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信宜問出這句話後,不僅十一娘,其餘諸人也都表現出十分關注,顯然大家心裡都存在這個疑問,唯有三郎是被問題本身驚詫——難道不是大母深知京兆王氏具名門風範,乃重情重義之族,怎麼會眼看將來子媳被人逼迫欺凌而袖手旁觀?他正要質疑叔父因何詢問如此顯而易見之事,卻聽祖母說道:“倘若只因一樁兒女姻緣,即便靈沼公重信守諾,也決不會搭上闔族禍福榮辱。”
“是,這也正是兒子疑惑不解所在,靈沼公人雖正直,然卻也深知隱忍避禍,決非圖一時義氣而不顧安危之衝動人,就說當年裴鄭一案,靈沼公雖也參與力保裴鄭二族無罪逆之心,然聖人定論處罪後,多少裴公門生故吏因不服聖斷長跪御門跪請聖人收回成命明斷是非,毫不畏懼被謝黨污爲同謀,卻終究不能挽回;裴鄭獲族誅重罰,又有多少朝官心灰意冷,掛冠請辭。然而靈沼公卻就此緘言沉默,應當是明白聖意已決而選擇自保,並不曾因一時義氣而再犯君令。”
當年裴鄭案發時,三郎年才十二,原不知這許多情況,聽叔父這時的話,再忍不住震驚:“據二叔之言,王世翁竟是貪生怕死之輩?”
這話當然引來父親怒目而視,兩位叔父搖頭嘆息,就連十一妹暗暗看來的目光,也是恨鐵不成鋼。
三郎越發錯諤了。
還是韋太夫人爲他釋疑:“三郎,當初你外王父被污謀逆,你父親及二位叔父,可連王世翁還不如,甚至沒具折請聖人明斷,事後也不曾辭官,而我更是連你母親也沒保住,如今更不曾爲四娘平安乾脆由得七娘入宮,若依你所說,咱們一家就更是貪生怕死忘仁忘義了。”
三郎面紅耳赤,囁嚅半天也說不出句完整話。
韋太夫人又說:“當初無論你阿耶,抑或兩位叔父,不居要職更無高品,人微言輕,並且因你外王父叮囑在先,我們都明白這事因由所在,即使具折求請聖人明斷,大約也沒太大作用,還不如維持中立保全自身,因一旦被疑受牽,丟官去勢事小,只怕也會家破人亡,更不可能再圖日後爲你外王父一族申冤昭雪。”
見三郎更加尷尬,太夫人語氣又和緩幾分:“貪生怕死雖則可鄙,然而,明知無濟於事還上前送死,有勇無謀,難道就不是愚人莽夫?這樣舍卻性命,可有絲毫意義?”
三郎雖爲自己失言而感羞愧,不過對這話卻心有不服,因他外王父當年就是明知會得罪太后,不過仍然爲忠正二字,毫不猶豫諫言聖人拒絕太后干政,難道是愚人莽夫?韋太夫人似乎也洞悉三郎有這想法,緊跟着說道:“你外王父雖居高官要職,然公正清廉,一心盡忠君國,不計個人安危得失,更有你舅母父族京兆鄭氏,出過多少英勇子侄,不懼馬革裹屍,爲大周征服蠻夷捨生忘死,如此忠勇人士,實爲人臣表率,因而裴鄭二族正直忠勇,歷來爲世人稱頌。然則,大周名門勳望不知凡多,能比裴鄭完全不計私利者又有多少?當然不能說但凡有自保私心知難而退者,盡皆貪生怕死之輩。”
太夫人嘆息一聲:“裴相當年雖疑心太后也許會暗害於他,故而也預先有過一些安排,比如託我維護你阿母及裴後,並告之太后涉政一事,不過裴相到底還是輕敵,以爲就算禍事臨頭,最多也是直系三代遭難,他是沒想到,竟然會被污爲叛國謀逆十惡不赦,以致族誅!貪慾讓人瘋狂,裴相終究是低估了一介婦人野心會引這番滔天罪惡!倘若當年,裴相深知太后狠毒心性,也不至於束手赴死,勢必更會嚴加防範,可惜,可嘆!”
其實韋太夫人早有警言,因爲她比裴相更加了解太后,然而畢竟不可能直接建議裴相先下手爲強將太后斬草除根,就算當時說出這話,以裴相品格,也不可做爲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因而……太夫人的提警就這麼被裴相忽視,造成不可挽回的遺憾。
“之於王氏一族,當初雖信裴鄭清白,然而潘逆串通北遼賣國求榮卻是確鑿,聖人既有決斷,爲臣者當然也不會自認逆反同謀,爲不忠之事。”韋太夫人言歸正題:“可以如此說,除裴鄭二族以外,深知當年隱情者,也許便只有我京兆柳氏,或許,還有薛家……”
十一娘聽到這裡心頭不由一跳,然而太夫人卻沒有再引申薛家如何:“靈沼公知難而退,這些年來看似屈服於謝、韋壓制,他自身雖不涉政要,然則,王氏衆多子侄卻仍不乏在州府爲官,三年以來,並不與奸侫合污而自有堅持……更別說裴鄭大案前,王柳兩家議定這門姻緣,雖四娘爲母守喪而耽擱,三年以來,王家並不曾表示出一絲半點懊悔。”
柳郡公這時也十分感念:“的確如此,倘若這些年來王家略微泄露不滿四娘,我也不會容忍蓁兒將來被夫家鄙薄,早提議終止婚約。”
十一娘這時才首回真切聽聞姑丈對阿蓁庇護愛惜之情,想到自己初得新生時簡直草木皆兵,將姑丈也劃爲首要嫌疑,未免有些羞愧——讓人瘋狂的也許不僅貪慾,還有仇恨。
“三郎,相比咱們,王家甚至不知太后涉政這層隱情,能做到如此地步,又豈是貪生怕死之徒?”韋太夫人這時笑問。
三郎已經心服口服,一揖拜倒:“是孫兒愚昧。”
“倘若只爲一樁子女姻緣,實在不值搭上兩族安危,可這事件背後,卻並非這麼簡單。”韋太夫人見孫子受教,也沒再過多理會,自顧說道:“起初我決定將實情告之靈沼公,力求與王家結盟,雖看來頗多風險,卻也是經過深思熟慮。”
十一娘十分明白太夫人所說風險爲何。
倘若王家只是表面高尚,實則確是貪慕虛榮小人,大可藉機向太后邀寵,不但能徹底擺脫四娘這樁姻緣,甚至能趁這機會成爲太后親信,靈沼公入政事堂就是理所當然,憑藉本身根底,甚至能力壓謝、韋兩族,就此炙手可熱、權傾朝野。
而柳家,無疑淪爲萬劫不復,就算不至於步裴鄭後塵落得族滅身死,也不會好去哪裡。
太夫人爲保柳蓁,更是爲了圖謀將來,的確冒了極大風險。
“這事說來還真有些機緣巧合,倘若我不知七郎母袁氏懷有別意,也不會痛下決心,不過行舟見過袁氏,也感覺到她有不甘之心,然而卻始終不至直接表示……後來,尚書夫人竟然親自出面爲七郎請期,無疑也是因爲洞悉袁氏不甘不願,擔心兒媳失禮於我柳家,才親自走這一遭,如此,我更能確定靈沼公是真心誠意容四娘爲孫媳,並不畏懼受裴鄭一案牽連。”
裴姑母雖爲“暴病”身故,然則當時裴氏出嫁女接連“暴病”層出不窮,世人哪能不疑別有因由?靈沼公這麼一個深具城府者,更加不會相信四娘母親是真因急病而終。
“就憑此點,我才斷定,靈沼公應當對裴鄭謀逆之罪不以爲然,雖則與我柳家一樣,爲自保安全暫時緘口不言,卻不至於只爲榮華富貴攀勾奸侫。”太夫人微挑眉梢:“自保無可厚非,而既非貪生怕死只求利益之族,勢必有不可觸及底限,那便是,就算做不到如裴鄭二族那樣忠烈無懼,卻也決不會視忠烈之士爲咎由自取,更甚於落井下石嘲諷踐踏!”
聽到這話,十一娘不由熱淚盈眶,只覺心潮起伏,原來,就算天子聖斷,原來,就算蓋棺定論,世間仍有眼明心亮者,不被所謂“確鑿”矇蔽,她這時真正體會到裴鄭二族雖然蒙冤屈死,但先祖長輩們奉行多年忠義德行,不是毫無用處,不是笑話而已——所謂公道自在人心,這話誠不欺我。
“但只不過,因爲同情裴鄭遭遇,還不足以讓靈沼公力保四娘。”太夫人卻再轉話鋒,這時微微一笑:“這其中,不無得失利益要害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