩。這首詩,已經是我此生文學水平的巔峰,達到了孤篇蓋天下的高度。爲寫出這首詩,已經耗空了我的才氣,此後怕是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詩了。”
說到後來,蘇蘇一副既是欣慰,又是悲慼的表情。彷彿她果真寫出了一首孤篇蓋天下,耗空她才氣的絕唱。
“……”李慶眨了眨眼,“蘇蘇,你的詩呢?把你那絕世好詩吟出來我聽聽啊!”
蘇蘇扭頭看向李慶,一臉的高手寂寞,緩緩道:“詩已吟。”
李慶一怔:“啥?”
“詩已吟。”蘇蘇繼續作寂寞高手狀。
“……”李慶掏了掏耳朵,“可我沒聽到啊!”
“詩在心中。”蘇蘇點了點自己的心口。
李慶啼笑皆非:“那什麼,你別告訴我,你是口中無詩,心中有詩。”
“口中無詩,心中有詩?”蘇蘇淡然一笑,寂寞得快下雪了都:“太膚淺了。真正的至高境界,應該是口中無詩,心中也無詩。區區不才在下我,就已經達到了這個原本只存在於理論中的至高境界。”
“……”李慶翻了個白眼,“我勒個去,你這丫頭說這麼玄忽蒙誰呢?你以爲你是排名還在小李飛刀之上的天機老人啊?再說就算是天機老人那個牛皮吹得震天響的前第一高手,還不是因爲達到手中無棒,心中也無棒的至高境界,結果被上官金虹打死了?”
蘇蘇淡然一笑,寂寞得滿臉都是雪的樣子:“那不同的。天機老人心中沒有棒子了,結果就忘了自己的天機棒。但天機老人沒有意識到,這種境界表面上看起來很高,但只關乎高手的自我修養,完全是玄學層面的境界。而砍人這件事,卻與玄學毫無關係。
“在砍人方面,比的是誰的拳頭更大,誰的刀子更硬。天機老人心裡沒了天機棒,自我修養是高到破天了,可是砍人的時候,手裡沒有棒子,心裡也沒有棒子,那怎麼能行?他不死誰死?”
她悠悠嘆了口氣,眼神也變得寂寞如雪,緩緩道:“而詩文之道,與砍人之道又有不同。詩文之道,玄之又玄,萬千奧妙,存乎一心。得詩之後忘詩,得韻之後忘韻。就算寫出冠絕天下,空前絕後的好詩,也不必宣之於衆。只需用那詩陶冶自己的情操,便能將自己的精神,拔高到一個曠古鑠今的地步。
“我現下的情形便是如此。我作出了一首絕世好詩,但那首詩,已經被我用來陶冶情操了。現在我的情操值已經爆破蒼穹,自我修養更是高到爆表。而在這提升自我精神境界的過程中,那首詩的能量也消耗一空。於是乎,我得詩之後忘詩,口中無詩,心中也無詩……”
說完這番話,蘇蘇長長嘆息一聲,放下筆,站起身來,揹着雙手,緩緩往樓梯口踱去。還一邊踱步,一邊寂寞得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樣子,喃喃道:“詩興已盡,不如歸去……”
李慶以一種瞠目結舌的表情,聽完了蘇蘇那番長篇大論,久久沒有回過神來。直到蘇蘇一臉寂寞地走到了樓梯口,他才冷冷一笑:“蘇蘇,你以爲你已經把我忽悠瘸了,這會兒就可以扔下抄寫我錯了六千七百遍的懲罰逃開了?”
蘇蘇嬌軀一震,緩緩回頭,用那種寂寞得彷彿冰河世紀降臨的眼神看着李慶,沉聲道:“我的精神境界現在已經高到一種爆破蒼穹,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以我的精神修爲,難道還要繼續抄我錯了?這麼幼稚的事情,怎能符合我的精神境界?”
“任你說破天去,也沒用的。”李慶笑眯眯地看着蘇蘇:“我才懶得管你精神境界有多高,我只知道,不抄完六千七百遍我錯了,就是不行!”
“何其殘忍!”蘇蘇收起那種寂寞如雪的神情,作震驚狀:“你怎能如此殘酷地對待我這樣一個冰雪聰明又伶俐可愛的女孩?”
李慶板起臉,木然道:“沒用的,你再怎麼聰明可愛,也無法掩飾你將聰明用到邪道上,並利用你的可愛外表欺騙人心,繼而做壞事的事實。”
“可我現在精神境界不一樣了!”蘇蘇據理力爭:“經過口中無詩,心中也無詩的鍛鍊,我的精神修爲,已經突破了過去的桎梏,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不是那個偷拍你跟楚靈風的我了!現在的我,不應該替過去那個不懂事的我犯下的錯負責!”
“你這歪理還真是層出不窮啊!”李慶冷冷一笑:“可惜沒用。我管你什麼口中無詩,心中也無詩?不就是不會寫詩,吟不出詩,所以在這裡故弄玄虛嗎?還真以爲我會被你騙到啊!小丫頭,廢話少說,乖乖給我回來繼續抄寫!”
“你可以侮辱我的節操,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文才!”蘇蘇雙手握拳,瞪圓倆眼,作悲憤狀:“你怎麼能,怎麼能說我不會寫詩?我的詩才,冠絕天下,曠古鑠今,怎麼到了你嘴裡,我就不會寫詩不會吟詩呢?”
李慶抱起胳膊,“你與其說這麼多,還不如吟首詩我聽聽。”
“吟詩就吟詩!雖然我達到了口中無詩,心中也無詩的境界,但暫時遷就你,把自己的境界壓低一下,也是可以辦到的!你聽好了!”
蘇蘇氣乎乎地說着,張口就來:“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怎麼樣,震到了吧?”
“……”李慶看着蘇蘇,呆了好半晌,才搖頭苦笑:“這麼著名的一首詩,你也好意思光明正大地念出來。我說,你要抄也抄點冷僻的吧?”
“什麼?”蘇蘇一震,難以置信地說道:“這首詩已經被人寫過了?不可能!明明是我剛剛原創出來的!”
李慶道:“少扯了,這首詩的原創詩人,都已經過世好多年了。”
“這還真是巧了。”蘇蘇喃喃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只是萬萬沒有想到,世界上居然還有跟我一樣,能作出如此好詩的人。”
“……”李慶無語,被蘇蘇的厚臉皮深深震驚了。
蘇蘇深吸口氣,道:“既然剛剛作了一首雷同詩,那我再作一首好了。你聽好了: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李慶語氣木然地說道:“這是清朝人納蘭性德寫的。”
“我勒個去!”蘇蘇更震驚了:“我寫的詩,居然又有人跟我雷同?那納蘭性德,不會是個穿越者吧?嗯,我明白了!他一定是個穿越者,在二十一世紀的地球,讀了我寫的詩,穿越到清朝念出來!不必多想,事實真相一定如此!否則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每一首我原創的詩都有雷同!”
看着蘇蘇那大義凜然的模樣,李慶再次嘆息:“我又一次被你的厚臉皮深深震驚了。”
蘇蘇充耳不聞,說道:“不過話說回來,那個穿越者納蘭性德知道拿我的詩博出名,顯然還是有眼光的,知道我的詩能夠流芳百世。唔,算了,我也懶得跟他計較了。”
李慶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就算你想計較,又能找到他計較嗎?”
蘇蘇耳朵裡像是裝上了過濾器,自動過濾掉李慶的話,自顧自地說:“兩首絕世好詩,要麼就有雷同,要麼就是被穿越者抄過了,看來我只有出絕招了……唔,作一首符合我身份的帝王詩!”
她清清嗓子,聲情並茂地吟道:“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萬里何所行,橫漠築長城……”
這一次,李慶安靜了聽她念完了整首詩,方纔點評道:“隋煬帝楊廣的飲馬長城窟行。唔,從你們兩個的行事風格,和最終結局來看,但也蠻鍥合的。”
“有沒有搞錯?”蘇蘇抱怨道:“爲什麼人家寫的每一首詩,都有雷同呢?”說到這裡,她倆眼忽閃忽閃地看着李慶:“難道那個隋煬帝楊廣,也是個背了我寫的詩的穿越者?”
“你就做夢吧!”李慶瞪了蘇蘇一眼:“讓你閒扯這麼久,也休息夠了吧?夠了就給我繼續抄寫!”
蘇蘇辯道:“我不是……”
“你蒙不住我的。”李慶哼哼笑道:“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東扯西拉這半天,就是想趁機偷懶休息一下。嗯,你心中也未必沒有僥倖的意思。萬一僥倖把我給扯暈了,你就能趁機逃掉是不是?”
“……人家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蘇蘇繼續嘴硬。但口頭上雖然不服軟,人卻乖乖地走了回來,又到辦公桌後面坐下,拿起鵝毛筆,苦着小臉抄寫起來。
李慶站在她身旁,看她抄了一會兒,見她字跡工整,便滿意地點點頭,坐回自己椅子上,拿起那本小說看了起來。
沒過多久,蘇蘇便擡起頭,一臉乖巧地問李慶:“李慶,人家又認真抄寫了一百遍,看在人家這麼乖的份上,能不能跟我說說,你看的小說是什麼故事?”
“才一百遍?三百個字而已!”李慶沒好氣地說:“繼續抄吧你。什麼時候抄完了,我跟你把故事從頭到尾講一遍都行。現在嘛,你就別想耍滑了。”
“噢。”蘇蘇鬱悶地應了一聲,又乖乖地抄了一陣,便又擡起頭,一臉賣乖討巧地說道:“李慶,天色很黑了,這麼看書對眼睛不好。不如我幫你點個燈?”
“不必。”李慶面無表情:“我有昏暗視覺。只要有丁點微光,再黑的夜裡都能視物如白晝。”
蘇蘇又道:“那,那天這麼黑了,我這麼抄寫對眼睛不好。我給自己點個燈好不好?”
“我都有昏暗視覺,我的天賦都還是你給的,你會沒有?”李慶橫了她一眼,“少耍滑頭,給我乖乖抄寫!”
“知道了啦!不要這麼兇好不好?”蘇蘇鬱鬱不樂地低下頭,扁着小嘴繼續抄寫起來。
正寫着,她突然感應到了什麼,頓時眼睛一亮,期待地看向門外。
很快,一身戎裝的小龍女,就帶着尚未散盡的戰場硝煙味,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