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賀衍登基一年後,葉昭媛有了身孕,本是幸事,然而賀衍全無喜悅之情,反而憂慮滿面,我以爲他是爲國政煩心,時常開解,他幾番欲言又止,倒也承認是政事繁瑣讓他不堪重負,慶幸有我父祖在朝分憂。”十一娘一邊回憶一邊說道,語氣仍舊淡漠:“我憶及父祖從前叮囑,切不可妄議朝政,故而也沒細詢,反勸賀衍要多聽衆臣諫言,卻不能太過依賴臣屬,爲君者,雖不能妄斷拒諫,但也不能失於果斷。”
總之看來,賀衍確如祖父之評,性實過於柔懦。
“直到丘茲戰敗報回,姚潛上諫稱我舅父欲引新厥入關,他逼於無奈只好將舅父之部盡殲,而謝饒平等彈劾裴鄭預謀逆反……”說到這裡,十一娘脣角笑意更冷:“當時我於深宮內廷,本應對前朝政事一無所知,正是賀衍告之於我,當時他對謝、毛等人極度惱怒,還誓稱要察明實情,嚴懲陷構裴鄭兩族罪逆。”
“結果不久,毛維便察出我父祖謀逆所謂書證實據,賀衍雖下令將我父祖伯叔等入獄,卻仍舊聲稱不信裴鄭謀逆之說,慰我安心。”
“可是緊跟着就是潘博勾連北遼擁兵稱王,拒絕奉詔回京,裴鄭二族幾乎立即被定罪施以族誅重刑。”十一娘說到這裡,眼睛裡總算有涌起悲憤情緒:“我欲問賀衍仔細,可他至此避而不見,最終我以死相逼,他才答允我見母親最後一面。”
接下來的事,似乎就越發蹊蹺矛盾難以解釋了。
“他將我族人盡誅,然而當謝饒平等上諫廢后時,他卻斷然拒絕,也終於見我,仍稱誓不離不棄,讓我保重自身。”十一娘擡眸,看向賀湛:“後來,我再難掩示已經有孕在身,終於難逃毒殺,實際上當我族人被誅時,我已經被軟禁寢宮。”
聽完這番話,賀湛緊握的拳頭狠狠砸向一側亭柱:“兇手只怕也不是葉氏。”
“不應是葉氏,她甚無辜,反是受我牽連。”十一孃的悲憤卻很快平息下來:“並非我對那人還有情意,不願相信他本性陰狠,實則是……當時臨死,也覺頗多疑惑難解之處,因我中毒,宮人慌亂,賀衍聞訊而來,那焦急悲痛不似作假,也沒有作假必要。”
“並更,母親臨終遺言,也曾說與賀衍無關,讓我切莫怨恨於他。”
賀湛卻再擂了一拳亭柱,咬牙說道:“更不提後來,他公佈天下終身再不立後,世人誰不知他對髮妻情深意重,可是,如今卻對一再嫁婦寵縱無度,致使元家寒微之戶成顯赫新貴,橫行京都無法無天,更別說裴鄭族滅,謝、毛等人卻平步青雲!縱然如此,因爲那再不立後之誓,世人也都盡信天子重情,是裴鄭不義!”
賀湛顯然認爲一切都是那位九五之尊粉飾太平之舉,爲的是讓天下人相信裴鄭謀逆確鑿。
“裴夫人臨終之言,應是擔心你因爲悲憤質問聖上,而難以自保。”賀湛提出一個可能。
十一娘卻搖頭:“倘若賀衍果真陰狠僞善爲陷構裴鄭滅門真兇,母親必然知道我萬無生機,即使我咬牙忍辱有偷生之願,賀衍也會斬草除根,哪容我居後位?母親根本沒有必要爲賀衍開脫。”
“或許是裴夫人不明/真相。”
“倘若母親不明/真相,就更不會告知我賀衍無辜而是被逼無奈,母親當日那番言辭,勢必是知道真相,卻還寄望於賀衍能保我平安,她不願告訴我真相,也是不希望我再受牽連,惹殺身之禍。”十一娘冷靜說道:“無論如何,賀衍始終是下令將我父母二族誅滅之人,即使他不是背後主使,我也不可能釋懷諒解,我這時分析質疑,無非是因不想錯認真兇,放過那背後主使逍遙得利。”
見賀湛又要擊拳泄憤,十一娘覆掌過去:“十四郎,我心下還有疑惑,裴鄭兩族忠誠於賀衍,決非跋扈逼君之輩,倘若真兇是賀衍,那麼究竟有什麼動因,才致使他容不下我父母二族痛下殺手,甚至不惜逼反潘博,以致帝權動搖。”
“或許他並沒料到潘博會勾連北遼,以爲縱使擁兵自重,憑大周軍力也能輕易平叛。”賀湛依然懷疑天子無道,這時蹙眉分析道:“有些事情,想來當初你限於後宮有所不知……新帝重用謝饒平黨羽,曾經引得臣屬諫駁,稱如此破格提拔是擾亂官制,裴相國一貫忠耿正直,勢必也會勸諫,然而,卻也沒有阻擋謝饒平升任御史中丞。”
十一娘新生後,得知謝饒平“發跡”始末,當然也懷疑過是因此類人事升遷,致使父祖與賀衍政見不合而生隔閡,這也是她雖然不大相信賀衍實際陰狠毒辣,卻也不能完全排除賀衍本爲主使的原因之一。
“你所不知還有一事,新帝登位之初,謝饒平便察得晉王外祖父崔牧暗中勾連幾名官宦,欲散佈義烈皇后死因有疑謠傳,質疑聖上弒母!謝饒平諫言將徐國公及崔牧入獄,嚴察此案,然則裴相國卻力保徐國公無辜,後聖上尚未決斷,崔牧即急病身故,致使真相撲朔迷離……謝饒平依然咬緊徐國公不鬆,更欲牽連晉王,然,在裴相國等力保下,此事終於不了了之。”
關於此事,十一娘果然從未聽聞,這時不僅再添遲疑。
義烈皇后便是先帝德宗繼後,爲元后文德皇后族妹,兩人皆爲崔氏女兒,而徐國公正是早逝文德皇后之父,德宗帝本對其十分尊崇,一度任相,卻在文德皇后逝後,徐國公稱疾辭官,德宗帝欲重用文德後兄弟,也被徐國公以“子非賢能,不當重任”婉拒。
然而徐國公雖有韜光養晦之意,德宗卻因文德皇后之故對崔氏一族格外恩寵,後來再立崔氏女爲後,致使小崔後父兄崔牧父子暗懷野心。
小崔後生賀燁,崔牧父子便勾聯黨羽數回諫言立嫡。
可惜德宗最終採納裴相之諫,立長爲儲,小崔後敗下陣來,不過德宗駕崩前,卻將嫡子賀燁封爲晉王,因晉王年幼,囑託賀衍將之留於宮中照管,保其安健。
德宗駕崩,小崔後聞此噩耗,竟懸樑殉君,賀衍爲其追封尊號義烈,隨葬帝陵。
只是沒想到,崔牧竟然企圖鼓輿論稱天子弒母!顯然,是爲了動搖帝位,意在推舉晉王賀燁。
十一娘知道祖父雖早察崔牧父子有弄權之心,卻對徐國公崔政素來敬佩,更兼德宗崩前,也曾交待祖父照撫晉王賀燁,似乎早料小崔後會殉君,賀燁必然失怙一般。
她祖父雖然力主立長,卻是出於公正,與崔氏一族並晉王從無矛盾,更何況德宗留有遺囑又素來善待徐國公,祖父力保徐國公、晉王實在情理當中。
可倘若賀衍對晉王及崔氏一族暗懷忌憚,當然有可能因爲祖父阻撓積恨於心。
“當初賀衍甫一登基,將晉王交託於我親自照顧,甚至還曾細細叮囑,切莫大意飲食,更要仔細德才教導,不似對晉王心懷忌恨。”十一娘又再回憶:“尤其特意交待留心飲食,倒像是防備着宮中有肖小對晉王不利,只不知,眼下晉王如何?”
“倒尚活蹦亂跳,只不過……枉廢你當初德才教導而已。”賀湛也沒細說,當見密蔭那頭轉出兩人,正是十一娘身邊僕婢,這才抓緊說道:“今日聽你一番話,確有可疑之處,背後主使若非聖上,我倒還有一個懷疑對象,便是義川郡王,眼下他遙領洛陽牧,又身兼益州大都督職,頗得天家信重,總之諸多蹊蹺還待細察,便有一個機會。”
三兩句說完叩音與元三郎一番瓜葛,賀湛又問:“姑母雖然也常入宮,到底不比重前,不能安插耳目,我擔憂則是叩音入宮後毫無助力,她又不夠機敏,恐怕立足不易,未知你重前可還有心腹宮人?”
十一娘搖頭:“只怕我身邊近侍都難以倖免……怎麼將真人也牽涉進來?”
“有些因由,我還不及與你細說,早在與你重逢前,我與王七便開始留意宮廷朝政諸務……”賀湛又抓緊說完蔣師之卜:“王七已知你是輪迴者,放心,他必然也會竭力輔佐於你,眼下你身份爲柳氏女,我與你見面多有不便,將來,也只好藉着王七,可幸則是,王七與柳四娘即將成婚,柳四娘又爲你表妹。”
賀湛之意固然是建議十一娘對柳四娘直說情由,將來見面商議也好便利,然而十一娘固然驚訝蔣渡餘之卜,卻也實在猶豫該不該將小表妹牽涉進來,眼看傅媼、青奴已然接近,只好最後叮囑一句:“真人原本淡泊權利之事,最不願牽涉爭奪,關於我之身份,對她隱瞞最好,十四郎,千萬莫讓真人涉險,否則我難以安心,你自己也要保重,一切以平安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