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分鐘後,張延齡漸漸恢復了呼吸。眼睛眯起條縫,嘴脣動了動,發出低聲呻吟:“娘……”
只此一個含糊不清的發音,就賦予了金氏無窮的力量,她推開衆人哭喊着撲了上去,“兒呀,娘在這兒!”一把將張延齡緊緊抱在懷裡,熱淚滾滾,口中不斷安慰,那是一種叫做失而復得的激動。好一副母子情深的畫面,我微微嘆息,心中酸澀。
張鶴齡走到一旁,爲這對眼中只剩下彼此的母子騰出地方,真誠的向我道謝。我淡淡一笑,指指背上的披風,“要謝,就謝它!”是的,要謝謝它。在所有人的注意力匯聚在溺水的張延齡身上時,只有張鶴齡發現了瑟瑟發抖,嘴脣暗青的我,體貼的親自幫我披上披風。
還是韻婷最爲冷靜,勸慰金氏的同時差人套好馬車,打道回府,還特意命人去尋了郎中。回去時間也就兩柱香(半個小時),馬車顯然加速了,卻也更加顛簸。一路無語,任誰也沒心思研究提速帶來的不適感,命是救回來了,可不立刻讓郎中看看,搞不好就會和我一樣倒黴,莫名其妙地落下個“病根”。
回到張府,郎中已等在那裡,先是急急的爲張延齡診了脈。然後宣佈說“驚嚇過度,並無大礙”,又開了壓驚和溫補祛寒的方子,衆人才鬆了口氣。尤其是金氏的臉上,明顯就是兩個字——寬心。
郎中起身告退,韻婷忙留下他,讓他爲我和長子張鶴齡診脈。我本想擺手拒絕,怎奈不爭氣連連打起了噴嚏。韻婷忙關心了幾句,金氏此時也“復活”了,強壓着我讓郎中診脈。和我預想的一樣,郎中說的毫無創意,無非是體質寒涼,連日來操勞過度,加之今日落了秋水,更是虛得很。廢話N多,就一箇中心思想——得補啊。於是在祛寒方子中重點加上了幾味滋陰補氣、養身健體的上等藥材。
我面上笑着感謝,心裡卻想他的道行遠不及“李搖鈴”的高,分明是想借機多銷售些貴重藥材。反正肯定不用我這個救命恩人消費,吃就吃點吧,也不是吃虧,無所謂了。郎中給長子診了脈開完方子方領賞告退,我看着滿滿一屋子人,也沒我什麼事,就藉機回房了。
想起“李搖鈴”當日的叮囑,特意折到廚房央人燒了熱水。俺如今在張府的地位有幾分詭異,是說客不算客,說親不算親。倒是沒哪個下人敢忤逆我的意思,相反還把我當半個主子一樣供着,絕對的有求必應。例如這燒水的事兩刻有人應下去辦。
我脫掉溼衣,鑽進大木桶,躲在房間裡泡起了澡。暖熱的水氣,讓我打了個激靈,隨即渾身放鬆下來。我禁不住安逸的誘惑,打了個哈氣,“‘李搖鈴’的方法真是簡單舒服啊!”至少讓血脈暢通。
我一泡就是小半個時辰,期間還有懂事的丫鬟來添過兩次熱水。直到身子泛白,我才依依不捨的離開浴桶。摸摸餓扁的小胃,唉,早就過了飯點,今天又出了這麼大的事,定是沒得吃囉!強啃塊點心,雖沒自己做的好吃,也總比餓着強。
本想倒下睡個午覺恢復體力。門外不合時宜傳來了小廝的聲音,說是張巒回府,請我過去一趟。張巒由於暫時在滄州府任職,索性留宿在滄州城裡的別院,十天半個月纔回家小住幾日。昨日他剛返回滄州辦公理政,今日本是不能回的,如今這麼快回來了,從時間上看,該是張延齡剛出事,韻婷就派人去報信,張巒愛子心切,便快馬加鞭趕了回來。估計是回來後聽說了事情的原委,又要乾的稀的、有的沒的感謝我一番。我實在不喜歡這些真真假假的玩意,心裡不情願可又不能不去,只得慢悠悠地跟着小廝晃到客廳。
客廳內,張巒穩穩端坐正中,金氏陪在側坐,張鶴齡和韻婷站在一旁。見我擡腳進來,金氏親自迎上來,熱情地拉住我的手,嘴裡絮絮叨叨,“姑娘爲人慷慨俠義,屢屢出手相救,與我家老爺甚是投緣,正巧本家也姓張,算是同族,我見你一個人無依無靠,不若就認了我們夫婦爲義父母吧,往後就安心住在府裡,讓我們方便照顧。”
認親?我差點叫出聲,這卻是讓我意想不到的結果。張鶴齡和韻婷也在旁邊幫腔,擡頭望去,張巒正微笑着等待我的答案。我料定這是他的主意,張巒爲人儒雅不失豪爽義氣,與我確實投緣,想來是礙於禮數面子不能親自開口,才託金氏來代勞的。於金氏來說,我先救了她女兒又救了他兒子,她全無拒絕理由,自然願意來當說客。
在古代,其實現代也一樣,認個有錢有勢的官宦人家爹孃,對於我這種平頭百姓來說是件天大的好事。簡直就是烏鴉變燒雞,不,是麻雀變鳳凰,身份地位立時升爲上流社會名媛。更何況,張巒貴爲都督同知,從一品的大官呢!只是認親,按張巒的意思,不免要在此長住下去,那就勢必使我拜訪唐寅的計劃擱淺;況且我不想依附別人而活,那會讓我喪失尋找回家之路的勇氣,更不符合我樂逍遙的性格。
腦中各種念頭千迴百轉,權衡一下,打算拒絕這樁美事。剛要開口,擡眼正對上張巒不假一絲虛僞的期待,我張了張嘴,終沒能說出口。到底韻婷是個善解人意的聰明人,見我猶豫,找個臺階問起原因。
“老爺、夫人對嫣兒的厚愛,嫣兒銘記在心。奈何嫣兒日夜思念家中親人,必然要四海爲家流浪漂泊。”除了不能明說的,我也算如實回答了。
韻婷忙道:“姐姐多慮了,家父欲收姐姐爲義女,只求便於照顧,以報姐姐對我張家大恩。你我日後真成了姐妹,斷然也不能做出阻止姐姐尋親的事來。”
張巒滿意的看着自己的女兒,又微笑地看向我。我輕嘆口氣,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若再拒絕豈非不知好歹,只得勉強點點頭。韻婷開心地拉起我的手,嫋嫋婷婷向張巒福身道賀:“韻婷恭喜爹爹今日多了個好女兒。”
金氏卻道:“還沒正式認下,未行父女之禮呢!”
我一聽,這就是不讓我福身了事,只得硬着頭皮雙膝跪地,“女兒拜見乾爹。”想了下,又加上一句,“女兒拜過乾孃。”金氏聽我提到了她,笑顏如花。言畢,我蜻蜓點水磕了個頭。讓我像李夢陽那麼實得惠的狠狠磕頭,我是說啥都做不到的。不免在心中感嘆,我連親爹親媽都沒跪過,你們兩口子可賺大發了。不過,若是磕個頭能換來家庭的溫暖,對我來說也是划算。
張巒樂得合不攏嘴,當然沒留意我的輕輕一下。親自將我扶起,眼中盡是欣喜,“好女兒,快快起來,不要再行如此大禮,往後這就是你的家了!”
“謝謝乾爹。”
金氏招呼來管家準備晚宴,又吩咐一衆家僕認主。我忙推辭,讓他們認主,不就是要20多口人一起跪到我面前磕頭嗎?對我這個沒有等級觀念的現代人來說,實在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金氏不以爲然,我解釋道:“我認的是爹孃和一衆弟妹,爲的是享受天倫之樂。只要我們一家人能坐在一塊吃個飯、說個話就好,何必讓那些不相干的人來認我這主,行那虛禮!”
張巒會心一笑,“嫣兒說得對,要的是情分,這些個虛禮能免就免了吧!”轉頭對管家道:“禮可免,但禮數少不得。告訴全府上下,以後嫣兒就是張府的大小姐。還和韻婷住在東院,用度一律換成小姐的。”管家領命,點頭哈腰地出去了。
張鶴齡和韻婷笑嘻嘻的上來拜我:“姐姐受弟弟/妹妹一拜!”
我虛扶一下,卻聽金氏問:“嫣兒今年多大?看起來不過16、17的樣子。”
“16了。”
“哦,16?和婷兒一樣年紀,是成化六年生人囉。”
成化六年?我記得朱佑樘說過現在是成化二十一年,推算下,韻婷該是15歲呀。馬上明白,古人是以虛歲報年齡的,就像平日說的日期都是陰曆一樣,屬於習慣問題。按這個算法,我就是17了。可現在萬萬不能改口,以免被人看出端倪。心想年輕就年輕一歲吧,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便應了聲“是啊。”
“那生日呢?搞不好我還姐姐呢?”韻婷追問。
我心說,你何止是姐姐啊,都是我祖宗的祖宗了!但論生理年齡我定是姐姐,我可是名副其實的16歲。想想便按古人的習慣,報上了自己的陰曆生日,“呵呵,我必要恬爲姐姐了,我是正月初一生的。”
張鶴齡接過話,“好日子啊!人皆言之‘初一娘娘十五官兒’,晗姐又生得清透標緻,保不準日後真能選入皇宮當上個妃子娘娘呢!”轉頭一臉喜氣的對張巒道:“爹爹果然好眼光,尋個如此有福分的女兒!”
張巒大笑,我撇撇嘴,進宮?妃子?很扯耶!金絲牢籠裡和一大羣女人去搶老公,當我白癡啊。退一步來講,即使我最終無法回到現代,也要靠自己的力量在古代活下去。如若嫁人,也得找個能接受一夫一妻制,懂得尊重女性的男人。
我諷刺的笑笑,古人真夠矛盾的,成天吟誦“侯門一路深似海”,看似豁達明理,實際上卻把入宮看成天大的喜事,巴不得把自己的女兒往火坑裡推。
衆人見了我的笑容,不明所以,以爲我是不好意思,便繞開了話題。這工夫,管家回話,說房間重新收拾妥當,請我過去瞧瞧。張巒便讓金氏、韻婷陪我回去看看是否稱心。
回到東院一看,我傻了眼,還真是更新啊。“牀上用品”一應換成全新,又把屋裡的簾布,幔帳統一換成水粉色,還擺上幾盆鮮花。整個房間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字——嫩!根本不是我的style嘛,金氏卻點頭微笑,顯然她認爲大家小姐的閨房理應如此。我看了眼管家,他正陪笑着圍着金氏轉悠。嗤,與其說是給我佈置房間,不如說是給他個機會討好女主人,鄙視油然而生。
金氏沒忘徵詢我的意見,我心說,你都覺得verygood了,我還能說啥。反正不花錢,在那兒不是個住呢,便揚起嘴角,奉送假笑。金氏又吩咐管家取幾匹布料爲我裁剪新衣,我一聽布料,想起李夢陽送的那兩匹,就去包袱裡翻了出來。
韻婷眼睛一亮,湊上來低頭不住撫摩,“姐姐竟然有這樣的好物件!此乃上好的‘雲錦’,價格不菲。還聽說產量稀少,連京城的貴族小姐都未必穿得上。”
我瞭然一笑,果然,李夢陽那小子知道我是女人,才送這麼奇怪的“拜師禮”。雖不清楚他是怎麼看出來的,也許就是扶他那次?不過聰明如他,倒也在情理之中。
“我倒不知是這等珍貴的好料子,是個朋友送的,我一直男裝打扮用不上。”
“是這樣啊。”韻婷流露出羨慕的眼波。
我笑笑,“難得妹妹喜歡,送你便是。”
“這怎麼好意思。”韻婷口中推辭,眼中的欣喜卻出賣了她的渴望。金氏也擠過來盯着雲錦不放,彷佛在說:若是我能年輕幾歲就好了,也可穿上“雲錦”美上一美。
我偷笑,真是親孃倆。嘴上道:“妹妹不必客氣,你我既是姐妹何必在乎這些?”心中悄悄補充,新認了乾爹乾孃,乾妹乾弟的,總該有所“表示”,不如化繁爲簡,表示到你身上好了。
金氏聽我如是說,笑得心花怒放,擺出長輩的架勢讓我和韻婷各選一匹,不失公道。韻婷如願的選了粉色,我留下淡紫色。金氏對我的慷慨大方十分滿意,不但命人找來了縣裡最好的裁縫,還把自己屋裡的丫鬟煙雲送給我做貼身侍女。我欣然接受這些回禮,看來暫時是當定大小姐了。
晚宴上,張延齡恢復了精神到處玩耍。知道是我把他救上岸,與我越發親近起來,“晗姐姐”的叫個不停。我苦笑,沒想到自己這麼有孩子緣,以前咋沒發現呢?張鶴齡對我也客氣起來,或者用尊重更爲妥帖,外人看來,怕會誤以爲我纔是他的嫡親姐姐。
我則以新的身份禮貌地向乾爹乾孃敬酒。張巒全程掛着心滿意足的笑容,金氏連聲誇我懂事乖巧。看來在21世紀學的看人眉眼高低的“公關”知識,如今是派上用場了。其實我是真心向往這樣的家庭溫暖,那是我一直渴望而不可求的幸福。喧鬧的夜晚,沖淡了我平素的孤獨,心中暖流滾滾,我情不自禁的多喝了幾杯。
我是真的醉了,心醉了,我有多久沒這麼醉過?還是從來都沒真正醉過呢……只記得腳步虛乏,頭腦混沌,在煙雲攙扶下回到房間。如此,我就在張府以大小姐的身份住了下來。小住又變成了長住。
這一住,就是3個多月。我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我窩在張府當大家小姐享福的時候,外面正有3路人馬在明察暗訪我的下落。不過,也恰恰因此我才又逃過了一劫,這都是後話了。
張巒對我寵愛、金氏對我關懷、韻婷對我體貼、張鶴齡對我友善、張延齡對我依賴。如果自己不是現代人,我倒真把這兒當成家了,做個衣食無憂的富貴千金。但凡張巒回府的日子,必然要召見我,與我熱烙地聊上幾句家常或者談談人生理想,我倒覺得他更是把我引爲知己而不是女兒。其間,多次提出派人幫我尋親,免得我一個女兒家在外四處奔走。我連忙拒絕,可偏偏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只好打馬虎眼岔開話題。張巒自然不滿意我的態度,嫌我太見外了。幾次三番下來,就把我逼問得沒詞了。有一次,我憋得實在沒辦法,隨手掏出“鳳啓”,說它是我與失散多年的親人相認的唯一信物,不能假手他人。張巒表情凝重的細細觀察着“鳳啓”,沉思了片刻,似想問話,最終選擇了相信。
我偷偷鬆了口氣,真不知是古人太迂腐,還是自己過於狡詐。想想我從來到古代,都不知編了多少謊話了。分明是漏洞百出的低檔騙術,居然全部矇混過關,賺取了N多同情,搞得心裡自責不已。
我不知道別人家的大小姐是怎麼過的,這張府既是書香門第又是官宦世家,平日裡我被管得嚴嚴實實的,很少有機會出門去玩。加上很少有人拜訪家中女眷,兩個兒子白天又在書院讀書,諾大的張府更顯得冷清單調。我只能日日和金氏、韻婷爲伴。
爲了打發時間,我又重拾樂器,和金氏、韻婷“切磋”起了古箏。哎,說是重新學習更爲準確,這古箏是我小學時,在學校開展的第二課堂藝術班裡學的。那時也就學了個基本指法,勉強彈個“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而現在,在我堅持不懈的孜孜求教下,倒真使得琴技大長。意境不意境的暫且不說,高山流水太高深了,反正能不破音、不走調的彈出曲子來。這不是量變,而是“質”的突破。真個讓我小有成就了一把,也讓韻婷娘倆對我刮目相看,說以前學繡花時沒發現我如此有恆心、有毅力。我淺笑,這個琴技學明白了今後也算有一技傍身,不比刺繡,需要太多的耐心,與我性格相去甚遠。
可能我真是勞碌命,每天無所事事不足以打發我充沛的精力。久而久之,晚上有些失眠了。
那天好象是十月二十一,我洗完花瓣澡,又做了瑜伽,倒在牀上胡思亂想着明朝爲什麼腐敗——張巒一介文弱儒生,朝廷卻給了個從一品的武官,還不夠諷刺?輾轉難眠,披上披風到外面閒晃。走到西院門口,瞥見涼亭裡有人對月獨酌。心中好奇,府裡上下統共不足30人,是誰和我一樣晚上睡不着覺跑來吹冷風呢?便想走近看個究竟。
“是你!?”我們異口同聲,隨後被彼此的默契逗樂。
我走進涼亭,微笑着對張鶴齡道:“不會打擾到你自斟自飲的雅興吧?”
“沒有,晗姐能來,求之不得。”張鶴齡客氣地邀請我坐下。
“月下小酌好高的興致啊!”
張鶴齡苦笑,“晗姐莫在取笑我了。”仰頭又是一杯,“今日是我母親的生祭。”
“對不起。”我自知冒犯。
他搖搖頭,“不知者不罪,晗姐是性情中人,更沒有可怪罪的了。不知晗姐可願與我共飲一杯?”
我這才發現桌上還有另一隻空杯,小心翼翼地問:“你在等人?”
“是啊。”
“那我就不打擾了。”
作勢起身要走,卻被張鶴齡伸手扶住,“晗姐,他是不會來的,這許多年他從未來過。”我聽出他的落寞,與往日的驕傲截然不同,心中憐惜,復坐了回來。
接過他倒滿的酒,故作輕鬆地說:“我酒量不好,莫要灌醉了我。”
“關外女子以豪爽聞名,怎會酒量不好呢?”
我心下一驚,慌忙解釋:“那是蒙古族和滿……女真族女子,我是地地道道的漢人,自然不會飲酒了!”
張鶴齡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漢人女子中‘天足’的可不多啊!”
“‘天足’?”張巒、金氏和韻婷初聞我是女子時的仔細打量,像放電影一樣在我腦海中閃過。我恍然大悟,原來問題是出在“天足”上了。
記得以前柔姐說過,裹腳也叫纏足,是中國古代的一種陋習,即把女子的雙腳用布帛纏裹起來,使其變成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蓮”。關於起源,說法不一,莫衷一是,但大部分人傾向於始於五代末的說法。
據說,最開始的裹腳是因爲南唐後主李煜喜歡觀看妃嬪窅娘,在金制的蓮花上跳舞。由於金制蓮花太小,窅娘便將腳用白綢裹起來致腳彎曲立在上面,跳舞時更顯婀娜多姿,輕柔曼妙。本來是一種舞蹈裝束,後來慢慢從後宮向上流社會流傳。再以後,民間女子紛紛仿效,逐漸成爲一種普遍的社會習俗,一種病態的審美。
宋朝時僅有高貴的女人才裹腳,普通人家是不裹的。而且當時對裹腳的要求只是纖直,還不至於傷筋動骨。可蒙古貴族入主中原建元之後,他們並不纏足,但非常支持漢人纏足,這就使得纏足之風廣爲流傳,元末甚至出現了以不纏足爲恥的觀念。也是在元代,纏足向纖小的方向發展,但這時不纏足者仍很多,特別是南方江浙、嶺南地區。到了如今的大明王朝,纏足之風進入興盛時期,在各地迅速盛行。同時,對裹足的形狀也有了要求——不但要小,縮至三寸,而且還要弓,裹成角黍形狀等種種講究。
我搖搖頭,這樣虐待女人傷害身體的自殘方式,竟然被人稱頌?根本是心理障礙。如今,正常的我,不裹腳的我倒被人當成怪物看了。我低下頭,看了下自己完整的雙腳,也就36碼,配上1。67米的身高真是一點不顯大,到了古代卻成“巨無霸”了。
張鶴齡見我不語,以爲說到了我的痛處,深感自責,“我以爲晗姐是灑脫之人,不拘小節,酒後冒犯。一時口不擇言失了禮數還望晗姐海涵。”頓了頓,接着說:“太祖馬皇后乃是‘天足’之人,爲人英勇有謀、才德兼備。世人雖以‘三寸金蓮’爲美,但有許多江湖俠女、開明之士追隨馬皇后不再裹腳。晗姐務須介意,我絕不是把女子是否裹腳看得極重之人,不單是我,家父家母也……”
我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解釋,“這些我都知道,否則乾爹又怎會收留我,還認下我這乾女兒!我只是突然想到自己是‘天足’,有些失神罷了。”唉,從不是走在潮流最前線的我,沒想到來了古代不知不覺的成了“新新人類”了。
張鶴齡還想說話,我搶先道:“我本也不以‘天足’爲恥。關外女子人人如此,還不是活得隨性自在!這裹腳本就是自殘身體的陋習,不值得仿效學習。”
張鶴齡釋然的笑了,“我沒看錯,古往今來的‘天足’小姐,能活得灑脫自如的,恐怕僅有晗姐一人!”
我無謂的笑笑,“天足”在未來再正常不過,若是有人在現代裹着小腳滿世界跑,纔會被當成外星球人吧。
張鶴齡彷彿想起什麼,正容道:“晗姐,以後少提在關外長一事大,會被誤認爲是外族之人。”
我全不在意,外族怎麼了,不都是中華民族嗎?
對飲了幾杯後,張鶴齡顯露了醉意,話也漸多起來。沒話找話的給我講起了自己的身世,一個我已從張府下人那兒聽過了若干遍的故事:
張鶴齡的生母本是府裡的丫鬟,生得清秀美豔,張巒與她早生情素。卻礙於身份,娶了門當戶對的金氏爲妻,金氏過門不久就懷上了韻婷,不能“伺候”張巒。於是張巒名正言順的納了張鶴齡的娘爲妾,後來就有了他。金氏是大家閨秀,自然是有肚量的,對他們母子甚是照顧,張鶴齡3歲那年,他的親孃就過世了。金氏再一次發揮了古代女人的“高風亮潔”,把年幼的張鶴齡接到身邊親自撫養。張巒對此十分欣慰,以至於至今尚未再納別的姬妾。本以爲這樣母慈子孝的幸福可以長久地延續下去,直到次子張延齡出生,徹底打破了張府表面的平衡。隨着年齡的增長,家產之爭浮出了水面。
長子非嫡子,在古代一直是家族中最大的忌諱。貌似朱佑樘的家族,也有類似的問題。金氏有韻婷在幕後出謀劃策,對張鶴齡是越發疏遠。兒時的真摯溫馨早已成爲回憶,幾個人相處不免有許多矛盾。老套的家產爭奪故事,老子健在就開始各自籌劃了。真不知是該悲他們薄情,還是該喜他們有先見之明。我覺得有些可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只得又喝下一杯。我本就是個貪財愛富之人,壓根過不慣窮苦日子,對這種事又能說什麼呢?或者哪有立場去指責誰,大概這就是“人之常情”中最現實的一種。
“晗姐,我真的很感謝你那日救了延齡弟弟。”
我沒想到他舊事重提,愣了一下,淡淡一笑,“是你救的,與我何干?”
張鶴齡打趣,“我以爲晗姐會讓我繼續謝披風呢。”
我笑着岔開話題,與他又聊了一會,不覺已近子時。我有點喝高了,便開口告辭。張鶴齡起身相送,我忙拒絕,“時候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睡吧,明日還得去書院呢!這幾步路我能自己回去。”
張鶴齡笑而不語,堅持把我送到東院。夜風清冷,我打了個寒戰,耳邊隱約傳來了一聲低不可聞的輕嘆:“晗姐,你若是我親姐該多好啊——”我權當未覺,徑直回房去了。
之後的日子又回到了原本的軌道,那夜的事情彷彿從沒發生。他見我依舊是禮數週全的打聲招呼,或者寥寥數語。有時我會想,那夜大概只是我的一場夢吧,醒後無痕。
轉眼間就已入冬。一日,趕上我月經第二天,肚子十分難受,享受着煙雲爲我準備的高級“衛生巾”(確實是高級啊!我也是來了張府後才知道的,有錢人家往“月事帶”裡裝的是棉花、紗布而不是草木灰),賴在牀上不願動彈。韻婷來尋我,見我懶懶的,問我是不是昨天晚上沒休息好。
“是啊,一夜無夢。”我如實回答。
韻婷“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姐姐真是風趣,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多之人心思重,方不得寧靜,休息不好。偏你這無夢之人也說自己睡不好。”
我苦笑,怎麼解釋?難道告訴她,自從來到古代,就再沒有夢到過“他”?在夢裡,即使我們不曾擁有共同的記憶,但每次相遇心裡都會感到莫名的平靜和喜悅。可不像現在,芳蹤無覓處,春夢了無痕。
“我常想,究竟是怎樣鍾靈毓秀的土地,孕育出姐姐這樣的人物,聰慧善良又機智勇敢。難道關外如仙境般美好?枉我一直以爲是書上所述的苦蠻之地呢。”韻婷頗爲感慨。
我生怕她一時好奇追問起關外,趕緊岔開話題,“妹妹謬讚了,你纔是驚世駭俗、才貌雙全的人間極品!見了你,我方知‘女人是水做的’言之不假。”
“‘女人是水做的’?這話倒是頭一次聽說,姐姐總有那麼多奇思妙語。不知姐姐將來會嫁與什麼樣的人?又是什麼樣的人配得上姐姐這般品貌。”
我滿臉黑線,考慮得太早了吧,再過十年八年想也不遲啊。隨口打趣道:“妹妹爲何有此一問,莫非是有了心上人,急着嫁人不成?”
韻婷聞言臉色微紅,“哪有的事!”仔細看了我的樣子,明白我是故意取笑,不甘示弱的回嘴,“我不比姐姐是當娘娘的命,自然是不愁嫁了!”
“這你也信啊?哈哈……”我大方地說:“那好,咱們換換,你去當娘娘好了!”
韻婷責備,“姐姐又在胡扯,這種事情哪有換的道理!”
我“嘻嘻”一笑,繼續逗她:“不換就不換,過這個村沒這個甸,以後可別哭鼻子後悔哦,我可是‘當娘娘的命’!”
韻婷知道在臉皮方面與我不具備可比性,放棄了口舌之爭,淡淡地說:“我會去爭取我的幸福。”
“這到是,妹妹這樣的尤物,只有人中之龍才配得上,何必與人交換。”
“‘人中之龍’嗎?”她詭異的一笑,“那姐姐是要我這做妹妹的與你爭了?”
我被她的笑容迷得神魂顛倒,下意思問道:“與我爭,爭什麼?”
“自然是爭‘人中之龍’了,姐姐是娘娘命,嫁的人當然是‘人中之龍’啊!”
“哈哈……”我笑得花枝亂顛,原來是這麼個“人中之龍”啊。
韻婷見我笑得毫無形象,推了推我,示意我注意身份。
“那妹妹,妹妹可要手下留情哦,哈哈,姐姐可爭不過你這個‘造物奇蹟’!”我笑得話都說不完整。
豈料韻婷一臉認真,“姐姐竟胡說!這等事情怎能謙讓?若真有那麼一天,不管是誰擋在我面前,我張韻婷都會不惜一切代價戰勝她!”
雖知這話不是衝我說的,可看到韻婷嚴肅的表情和眼中一閃而過的精明決絕,我的心沒來由的抖了一下,再也笑不了。怏怏地說,“妹妹果然有決心、有魄力。”
韻婷莞爾,“姐姐爲人寬厚,又是家中獨女,全然不知爭寵的滋味。我貴爲家中獨女,可下面有兩個男孩更得爹孃歡心。”
輕拍她的手,安慰道:“妹妹雖是女兒身,但才智絕不在鶴齡、延齡之下,更是姿色絕華,傾國傾城。我一旁看着,乾爹乾孃似乎更寵你些。”
“爹孃是愛,但不是最愛。”韻婷滿意的笑笑,“從小我看中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所以現在我纔是爹孃的最愛。”
我不知道該如何繼續這個話題,乾巴巴地說:“那要恭喜妹妹了。”
韻婷看出我失神,忙解釋道:“姐姐,我自小就是獨自一人長大。府裡除了惟命是從的奴才,就是兩個弟弟。弟弟雖親,但終不及姐妹貼心,爹孃又寵我,難免養得驕橫跋扈。我對姐姐絕無半分惡意,若是有什麼不周的地方,還望姐姐體諒。”
我握住她的手,“妹妹肯對我講這些,就是不把我當外人看,我開心還來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