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龍三元、筆雲盤龍, 二麓之交、快活福地。
每年春夏之交,泉水正好,快活王便是在此時率衆而來, 在這興龍三元中取水烹茶。有茶、有酒、有佳人作陪, 一入快活福地, 便像是步雲登仙一般, 身心陶陶然也。
快活林中最華貴、最奢侈的度夏行宮, 當數綴翠軒。一入綴翠軒,無論你是一等一的英雄豪傑、或是市井間的無賴流氓,在這極樂之處放浪形骸、恣意享受時, 那模樣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綴翠軒中,子時有宴。
東主自然是快活王, 宴畢, 這場豪賭就要正式開始。
桌上滿滿當當地擺滿了菜餚, 樣樣皆是珍饈,若按時令, 這些菜餚絕不可能出現在同一張桌子上--你幾時見過曇花開在豔陽天?
但設宴的是快活王,所以這一桌菜餚,就這樣神奇地、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這長長的桌子上。
我和弄塵到綴翠軒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廳中已有人落座,只是空位不少, 看來我和弄塵不算最遲。一眼望去, 最惹人注意的, 反而是那一身布衣的龍四海。龍四海仍舊是一臉目無表情的樣子, 但顧盼間氣勢自然流露, 教人不得不留意。
龍四海身旁,坐着個生着短髭的中年男人, 身材稍微有些發福。弄塵在我耳邊輕輕道:"此人才是蘭州最狠的角色,名叫鄭蘭州,也是個世家公子。"
我一聽這"世家公子"四字,頓覺好笑。王憐花是"世家公子",弄塵也是"世家公子",怎地同樣是公子,這發福男人卻一點翩翩公子的樣子都沒有。
弄塵瞧見我臉上笑意,疑道:"又笑什麼呢?"
"這孩子最懂得自娛自樂,自己笑出聲來,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弄塵回頭一瞧,驚喜道:"沈浪!"
來人正是沈浪。
就像是商量好一般,弄塵和沈浪都穿着式樣極簡單、漿洗得乾乾淨淨的淺色薄衫,這麼並排一站,雖說面容、氣質不像,但遠遠這麼一瞧倒也有些哥倆好的味道。只是沈浪身後,還站着那染香,雖說這女人這會兒穿得格外漂亮,但我越瞧她越覺得大煞風景,尤其是當桌上週天富那個臭暴發戶扁着一張大嘴誇他倆郎才女貌云云的時候。
再看弄塵,他正忙着跟桌上人一一見禮,然後叨咕着坐哪兒能方便他吃桌上的那盤魚--我沒好氣地咕噥道:"人家也是世家公子,你也是世家公子,怎地你卻一點世家公子的氣勢都沒有,三分酸腐書生氣,七分地痞流氓氣。"
弄塵自去揀了個凳子坐下,笑道:"我不與你拌嘴,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教沈浪去做就好了。"說罷舉筷夾了些魚肉放進嘴裡,咂嘴了咂嘴道:"這還是松江鱸魚--真神了!"
沈浪瞧了一眼那桌上的菜,神色間也有些驚訝:"陽澄湖的活蟹,定海的對蝦...這一桌便彙集了各地不同時令的名產名菜。"
這時門外傳來嘰嘰喳喳的女子調笑聲,不一會兒當先便走進了一個少年,身後還跟着個只穿着一件背心、叼着菸斗的女子,正是夏沅沅。
那女子剛一進來,就住了口,指着弄塵尖聲道:"你,你!"
弄塵繼續埋頭跟那條鮮美的松江鱸魚過不去,彷彿夏沅沅說的不是他,而是那桌上的蝦球一般。
如此看來,那夏沅沅身邊的就是那刺兒頭時銘,蘭州城的混世魔王了。
夏沅沅直直朝我們走來,弄塵左手邊坐着鄭蘭州、右手邊坐着我,她左右瞧了瞧,乾脆一屁股坐在弄塵對面。弄塵擡起頭,往夏沅沅處望了一眼,夏沅沅剛要開口,弄塵便指着夏沅沅手邊的一盤菜,眼睛瞧着時銘道:"勞煩公子將那山珍刺龍芽遞給我。"
時銘慢吞吞地擡起頭看了弄塵一眼,一旁夏沅沅按捺不住,嘴裡罵了句"吃貨",將那盤菜直直扣來。
但那盤菜被夏沅沅拿起來時,竟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擋住了那盤子的來勢。於是那一盤"山珍刺龍芽",湯湯水水漓漓剌剌地倒了下來,灑了夏沅沅一身,也澆滅了夏沅沅手中冒着煙的菸斗。
沈浪方纔移開的手,此刻也重新放在了膝上。
夏沅沅目瞪口呆,染香柔柔道:"姑娘,手下穩當些,可別太急了。"
弄塵已在一旁叫道:"可惜,可惜!這道從前只在書上瞧見過的菜,竟就這樣浪費了--"
這樣一來,桌上其餘人都不約而同皺了皺眉頭,大約心裡也是罵了一句"吃貨"的--而染香和周天富身邊的女子竟是低低罵出了聲。只是這兩人罵出的"吃貨",比之夏沅沅那咬牙切齒的罵聲,可就大有不同,前者罵得笑意盈盈,後者罵得無比愛嬌。
弄塵恍若未聞,依舊吃着他的菜。我是哭笑不得,心想這傢伙關鍵時刻插科打諢的功夫倒是一流。鄭蘭州最是乖覺,打了個哈哈,轉向沈浪道:"這位想必就是沈公子了?"
沈浪微笑道:"正是在下。"
龍四海一雙鷹眼頓時閃過一抹厲色,盯着沈浪道:"沈公子可是從中原來?"
沈浪點了點頭,未等接話,周天富便在一旁大笑道:"都說沈公子是不可多得的青年俊傑,年紀輕輕地就把那三手狼給剮了,連五臺山的禿驢都敗在你手下..."
正在埋頭吃菜的弄塵擡起頭來,微微一笑,露出滿口小白牙:"周天富,說話注意些。"
那周天富一瞧見弄塵,便打了個哆嗦,賠笑道:"是是,在下失言。"
鄭蘭州慢悠悠道:"在下聞得中原有位姓沈的少俠,一人獨創三手狼賴秋煌,力敵五臺天龍寺天法大師而不落下風,不知這位沈公子,可是我面前坐着的這一位?"
沈浪執起酒杯向衆人示意,微笑道:"好說,好說。"
於是這一桌人中,有三個男人的眼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
酒過三巡,衆人也吃得差不多了。這時廳外走進一個急風騎士,衝着我們一抱拳道:"各位酒飯可曾用完?"
周天富咧着一張油嘴大笑道:"喝酒哪裡比得上賭錢刺激,還是快快辦正事罷。"
那錦衣騎士微微一欠身道:"如此便請各位隨我來罷,王爺已在候駕。"說罷直起腰來,轉身往回走,身後的斗篷輕輕一擺,帶起一陣風來。
易容做得再好,眼睛始終是騙不了人。我甫一瞧見那急風騎士的雙眼,便瞧出了他究竟是誰,心也狠狠地往下一沉。
王憐花,居然是他--他竟然也混進了快活林。
即便他的易容術如何高明,我還是能認出他來--他那雙眼睛,無論如何遮掩,但畢竟是一雙跟我一樣的異眼。
霎時間,我全身都有些發麻,雞皮疙瘩簌簌地起了一身。他現在雖然一舉一動都像足了普通的急風騎士,但我依舊覺得簡直就像是久違的噩夢重新回到眼前一般。正自驚疑間,弄塵已拉了我一下,道:“走了。”
王憐花帶着我們穿過迴廊,走到一間黑漆漆的小屋子前,抱拳道:"各位請。"
時銘第一個往前走,夏沅沅正要跟上,王憐花已攔住她,道:"姑娘還請在外間等候。"接着瞧了我一眼,又道:"遊小姐、染香姑娘可以入內。"
夏沅沅登時不依,嚷道:"憑什麼?怎地她進得,我就進不得?"
王憐花冷笑一聲,道:"這間屋子並非人人都進得。"
夏沅沅舉起菸斗就要去磕王憐花額頭,王憐花輕輕往旁邊一閃,道:"姑娘自重。"
夏沅沅罵道:"自重個屁!姑奶奶也是來賭的,憑什麼不讓我進去?"說着扯住時銘衣袖,道:"你的賭本,分我一半!"
那屋子前並未掌燈,只點着幾支紅燭,光線甚爲灰暗。那時銘慢吞吞地攤開手掌,手上赫然露出幾個熠熠生光的紫金錁子。他剛要撿幾個遞給夏沅沅時,那屋子投下的陰影中忽然伸出一隻手來。那隻手並未做出什麼凌厲的動作,只是慢吞吞地凌空朝着夏沅沅一按,只聽夏沅沅尖叫一聲,就跌坐在了幾丈開外。
衆人都屏住了呼吸,但卻沒有人出聲,更沒有人去扶夏沅沅。
饒是夏沅沅如何潑辣,這一下也將她嚇得着實不清,臉色變了又變。她站起身時,卻提也不提要進去的事,只拿着她那寶貝菸斗靠在心口處,灰溜溜地在屋外撿了個位置坐下了。
只因方纔那隻手的主人,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來,其功力絕非江湖上一般高手能敵。方纔那一招,正是最上乘的"隔山打牛"。
快活王身邊,向來臥虎藏龍。
與此同時,屋內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女子不賭。"
這聲音說話時,語速緩慢,語聲溫潤,但不知爲何自有一股壓力,教人喘不過氣來。
快活王,這位當世的傳奇人物,一代梟雄,如今就在我們面前的小屋中。我幾乎忘了王憐花的存在,只覺得心跳的速度都快了些。
快活王就在眼前,成敗,也在此一舉。我回頭看了看沈浪,他正直視着前方。
他的眸中,此刻竟迸發出一種狂熱的情緒,手也慢慢地握成了拳,身子則在微微地顫抖着。快活王這三個字對於他而言,分量要重得多。
能夠和這樣的人物一較高下,恐怕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誘惑。
我深吸一口氣,跟着弄塵走在最後面,緩緩地步入了那間小小的黑屋中。
甫一進去,便有一雙隱匿在黑暗中的眸子,同時抓住了衆人的目光。
屋子中央擺着賭桌,那眸子的主人此時坐在正對着門口的方向,面容模糊不清,幾乎與黑暗融爲一體。但那雙眸子,卻充滿了教人捉摸不定的意味,彷彿具有目空一切的霸氣、和掠奪一切的決心。
鄭蘭州、龍四海、時銘、周天富紛紛上前詢問快活王安好,方一一坐下。
輪到沈浪時,快活王卻主動問道:"足下可是沈公子?"
沈浪的語氣,卻出奇的平靜。
"正是在下。"
快活王沉默了一下,方道:"好,很好--爲沈公子設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