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 一燈如豆
伊蘭出門時還記得朝霍斯東微笑致意，盡顯下官對上官的尊重禮敬，視線略過霍斯北，腳步沒停頓，直接就出去了。
直到坐進車裡，伊蘭才大大地喘出一口氣。以爲從此再也見不着的人突然冒出來，她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剛剛一切都來不及感受，現在獨自一人，才覺得心臟在突突地跳。
伊蘭閉了閉眼，腦中亂紛紛，霍斯北的臉不停在她眼前晃，她不得不強迫自己回憶着霍斯北和他的完美搭檔相視而笑的情景，再睜眼時，眼神清明。
她冷靜地啓動了車子，趕往餐廳。瑞恩的意思讓她好好準備宴請，她得趕緊去安排。
在廚房她還是親自操刀，如往常一樣，按着瑞恩的訂單準備齊全，然後讓機器人送出去。後面的工作就不用管了，她急匆匆開車就回了宿舍。
凱旋基地的體能訓練館又先進又方便，真是令人懷念。每當睡不着時，到訓練館鍛鍊兩小時，啥心事都抵不過疲累睏倦，人倒下就能一覺到天亮。而庫亞的訓練設施沒那麼好，晚上她一般都不去，沒道理今天特特去招人眼。
於是伊蘭只有窩在宿舍裡數羊。
她心裡亂得很，不讓自己瞎想，但總止不住想霍斯北來這裡幹什麼。
還有，霍斯北的樣子好像有點變化，以前他不笑時很清冷，笑時很清雅，現在好像多了點說不出的感覺，似乎更沉靜，也似乎多了點頹廢青年的憂鬱壓抑。
伊蘭皺眉回想着，然後猛然醒過神來，她居然在品評霍斯北的容貌面相，當即暗罵自己：“想什麼想，幾年過去，誰不是朝着滄桑的道上走？”
伊蘭的思路就這麼一拐，竟然思忖起自己在霍斯北眼裡會是啥樣。
她猛地拉上被子，閉上眼睛。狠狠地心想，即使老了醜了，和他又有什麼相干。
一股莫名的悲涼襲上心頭。
伊蘭慢慢靜下來，她先前該坦蕩蕩笑着和霍斯北打個招呼的。她和他之間，又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仇怨，只是聚過散過而已。
她放空思緒，蒙着被子專心數羊。雖然數得有些零亂，但畢竟還是可以躲着清閒的。
瑞恩卻正忙得很。
此前霍大哥在場。瑞恩盡着地主之誼，熱情地帶領霍家兄弟參觀了庫亞駐地。三人都是圖朵出身，也都算是在外闖蕩，於是又聊了一回家鄉事。
霍斯北即使心不在焉，但還是提起精神應對。三人三個領域，霍大哥在星海艦隊，瑞恩下放到駐地，霍斯北在機甲研究院，一時互相交流，倒是聊得相宜。
吃過飯款待完霍家兄弟後。再將霍大哥送走，瑞恩親自陪霍斯北到駐地的外賓接待處安頓，兩人在房間裡敘舊。
雙雙坐下後，兩人互相對視一眼。
霍斯北歷經這大半天的神不守舍，此時靜下來打量，昔日叱吒風雲的雄鷹戰隊隊長一身戎裝，英氣勃勃，臉上的笑容熱情洋溢，卻少了跳脫，斂了張揚。多了沉穩，添了一方防衛長官的氣度。
瑞恩忙碌了這大半天，此時瞅着霍斯北，也在暗地觀察。昔日才華橫溢的機甲設計系學弟縱使風塵僕僕，依然掩不住風姿高潔，黑衣黑褲長靴，簡單之極，卻襯得整個人愈發清俊英挺。幾年不見，他相貌無改。舉手投足間更憑添幾分鬱靜，隱然有種蓄斂的風華氣質。
不過，霍斯北再靜，仍是一個相當能打的機甲手，出手凌厲，他個人的格鬥能力也很強，誰若等閒視之誰吃虧。
瑞恩清咳一聲，正要開口說話。
“瑞恩，伊蘭出任務的時候受傷，她……全好了嗎？”霍斯北盯着瑞恩，開口第一句話就急切問道。
瑞恩愕然，他以爲霍斯北至少會說些大學裡的往事熱熱場，再不然就是敘敘別情，具體說說各自的事業前途，然後再延伸到同學圈。哪怕要打探前女友的情況，怎麼着也該迂迴委婉一番不是。
瑞恩詫異霍斯北消息靈通，這叫瑞恩怎麼回答？雖然那姑娘整天活蹦亂跳到處轉悠，還可勁吐槽庫亞駐地，看着比在凱旋基地更活泛，但各人身體各人知道，畢竟她受過那麼重的傷，是否還潛伏着些不爲人知的後遺症有待發作，瑞恩哪能一一清楚明白？他也只能在那姑娘叫疼時建議她上醫院，不叫疼時任她蹦躂。
霍斯北這話就該直接去問當事人，關心就該直說，霍斯北顯然不敢。那姑娘和霍斯北久別重逢時，就當沒霍斯北這個人，連聲淡淡的招呼都沒有，和當年瑞恩在畢業晚宴上見到他倆相處親密契合的情景完全不一樣。
瑞恩想着伊蘭以前警告他別去找霍斯北時那倔強又悲苦的樣子，不由暗歎世事弄人，霍斯北也有今天。
瑞恩按照事實說話：“她在醫院住了兩個月，康復後纔回基地的。”
霍斯北牙關咬得死緊，顯然在極力壓抑着激動驚怕的情緒。這年頭，昏過去的人進趟醫院，隔天就能沒事人一樣送出來，待兩個月是什麼概念？幾乎等同於把人全拆了，裡裡外外修補一遍，再拼裝起來。
他一貫進止有度，此時聞聽伊蘭的情況，卻明顯亂了方寸，眼中的焦慮擔憂完全不加掩飾，半晌，略微平復了心情後，他才澀聲說道：“瑞恩，我在機甲研究院看到這個改裝機甲的項目，我……來看看她。”
他費勁心思來到庫亞，唯一的目的就是來看她。
瑞恩和霍斯北相識這麼些年，沒見過霍斯北如此失態過，而且上午剛來一回，老半天神思不屬沒緩過來，現下又來一回。
霍斯北在大學裡只矮了瑞恩一個年級，不說他們時不時一起機甲訓練，就光說吃飯聚餐聯誼交流，那也不是一次兩次，相互間熟得很。霍斯北學的是機甲設計，他不僅把戰隊機甲的維護保養改裝升級的活計一手攬圓，機甲操作上的技術還比誰都不遑多讓。他天資高，爲人寡言卻真誠。不僅訓練認真，做事認真，做朋友也認真。瑞恩一向很看好這個學弟。
霍斯北和伊蘭兩人之間的事情瑞恩不便插手，以前和霍斯北一道戰隊訓練。情分深些。這些年和伊蘭一個單位，看着那姑娘一路風雨飄搖，甚至一同出生入死過。他口頭上說那姑娘笨，不用她自我犧牲，他們照樣能救人。實際上，如果不是那姑娘把外太空生物的特性提前告知他們，還弄死了一大堆，他們二十個人上了流花三號，絕對不輕鬆，真要中招也是非常可能的，到那境地，等星海邊防軍趕來，就是給所有人收屍。
所以瑞恩其實欠了那姑娘一份大人情，現如今。霍斯北和伊蘭比起來，他鐵定得站在伊蘭這邊，根本就不帶猶豫的。甚至，當日伊蘭若是真在流花三號出事了，就衝她提起霍斯北時，那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隱忍傷心樣，瑞恩說不定哪天會抽空找上霍斯北，爲那姑娘去好好通知一下她前男友。
既然霍斯北自動送上門來，還沒有惡意，那他就儘量挖掘霍斯北的價值。頂尖機甲研究院的高材生。走過路過就絕對不能錯過，破爛機甲讓霍斯北改裝，現有的中檔機甲也讓霍斯北順手升升級。
至於霍斯北說的其他目的，端看那姑娘自己的了。反正在他眼皮底下，怎麼着都不至於讓她吃虧。
瑞恩迅速定下對霍斯北的招待策略，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行，我知道了。”
霍斯北沉默片刻，問道：“瑞恩，伊蘭她……在凱旋基地辛苦嗎？”他直直盯着瑞恩。滿目澀痛。
瑞恩一挑眉，辛苦？霍斯北自己就是練機甲的，能不知道一個D級體能的人練到操縱軍事機甲出勤做任務的地步需要付出多少？霍斯北心中早知答案，表情才這麼難過，只是辛苦兩字恐怕不足以描述那姑娘在凱旋基地剛開始的悲催遭遇。
瑞恩有點同情霍斯北，人就在跟前，卻不敢去問，當然那姑娘也沒給人機會問，霍斯北就只得迂迴曲折地跑他這裡來打聽，可他不能隨便說，那姑娘要是知道他輕易將她的情況給別人漏底，指不定怎麼報復他。
瑞恩過去拍拍霍斯北的肩膀：“小霍，伊蘭的事情由她自己說比較妥當。”
霍斯北見瑞恩避而不談，臉泛苦色，卻也不再勉強，微微點頭後繼續問道：“伊蘭以後還會出任務嗎？”
“肯定。”瑞恩這次回答得乾脆，就見霍斯北捏緊了拳頭。
瑞恩瞅着霍斯北，只覺得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這話說得再對也沒有了。雖然他不知道伊蘭怎麼跟着霍斯北來到艾杜卻沒跟上，但畢竟聽得出來，那姑娘絕對受委屈了，如今卻是風水輪流轉，霍斯北自動上門賣苦力。
霍斯北垂眸半晌，又關切地問道，“瑞恩，這裡……清苦嗎？”早上他聽見伊蘭和瑞恩說話，這裡好似入不敷出，他們過得不太好。
瑞恩知道今天他和霍斯北是沒法好好敘舊了，霍斯北的關注點完全繞着不在場的伊蘭一個人轉。即使在問這裡的大環境，目的也是怕苦着了那姑娘。
“還好吧。”瑞恩含糊其詞道，說這裡太窮，連飯也不敢隨心所欲地吃，他有點說不出口。
“小霍，你剛來，旅途勞累，早點休息。”瑞恩拍拍霍斯北的肩膀。
霍斯北頷首，起身將瑞恩送至接待處門口。
“早點休息。有什麼需要，”瑞恩的視線朝四周溜一圈，臨時改口道，“來找我。”接待處太簡陋，基本上霍斯北無人可找。
不一會，瑞恩的車子疾馳遠去。
霍斯北望着夜色中的車影，默立當地。
良久，他索性坐在門前臺階處，遙望着一個方向。那是瑞恩開車離去的方向，也是庫亞駐地宿營區的方向，伊蘭就在那兒。
庫亞駐地的外賓接待處的使用效率並不高。原就是一個小駐地，沒有多少機會經常接待訪客，因此也就只有前後兩幢樓，外加中間一個大平壩而已。
後一幢八層高，裡面都是大通鋪規格，兄弟單位帶隊來交流的時候，就這麼招待人家。要是活動規模再大點，來客數量超過了大通鋪的接待總容量，那也有辦法解決，大平壩可不是光給客人早起散步用的，人多時還可以在平壩上現搭營帳，裡頭睡袋排排鋪上，又可以睡不少人。
寒酸是寒酸了點，但軍中宣揚的是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來人一般也不好意思挑一個小駐地的不是。
不寒酸稍微高檔一點的接待規格也有。外賓接待處的前一幢是一排平房，大概十來間，每一間都是獨立套房，使用效率也不高，一年滿打滿算動用四五次，基本也只有庫亞駐地的直屬上級單位貝諾基地的領導下訪時才用得上，比如財務巡查或者武器裝備巡查。偶爾周邊幾個駐地的長官過來談個事，如果不急着走，那也能用上一回。
瑞恩對遠道而來的學弟霍斯北款待周到，安排他住在這排平房中出入最方便的正中一間。
庫亞駐地的夜晚靜悄悄。
整個外賓接待處只有一個外賓，霍斯北。
接待員也只有一個，是個威猛的老款迎賓機器人，到年底恰好淘汰更換，現在這兩月還堅持着管理迎賓接待處的門禁和清潔服務，站好最後一班崗。
門廳內，角落裡，站着迎賓機器人。
門廳外，廊下臺階處，坐着霍斯北。
庫亞駐地窮，伊蘭給所有非重點設施區域的管理機器人設定的是最佳節能模式。
訓練館、辦公大樓等屬於重點設施，一年用不上幾回的外賓接待處絕對屬於非重點設施。當然有訪客入住時，也可以視來客的重量級別和具體需求，臨時調整爲重點設施。不過今天，伊蘭壓根沒想到這層，所以，外賓接待處還是隸屬於非重點設施。
最佳節能模式往具體裡說，就是此時霍斯北身處的環境。
後幢樓房沒人住，照明系統不啓用。
大平壩只要沒搭營帳，夜照系統常年不啓用。
前幢平房沒人住，照明系統不啓用。
而現在，迎賓機器人的門禁系統裡登記了霍斯北，但是他又出屋了，所以按照規定，人在燈亮，人走燈熄，整排平房依舊黑乎乎的。
迎賓機器人的偏人性化管理的程序設計理念讓它在有客入住的情況下，夜晚宵禁時間之前，允許門廳廊下的應急照明燈啓用。
霍斯北身後一片漆黑寂靜，頭頂上方一燈如豆，將他籠罩在昏暗的光暈中。
離圖朵大學畢業送行那天快三年半了，他終於在今天又親眼得見她。此刻，她就在前方燈火最亮的那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