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那年,某一個春日。
櫻花開遍了玉泉觀周圍的山巒,粉紅、素白的櫻花脫離了樹枝,在春風中徐徐飛舞,漫山遍野瀰漫着一陣幽香。
周世玉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形。
父親周森來到觀前,她懷着一種激動的心情走出羽泉觀,說起來,她已經有兩個月沒有和父親見面了。
那時候,她的發端粘着一枚落櫻,一枚粉色的落櫻。
她知道,卻並未擡手拭去。
不一會,那枚落櫻非常自然地從發上滑落,隨風掉落在地,用不了多久,便會變成了一團爛泥。
那一刻,周世玉的心情低落到了谷底。
父親周森是前來向她告別的,那興奮的表情,高興的語氣,全是一種裝飾,對此,她什麼都知道,但是,她什麼都沒說。
周森說,這兩年他經常把打來的獵物送給附近的一個莊園,和莊園的某個管事成爲了生死之交。
前段時間,那個莊園需要增加一些人手,正好,由那個管事負責這件事。
於是,他準備投入那家豪門,成爲豪門的家僕。這樣的機會非常難得,一般情況下,那些門閥世家很少招收外界的武者,畢竟,對這些門閥來說,忠誠始終擺在第一位。說到忠心,外來的武者肯定趕不上世代爲奴的家生子。
只不過,有時候因爲某些緊急狀況,需要大量人手,一時間調配不過來,只好招收外來者。
經過重重考驗,若這些外來者證明了自己對家族的忠誠,有很大的可能成爲家族的一份子。
有着地球人思維的顧小召,會覺得成爲別人的家奴是一種恥辱。
他會成爲,面對那樣的狀況,武者們大多會選擇逃避,自由自在怎麼也比受到約束要好吧!
實際情況呢?
實際情況和他臆想的往往相反。
這樣的狀況,那些武者往往趨之如騖,爲了奪取一個進入門閥世家的名額,往往還要經歷一番腥風血雨。
周森這樣不經歷一番爭鬥便能進入豪門,往往是大夥兒羨慕的對象。
周世玉能理解父親周森的決定。
像父親這樣快四十歲了已經沒有任何指望踏入煉氣境的武徒,能做的事情不多。不管去鏢局當個普通的鏢師、還是做一個以打獵採礦爲生的冒險者、又或是跑單幫都不是什麼好營生。
運氣好能活十來年,運氣不好很快就會成爲路邊的白骨。
若是能進入某家豪門爲奴,也許活得沒有這麼自由,然而,和獨自在外闖蕩,不知道安全了多少。
只是,這樣一來,自己和父親見面的機會就不多了。
十二歲的周世玉非常憂傷,然而,和父親一樣,她把憂傷埋在了心裡,笑着送走了父親。
隨後,她返回了羽泉觀閉門苦修。
三年多的時間,周世玉進度驚人,修煉到了紅塵淡雨落第三層巔峰,只需輕輕向前邁出一步,便能踏入煉氣境。
十五歲的煉氣境武者,這是豪門天才的標準。
然而,這一步她遲遲沒有踏出。
她害怕自己踏出這一步之後,會遺忘掉許多,遺忘掉自己唯一的親人。
這三年來,她再也沒有和父親見過面,不過,卻沒有完全斷絕聯繫,時不時還會收到父親的來信。
父親在那個豪門做得很好。
很快,他就成爲了莊園的管
事,和那個把他介紹進來的友人平起平坐,甚至,得到了偶爾來莊園避暑的某個貴人的賞識。
那個貴人把他引爲自己的長隨,把周森帶去了閬中。
閬中乃是閬中郡的郡城,是一座山城,瀕臨橫斷山脈,雖然,不及浦陽、江州等城市的繁華,對蜀國來說,重要性卻一點不比那些大城要低。
這裡有着好幾個礦山,乃是兵器甲冑製造之地。
自從父親周森去了閬中之後,相隔數百里,周世玉就不再收到父親的信件,也沒有了父親的消息。
直到兩個月前……
兩個月前的一個深夜,父親周森突然敲響了羽泉觀的大門。
師傅羽泉子帶着周世玉在觀外和周森見面,周森向師傅提出一個要求,希望帶着周世玉離開羽泉觀。
師傅羽泉子是一個女冠,周世玉的那些師姐妹都是她從小收養的孤兒,羽泉觀便是她們的家。唯有周世玉的情況不同,雖然,已經失去了十歲前的記憶,周世玉隱隱知道,自己似乎只是師傅的記名弟子。
因爲某個人情,纔不得不收留了自己。
所以,當自己遲遲沒有邁出那一步踏入煉氣境,師傅也不曾催促自己。
整個羽泉觀,也只有自己修煉了紅塵淡雨落這門功法,師傅說是代她的某個師姐傳授的這門玄功。
就算是這樣,父親的要求也很無理。
周世玉有些不安地望着師傅,擔心師傅發怒,然而,師傅只是沉吟了片刻,就點頭同意了父親的請求。
最後,一向沉默的師傅只留給了她一句話。
好自爲之。
當天晚上,父親周森帶着她離開了羽泉觀。
一路上,兩人晝伏夜行,不時改變行進方向,就像是在躲避別人追殺,就這樣,兩個多月的時間才踏入滴水觀範圍。
父親告訴她,這是她從小生活的地方。
當然,周世玉對此一點印象也沒有,六歲的時候她就已經離開了滴水觀,七歲那年拜入了羽泉觀。
在前往滴水觀坊市的客船上,父親告訴了她一個不幸的消息。
他說他中了失魂散之毒,已經活不了多久,他想要和她的母親葬在一起,這也是他千里迢迢趕回滴水觀的原因。
父親說,他若是身死,她的殺母仇人也會同時喪命。
他們之間,有着彼岸花的牽扯。
彼岸花是一種非常奇特的花,傳說開在陰陽兩岸,來自黃泉地獄,有着黑白二色。
母子花也是黑白二色,不過,子花是開在母花的花蕊上。
彼岸花卻不同。
彼岸花只有兩個花瓣,一黑一白,呈太極形狀交纏在一起。
將整朵彼岸花服下不會對人有害,就像服下一朵普通的花一樣,沒有壞處也沒有什麼好處。
彼岸花的奇特之處在於……
當一人服下黑色花瓣,另一人服下白色花瓣,服下白色花瓣的那人也就受制於服下黑色花瓣的那個人。
服下黑色花瓣的那人若是受傷,另一人也會在同樣的地方出現一道傷疤。
服下黑色花瓣的那人若是死亡,另一人也會因爲相同的原因受死。
當然,這依然有着條件限制。
首先,必須兩人同時服下花瓣。
這一點倒是不難,彼岸花入水即化,無形無味無毒,根本檢測不出來,唯一的難題是要怎
樣才能同時服下。
另外,兩人同時服下彼岸花之後,十息之內,服下黑色花瓣的人必須有所行動,這樣服下白色花瓣的人才能受到影響。
打個比方,十息之內,服下黑色花瓣的要是自殺,服下白色花瓣的人也會隨之喪命,過了十息之後,就起不到任何作用。
父親周森和仇人同時服下彼岸花之後,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吞服了失魂散。
失魂散,一種慢性奇毒,三個月之後三魂七魄離體,無藥可救。
在這之前的兩個來月,服藥之人一切如常。
周森之所以選擇服用失魂散和仇人同歸於盡,有着上述因由,除此之外,他還想回到周世玉的出身之地,想要和周世玉的母親合葬。
只是,不管父親和自己說多少遍母親的墓地所在,第二天,周世玉仍然會忘得一乾二淨。
現在,父親已經徹底昏迷,難道連他最後的一個心願也不能完成。
一想到這,周世玉就無比難受。
講完這段往事之後,周世玉擡頭望着顧小召。
不知怎地,她覺得顧小召能夠解決這個問題。
顧小召沉吟着。
他知道周森的故事,曉得周森的殺妻仇人乃是閬中郡第一豪門的上官家嫡系子孫上官無相。羽泉觀之所以收周世玉爲記名弟子,以及那個神奇的彼岸花的來處多半都和自己的父親顧銓有關。
不然,以周森的身份地位這兩件事都不可能辦到。
上訴兩件事便是父親顧銓給周森的報答吧?
即便如此,周森想要靠近上官無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必定是計劃了許久,也爲此付出了許多。
周森應該是知道上官無相總有一天會返回自己家族,因此,他並未前往浦陽的紫氣東來閣莽撞地尋仇。
所以,他前去的地方是上官家族的地盤閬中郡。
首先,將周世玉安排妥當,然後潛伏下來。
接下來,通過幾年的交往獲取了某個上官家管事的信任,抓住機會混入了上官家,然後,繼續潛伏。
最終,他等到了上官無相的大駕光臨。
通過這幾年搜索到的上官無相的情報,周森百般投其所好,也就獲取了上官無相的好感和信任,混到了上官無相身邊去,成爲了他的長隨。
當他來到仇人身邊之後,復仇計劃也就完成了一大半。
最後,他抓住了機會和上官無相同時服下了彼岸花,之後,立馬服下慢性毒*藥失魂散,和仇人同歸於盡。
整個計劃策劃了十來年,方纔實現。
這是最好的結局,若是不動用彼岸花,就算他真正成爲了上官無相的心腹,也不可能將其暗殺。
一個是煉氣境中期的強者,一個是一輩子卡在煉體境的武徒,動用武力刺殺?不過是天方夜譚。
這是顧小召的猜想,他覺得事情的真相多半也是如此,八九不離十。
深吸一口氣,顧小召望着周世玉,輕聲說道。
“我有一法能讓周大叔獲得暫時的清醒,只是……”
遲疑了一下,他還是把話說了出來。
“這相當於迴光返照,之後,周大叔便會……失去所有生機!”
周世玉瞧着自己的父親,表情恍惚。
就這樣,一直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她方纔點了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