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平郡公嫡長子柳三郎現年十五,因母孝除服,纔剛剛得了儒林郎的散官,也是享有官俸的人了,不過並沒有授以職事,即使如此,也已經獲得了出身,不需再與諸多生員咬牙硬拼科舉一途,長則三、五年短則一、二年即能授以實職,這便是門蔭。
可是對於柳小娘子而言,直到瞧見這位表弟,才真切意識到三年已經在眼睜眼閉間過去。
當時大禍未至,祖父大壽,聖人不但特允她回裴家拜壽,甚至親自陪同,那時小表弟還是個十二歲的孩子,雖然開口之乎者也又刻意於模仿文士風采,始終稚氣未脫,故作老成的模樣逗得姑母搖頭祖父開懷。
然而眼前少年,不僅拔高了個頭,舉手投足間的沉穩也不再顯出刻意,更兼眉心攏肅目如冷電,甚至讓人產生“望而生畏”的感觀——比如柳豔絕小娘子就被大堂兄這一眼看來嚇得眼淚汪汪,轉身撲進了姚姬懷裡直喊“惡人”。
“榮獲”惡人之稱的柳三郎這才覺得幾分尷尬,瞧見另一堂妹也仰着面頰直盯着他瞧,未免把這位也嚇哭了,才猶猶豫豫地伸出居然已經帶着硬繭的手掌來揉了揉女孩軟綿綿的發頂,稍微牽了一牽脣角。
被“小表弟”摸了頭髮討好的“裴皇后”強忍着由然而生的怪異感,默唸道“我需適應”,立即拿出招牌甜笑來回應,又像模像樣一個揖禮,道聲“阿兄安好”,終於使得柳三郎劍眉一動,脣角又再了挑高了些,卻屈起手指輕敲了一下女孩兒的腦門兒:“故作老成。”
柳小娘子緊緊抿了脣,從前這話是她打趣小表弟的常用語,不想如今卻被原樣送還!
一時意識到至親者如今能見唯餘表妹表弟二人,柳小娘子就更生了幾分親近,不過她還不及多說幾句,就被一身着青衣之中年婦人牽了手:“小娘子可還記得僕?”
“阿媼。”雖然面前這位衣着也算素雅,發上甚至簪着銀釵,不過早先見她與姚姬施禮,就柳小娘子判斷應當是僕嫗,既問是否記得,想來從前也曾隨嫡母南下,喚聲阿媼應當不錯。
“這位是娘子身邊管事蕭媼。”傅媼提醒自家小主人。
竟是賜以主家姓氏,看來甚得重用了。
柳小娘子又是甜甜一笑:“父母大人可都安好?兒在他鄉,十分掛念。”
蕭媼驚訝一笑,不由頷首:“三年不見,小娘子禮數這般周道,可見姜姬教導得好。”卻又是一嘆,有些傷懷故人已逝。
柳小娘子這時實在無法對“本身”逝去的生母產生真摯的哀悼之情,再者也拿不準過份掛念庶母弄得哭哭啼啼會否反而引嫡母不愉,是以也只是緘默略有些傷感的模樣。
蕭媼卻又很快平息了心情:“快些上車吧,娘子可盼得久了。”
一路之上,至始至終,蕭氏面前這位心腹僕嫗除了初初與姚姬那個見禮,就此對她視若不見不聞不問,導致姚姬越發憤憤不平。
她也是見過主母蕭氏的,真真驕傲得很,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不就是出身尊貴些麼,又沒生出個兒子來,有什麼了不得?這麼一想居然就冷哼出來,又猛地驚省,倒耗費了幾聲乾咳狼狽掩示。
及到牛車穿街過坊,緩緩進了位於永嘉坊的柳家大宅角門,一行又換了軟轎,姚姬終於又獲了與女兒獨處的機會,趕忙貼在耳邊緊聲叮囑:“過陣見了嫡母,記得要伶俐些,別忘了阿孃叮囑你那些話,你再重複一回。”
當聽女兒一字不漏地說了一遍,姚姬這才滿意,輕輕一笑。
別看那孽障討了王家主母歡心,就以爲能咬死是她推了落水,當時王家人可沒在場目睹!本來打算在途中威脅一番,讓她不可胡言,孽障從前可是與她生母一般不濟,喝上兩句就眼淚汪汪,還怕不服?哪知王家主母卻偏管閒事將那孽障看得那般要緊,一步不離,竟始終沒讓她得到機會。
不過還好有了對策,大可反誣那孽障受責。
軟轎行進不久,就放下在一處月亮門前,顯然不是直通後宅正房所在,柳小娘子只聽傅媼問道:“娘子眼下仍舊住在無衣苑?”
“可不是,太夫人一早建議遷往正房西側院,說是無論掌管中饋抑或晨昏定省都方便許多,可娘子依舊圖清靜,堅持住着無衣苑。”
柳小娘子一聽“無衣”二字,就想到《詩經》名篇裡那句“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記憶裡立即浮現出蕭氏那張冷麗的面容,只覺她這周身氣勢倒適宜居院之名,當被乳媼牽着往裡,又見這處院落廊下多的是奇石崢嶸,一朵芳菲不見,便是碧植也盡是挺拔昂然之態,不免暗暗揣摩,從前雖與蕭氏並不常見,更說不上熟識,只覺她寡言冷淡連打扮着裝也簡雅利落,今日一看居處裝飾,更篤定蕭氏應當不喜那些錦簇華麗。
沿着迴廊走了一歇,遠遠瞧見朱白相間的一座屋宇,卻早有個婢女等在轉角,笑吟吟地上前見禮,也不多話,只領着一行又拐去後一重小院,這纔看見一株孤零零的梅樹,值此季節自早已無花,只餘枝杆虯勁。
“娘子還在會客,七娘、九娘兩位又在聽講,請姬人與兩位小娘子在此間稍候。”婢女停在靠西一間廂房前,微微屈膝解釋道。
廂房裡佈置也極清雅,壁上垂掛絹畫,主位卻設着屏榻,兩旁是四方矮榻,榻前設着小几,似乎是蕭氏與家人亦或熟客閒坐說話處。
柳小娘子在階前除履,仍由乳媼牽引着進了廂房,自覺揀了右側末端矮榻跽坐,一絲不苟的模樣。
這就越發顯出大剌剌在屏榻上垂足而坐的姚姬,以及乾脆躺倒在上的豔絕小娘子是多麼“粗野”了。
雖說大周此時已經出現了靠椅馬紮等坐具,前者卻沒得到推廣,唯宮廷抑或王府纔有設置,馬紮條凳更是胡人家中常備,雖也有貴族聚會時選擇,圖個新鮮罷了,多數情況下還是講究跽坐之禮,便是盤膝趺坐也要得到主人抑或長輩許可,垂足與倒臥就更顯失禮了。
蕭媼將三人的言行看在眼裡,並沒有理會姚姬,而是對柳小娘子笑道:“小娘子途中多有勞累,這時勿需拘禮,趺坐着就是。”
“有長者在,兒不敢失禮。”
蕭媼挑了挑眉,再次看向一邊滴溜溜打量四周陳設,一邊露出鄙夷神色的“長者”,仍然不動聲色,話卻說得甚有深意:“小娘子好教養,這都是姜姬往常教導?”
“庶母也有教導,但更多是阿媼指點拘束。”
這話顯然是將功勞分給了自家乳媼。
蕭媼頷首,卻是讚揚傅媼:“阿傅果然不負娘子所託。”
不想這一候竟過了小半時辰,到底柳小娘子這具“本身”年幼,想來從前也沒受過嚴苛教管,小腿陣陣發麻,幾乎連知覺都沒了,恍惚間,這讓柳小娘子想起真正的生母那些年教她禮規時的情境,大約也是這樣的年齡,硬是每日必須跽坐上整個時辰,還得練習描帖,當時她苦不堪言,而如今追憶,心裡只有一片黯淡,真恨不能,回到當年再見母親慈顏。
“娘,還得等多久呀,我要悶死了。”——能這般童言無忌的當然是才三歲出頭的豔絕小娘子。
在良賤不婚的鐵律下,大週一衆姬妾都必須是良籍出身,若有子女,倒也能噹一聲“庶母”,可諸如“阿孃”此類稱呼只專屬嫡母,這要是放在別家,好比蕭媼這等身份甚高的僕嫗是可以糾正甚至訓斥的,但只不過,眼下蕭媼只是看了一眼姚姬母女,仍舊肅坐於下首葦蓆置若不聞。
柳小娘子不由莞爾一笑,看來柳氏門風確實不錯,至少恪守主僕之別尊卑有序,蕭氏這個主母想必不容悍僕張狂。
好不容易,剛纔的侍婢又反轉來了這處,仍是笑吟吟的有請諸位前往堂屋。
與廂房設置的屏榻有別,廳堂北窗不遠,闊闊一面字屏,上書正是《詩經》名篇秦風無衣,觀那手飛白,真正有如“絕鋒劍摧、驚勢箭飛”,似有凜然之氣迎面襲來,卻讓人精氣一振,柳小娘子只覺小腿的痠麻都一瞬緩和,匆匆一眼,又見字屏正下設着的長榻上,趺坐那身着交領襦裙之貴婦,容顏與多年前竟絲毫無別,依然冷豔。
正是蕭氏。
而兩旁俏立的柳七娘、九娘兩位顯然拔高了個頭,這就和記憶中大有區別了,不過雖然整體氣質看着沉穩不少,那眉梢眼角仍難免透出幾分好奇暗窺來,這才泄露出稚氣。
地上已經擺好了錦墊,柳小娘子先跪了上去,直到豔絕妹妹也搖搖欲墜地跪下後,兩人這才同時頓首相拜。
“好了,起身吧。”冷冷清清的語音,蕭氏並沒有顯出與庶女們久別重逢的親切,當然就更不可能與柳小娘子抱頭痛哭追憶一番心腹婢女後來共侍一夫的姜姬多麼紅顏薄命了。
倒是嫡姐柳九娘上前扶起柳小娘子時,衝她擠了擠眼,不無親密地道聲:“妹妹隨我來。”
更加年長的柳七娘卻是去扶了豔絕,不過她許是沒料到這位庶妹一屁股就要跌坐到矮榻上,很有些狼狽地阻止了,說了一句:“庶母還未見禮,先不能坐。”
就是這一句話,卻遭自了蕭氏淡淡一個眼鋒——若行事穩妥進退得當,只需暗阻庶妹即可,無需強調庶母見禮這句。
柳小娘子看在眼裡,暗暗嘖舌,這位嫡母對親生女兒都這般嚴厲,看來袁氏“不好相與”的暗示倒也不是恐嚇。
四個女孩兒待姚姬嫋嫋婷婷上前,拱手爲禮,又妖妖嬈嬈道了聲“娘子安好”後,又待她率先跽坐下來,才上前見禮分別跽坐。哪知豔絕小妹秉持了垂足的作風,這讓七娘好生爲難,仔細斟酌一番纔沒有糾正小妹坐姿,到底是才三歲出頭,又沒受過教導,不熟禮儀也不爲過,要是受不得這突然嚴格鬧將起來,可越發不好收場。
“我早先聽說十一娘在蘇州不慎落水,可有其事?”蕭氏開門見山就是一句。
這讓柳小娘子不由一驚,驚的當然是看似冷淡的嫡母竟然明示了她的排行。
需知這時大族著姓,無論男女,排行一般是依族中,從前裴氏是子侄衆多女兒稀少,故庶女一般都會記上族譜,幼時就有序齒排行,然她早知柳氏全然相反,子侄不多女兒卻不少,嫡女無疑會上族譜,庶女可就未必了。
然而眼下蕭氏既以“十一娘”稱之,顯然序齒之意,便是暗示她大有希望名記族譜。
她運數的確不錯,可見傅媼及青奴所言不虛,這位看似冷淡的嫡母對她倒甚爲偏心,只不知將來待她施展“早慧”出類拔萃之後,蕭氏還會不會有這般慈和。
這麼一恍神,柳小娘子……不,現在應當稱爲柳十一娘了,竟就沒有注意姚姬,直到被那女人痛哭流涕雙膝着地往地板上“赤裸裸”這麼一跪的莫大動靜才驚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