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定睛一看,那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夾在這一桌小青年中顯得有些顯眼,他戴着一副無框眼鏡,身材單薄,雖然表面看起來斯斯文文,但雙眼中那銳利的目光透過鏡片,依然讓人覺得有幾分迫人,全身上下有種不怒自威的氣質。
劉明頓時雙眼圓睜,嘴脣顫抖,他自小因爲家境原因,大小挫折經歷了不知道幾何,早已磨練出了古井不波的心性,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如此失態過了,這中年人不是別人,正是做了他六年小學班主任的姜老師。
一日爲師終身爲父,時隔十來年再見,劉明終於明白這個道理,他有些顫抖的站起身來伸出雙手,口中喃喃唸叨:“姜老師……姜老師……”
“劉明……你好……”
姜老師也站起身,伸出雙手握住劉明的手,鏡片後的雙眼有些發紅,他那麼多年任教,眼前的學生在成績上表現出的優秀或許不是獨一無二的,但若講到勤奮努力,乖巧聽話,那絕對無人能出其左右,所以深得他好感,當然劉明也沒有讓他失望,或許正因爲這些難能可貴的原因,所以考上了重點大學,也算是他最得意的門生了。
兩人深深的握了手,劉明自始至終都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對面的姜老師也是如此,但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許久之後,兩人才彷彿不捨的坐下。
劉明收拾了一下情緒,左右環顧,發現大多數的面孔都熟悉,似乎都是老同學,但其中有幾個若是讓他一時間準確的叫出來,還真有些困難,農村人風裡來雨裡去,成年後蒼老得很快,歲月將一切都刻畫在臉上,遮擋了那份稚氣。
在這些人中,還有一個小青年引起了劉明的注意,那小子身材瘦小,打扮樸素,一張小圓臉頗有幾分喜氣,如果不是因爲皮膚黝黑,顯得有些滄桑,完全就是天生的喜劇演員的料。
“這小子是誰呢?”
劉明覺得很是眼熟,但一時間卻死活叫不出名字來,但他又不可能直接詢問,那實在太失禮了。
一桌師生好不容易團聚,自然都很高興,這頓飯吃得很愉快,劉明是個內向的人,一貫行事低調,很少這麼放開暢談過。
待這桌宴席結束,劉明已經知道了那小圓臉的身份,羅柱,一個天才學生,是小學六年中爲數不多能夠偶爾撼動他全班尖子生地位的傢伙,那時也是老師眼中的可塑之才,鬱悶的是這個傢伙平時調皮貪玩,所以說是“天才”也不爲過。
對於這羅柱,劉明也多少了解,小學畢業後沒和他上同一所中學,後來聽說沒考上大學,或許正因爲這點,所以他發現羅柱臉上多少有些不自然,有些自卑,笑得也有些收斂,有些躲避他的目光,對於姜老師,更是避之不及。
當年那白白嫩嫩的小圓臉似乎還在眼前,可現實是那張小圓臉再也沒有那麼“喜感”。
因爲人太多,宴席不只是一輪,師生十來人給人家還在餓肚子的客人讓出位置,騰到了旁邊敘敘舊。
酒過三巡,大家都有了些醉意,說話也就直白起來,姜老師稱讚了劉明一番,自然不可避免的提到羅柱。
“當年那屆學生中,你的邏輯能力是最強的,可我沒想到的是,居然沒考上大學。”
姜老師語氣平靜,毫不避諱的給予肯定,不過神色卻有些淒涼。
劉明卻也沒有半分嫉妒,因爲這是事實,姜老師是教數學的,羅柱這傢伙雖然在其他科目上有些偏差,但數學卻是十次有九次滿分,這纔是真正的天生我才,自然深得姜老師欣賞。
“沒辦法……沒辦法……”
羅柱強笑了一下,口中喃喃自語,也不知道他說的“沒辦法”指的是什麼,所有人都看得出他一直在避免這方面的問題,但沒想到還是被姜老師在這麼多人面前提起。
劉明頗有些同情,雖然他一直成績優秀,但自從董事後,他從不覺得這有多少能夠顯擺的,人生除了成績以外,還有太多的東西值得追求,爲人處事纔是決定成敗的關鍵。
不過劉明也理解姜老師,作爲一個人民教師,自從進入學校那天,意向就是培養學生,無論你將來如何發達,但如果在學習一途敗下了陣來,終究是他一生的遺憾。
經過這一個插曲,現場氣氛有些沉重了。
因爲小學剛剛考試放假,姜老師忙着去批改卷子,所以很快告別了大家。
劉明能夠看出羅柱受到的打擊還是比較大的,好半天笑得還很勉強,雖然裝作不在意,心裡實在很同情,於是抽個時間去開導。
“當年上了初中,我卻發現自己記憶力忽然減退,什麼公式單詞幾個幾十遍百遍都無濟於事,我從來沒那麼努力過,但成績還是不可避免的一落千丈,那時候懵懵懂懂,什麼也不知道,直到高考那年落榜,班主任老師也帶給我另外一個壞消息,說我患有乙肝。”
羅柱對於劉明的開導卻也抱着感激,並沒有半分嫉恨的意思,畢竟兩人當年關係也不錯,於是娓娓說起了讓人驚訝的往事。
“我當時還有些奇怪,爲何我一聞到油煙就噁心,見了肉就反感,一個月生活費也花不了多少,還因此經常被爸媽誇獎,可他們卻不知道我的成績已經奇爛無比,營養跟不上,身體自然垮了,血壓一直偏低,頭腦昏昏沉沉,記憶力自然一日不如一日,這要是能考上大學,那就真有鬼了。”
羅柱抓着頭髮,雖然面帶着淡笑,但誰都能看出其中的苦楚。
“乙肝麼?”
劉明好半天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忽然意識到這病不僅具有遺傳性,還有傳染性,這種悲劇本不應該發生,一個學生的大好前途就這麼毀了,必須有人爲此承擔責任,於是試探性詢問:“那你後來沒有調查過嗎?這病到底是不是別人傳給你的?”
“呵呵,我媽就患過。”
羅柱哭笑着搖搖頭。
劉明一時間張着嘴,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看來姜老師也不知道此事,所以纔會當面說出那些話,他知道這種事哪能隨便說,在這偏遠的農村,大家聽風就是雨,“傳染病”這種事情要是說了出去,還怎麼呆下去?
“婚檢的確有必要啊!”
劉明暗自感嘆,如果當年有這步驟,哪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可地處這偏遠山村,條件艱難,作爲學生都到了高中才有機會驗血,老一輩哪有那環境,這真是一場活生生的悲劇。
一番長嘆,劉明心裡久久無法平靜,但事情已經發生,他也沒辦法挽救什麼,只能儘量做一個“馬後炮”,道:“那後來呢?你的病好了嗎?”
“後來啊,我高中畢業後就到了外地跟着父母打工,那段日子很艱難,工資幾乎全部拿來醫治了,可是幾年了,前前後後也花了好幾萬,但一直沒有什麼起色,你也知道這病很難治,後來父母聽說有個老中醫對這病很有些心得,於是就死馬當活馬醫的去拿了幾副藥,可沒想到就那麼給治好了。”
羅柱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會心的笑容,這大概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劉明也由衷的露出了笑容,看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