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剁了啊?”
行宮內苑,貓狗房。
幾個內侍合力將失去體溫的屍體搬運過來。鄭喬暴戾,殺人頻繁,行宮內侍更替頻繁。幾人年齡都不大,窮苦出身,爲了能吃上一口飯吃才割去孽根來伺候人。
他們也是聽說過宴安名聲的。
起初痛恨此子助紂爲虐,但看到滿朝上下竟只有寥寥幾人真心實意爲庶民謀福,才知誤會。若無宴先生一力堅持,光是這兩年雪災就能讓世間多增數萬孤魂。
他們之中也有間接受了宴安恩惠的,讓他們舉刀將恩人屍首大卸八塊餵給貓狗房這些野性十足的小畜生,實在是於心不忍。但不這麼做,若被暴君知曉他們違抗君命,下場怕是比宴安還要悽慘數萬倍。一時間,衆人遲疑不定,神色掙扎也無人敢吱聲。
“要不燒了吧?”
一人突兀提議。
“燒了?”
衆人被這建議嚇得不行。
這可是挫骨揚灰啊!
在貓狗房當值的內侍小聲說道:“咱們咱們便說這些小畜生都吃飽了,挑嘴,一時半會兒對人肉不感興趣,我等生怕人肉爛了壞了小祖宗們的肚子,就將這些人肉丟爐竈燒了燒了化成骨灰,也好過入了那些小畜生的肚子,入了五穀輪迴吧?”
衆人:“”
這似乎很有道理,雖說兩種處理方法都很極端,但兩害相權取其輕。
若燒成骨灰,還能用獸骨交差。
要是暴君哪天想起來想撒師兄的骨灰玩兒他們也好交差風險比抗命小還能撫慰自己的良心。思忖片刻,陸陸續續有人答應。不過,這事兒要做得隱蔽一些。
這些內侍是行宮最低微的存在無人在意他們做什麼鄭喬被行刺一事攪得行宮上下混亂一夜竟叫他們鑽空子將此事辦成了。若不是擔心惹火上身,他們還想立個“宴公之位”的牌位。天色漸亮,行宮也非鐵桶,消息很快就插上翅膀傳到了各家各戶。
聽到消息的人反應不一。
漠然有之,心痛有之,哂笑有之,譏嘲有之,也有兔死狐悲的,深感世道黑暗,萌生掛印棄官歸隱山林的念頭。不管是何種心境,他們對鄭喬的恐懼都升至頂點。
狠!
太狠了!
如此真心待他師兄也被他的暴行逼得行刺。宴安背叛固然不對,但對鄭喬也算仁至義盡,哪怕念在往日同窗情誼,也該給人留具全屍。居然、居然讓剁了喂狗!
如此暴主,不如早早歸去。
短短三四日便傳到幹州邊界。
說是邊界也不對。
真正走出幹州還要大半日的路程。
髒兮兮的一家三口正坐在官道旁的茶肆歇腳。婦人荊釵布裙,模樣憔悴虛弱,臉色蠟黃,一看便知是大病初癒或者身染重症。一側少年也是灰頭土臉一身葛布衣衫打了幾十個補丁渾身散發着莫名惡臭。三人之中唯獨那個女童收拾得還算乾淨體面。
“阿孃,吃點吧”
女童仰着頭看着婦人。
少年:“阿孃現在沒胃口,你多吃點,別到半路又嚷嚷餓了,可不好解決。”
說着撕開一小塊餅子。
掰開才發現餅子裡面居然有肉沫。
少年驚了一驚。
他要的是菜餡兒餅子啊。
擡頭看向茶肆掌櫃,後者笑得憨厚,少年瞬間秒懂。有些無奈地將伸出去的碎餅收回來,一口塞進自己嘴裡,起身跟掌櫃又重新要了一份。掌櫃:“不是給你的。”
她瞧那女童生得可愛,又見婦人和少年模樣,一時憐憫就換了張餅子。
少年低聲解釋:“掌櫃好意,咱心領了。只是孩子前幾日痛失生父”
掌櫃聞言才知好心辦了壞事,
緊跟着嘆道:“唉,可憐,瞧着還這麼小”
當下這個世道,一個家庭失了成年男性,本就難熬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掌櫃忙讓人換來兩張素餅。
少年忙道謝。
這時候,茶肆外傳來馬蹄聲。
兩名差役裝扮的男子過來。
少年見了差點兒將餅子丟出去。
好懸還是忍住了,低垂頭,避讓兩位差役。他本就是市井出身,哪怕過了一兩年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有些深入骨髓的習慣很難糾正。將一個畏懼差役的斗升庶民演得毫無破綻,神色如常地回到原位位置。將素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泡軟了給女童吃。
因爲茶肆生意還算好,位置緊俏,兩個差役就被安排在了他們鄰座,讓少年的心蹭得一下吊了起來。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二人談話吸引,他們提到了“宴安”。
“暴君真是越來越狠了”高個兒差役幹了一碗熱騰騰的橘皮飲子。
“可不,簡直不是人,活該他衆叛親離這詞兒是這麼說的吧?活該他!”矮個兒差役應和,“連個全屍都不給人留。 這還是人幹得出來的?聽說姓宴的以前可是辛國無雙文士,現在卻落得個嘖嘖嘖,攤上這麼個師弟,真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
“唉,聽說還是剁了喂狗啊”
“他妻女好像逃了?”
“說是如此。唉,被抓住就慘了哦依着那位的性格,還不知怎麼折辱她們。”
少年聽得渾身一冷。
不是因爲聽到宴安的死訊,而是擔心身邊兩個人會突然暴露身份
結果
婦人僅是端茶動作一頓。
只是低頭貼近陶碗的時候,有清淚無聲低落在碗中,入口的滋味苦澀無比。
女童則是懵懂,沒聽懂隔壁說了啥。
“阿兄,怎麼了?”
女童不解地看他,等着投喂。
少年回過神,低聲道:“沒什麼。”
他坐立難安地熬着,待吃得差不多了,三人這才起身,又補充了點兒路上充飢的乾糧。在婦人指示下,他將原先的馬車跟村中老農換了破舊的木板驢車,搭了個極其簡陋的棚子用以遮風擋雨。儘管顛簸,但靠着這些僞裝,一路躲過不少搜查。
暫時還算安穩。
待遠離茶肆,少年才聽到身後傳來婦人隱忍剋制的哭泣聲,悲慼似痛失愛侶的孤雁。良久,待聲音漸低,少年才問:“夫人,接下來咱們去哪裡?宴先生的事情傳到這裡,想來追殺我們的也在路上了,咱們三人一個能打的都沒有,要是被抓到,可就一個活口都留不下來了”
說着,他聽到了要命的馬蹄聲。
不能吧
說什麼來什麼?
少年的心一下頂到嗓子眼兒。